应许之地 第6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生子 破镜重圆 西方罗曼 近代现代

  经过时间漫长的检验,从狐疑到不可置信的症状问询,医生终于下定决心:“如果您是女人,那您一定是怀孕无疑,可您、您明明是……”

  “这一点吗?”少年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带着深深悲哀的不安,“那您大可放心,我同样是女人。”

  医生脸色微变,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老艾登就从后面将他一把拽走,出门前,让几块金币叮铃当啷地落在医生的口袋里,沉声道:“与其有时间问东问西,还不如用您文化人的脑袋好好想想该怎么保密,放聪明点。”

  医生离开了,艾登船长与阿加佩站在室内,阿加佩苦笑道:“您不用为我大费周折。”

  “胡说,小子,”老艾登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如今的他非比寻常,衣领挺括,就连脚下踩的靴子,都是闪亮无比的水牛皮,“船长有恩必报,这是海上的规矩。”

  在将阿加佩送来这里后,他就把蓝宝石戒指做了抵押。港口城镇的小银行,没有哪个能完全支付得起买下这枚戒指所需的金子,他因此得以将戒指赎进赎出,依靠抵押来的钱财买入大批紧俏货物,在海上做起了倒卖生意。海面风平浪静,他的大船破开风浪,行驶在数个海峡之间,眼下还不到一年,就在手里握住了大宗的进项,更添了两条小一点的帆船。

  听见他这么说,阿加佩也只有低下头:“那么,我只能感谢您了。”

  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孩子,没有想过要对它怎么样。确诊有孕的那天傍晚,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失声痛哭,一直哭到再也说不了话,哭到跪倒在地,一直哭到蜷缩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

  阿加佩指天发誓,他永远、永远不会重走父母的老路,他要成为自己过去深切期望拥有的那种家长,倾其所有,用性命去爱护这个孩子。

  他只当这是魔鬼留给自己的另一个补偿。

  第二年的初夏,老艾登用同样的方法请来一位产婆。他不顾海上的传统,将她在船舱里秘密藏了两天,而后在夜晚带进阿加佩居住的小楼。三天后的黄昏时分,阿加佩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

  那是个女婴,阿加佩执意为她取名为莉莉,因为他自疼痛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头摆放的一束颀长百合。

  即便如此,噩梦仍然在持续性地折磨他,让他一觉醒来满身是汗,满脸是泪。每当他闭住眼睛,似乎还能看见岛屿上屹立不倒的白塔,惨烈到极致的阳光,听见人群的哄笑与欢呼,感觉到身体撕裂的剧痛,那个魔鬼对他的凌|辱——他从悬崖跳入大海,又自大海回到人间,可他始终无法释怀。

  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凄厉地呼喊梦话,一句又一句地质问“为什么”。直到管家赫蒂将他叫醒时,他仍然控制不住地发疯大喊,因为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他不明白杰拉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绞尽脑汁,想要找到一个原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如此残忍的对待。

  就因为我是奴隶?就因为杰拉德买下了我?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恨我,为什么践踏我的心,为什么要折磨我,把我抬上天空,再摔得粉身碎骨?

  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杰拉德?我对你做什么了?我哪里得罪了你,冒犯了你,才让你想出,并且执行了这种暴虐残酷的玩笑?你的演技炉火纯青……你装得多么像啊!做到这一步,究竟有什么必要?我也是个人啊,我会哭,会笑,我有过理想,还有过奢望……难道我跟你呼吸的不是同一片空气,难道我跟你没有同样的思想和灵魂?

  人受到烫伤,就知道这是因为摸了火焰;人受到割伤,就会知道这是因为锋利的刀子。可我呢?我变得破碎不堪,留下的伤痕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痊愈。我是因为什么?

  他越是冥思苦想,越得不到答案,越是内耗,就越是痛苦。这种内在的燃烧完全到达了一种可怕的地步,即他每次外出,每次因为温和内敛的举止,赢得一句“好先生”“您真是个好人”的夸赞,阿加佩都要在心里滚起酸涩的苦水——是啊,大家都说我是好人,可谁也回答不出,命运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这样的事。

  好在,值得所有不幸之人欢呼庆幸的是,时间,这个永恒永权之共主,它能冲淡一切深刻的,模糊一切清晰的。在时间的疗愈,船长的安慰,以及莉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剂良药的情况下,阿加佩总算还能走出来。

  渐渐的,他的噩梦变少了,心灵里的平静更多了,精神的舒缓反映在身体上,就是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微笑,身上也长了些肉,不再那么瘦骨嶙峋的。管家赫蒂——愿圣母保佑这个善良的女人——一直帮助着阿加佩,直到他度过那段最煎熬的时间。

  “除了小姐,您也要拥有自己的生活才好,”赫蒂劝解道,“人毕竟不能总是沉浸在痛苦里,在这世上,能够转移注意力的活计还多着呐,先生。”

  出于挣扎向上的本能,还有对这位好管家的敬意,阿加佩听从了她的建议。他鼓起勇气,敲开了附近传道士的大门,他恳求那里的神父,自己可以不要报酬,只求他教会自己读书念字。

  俗话说得不赖,人靠衣装马靠鞍,一个粗野的屠夫,洗干净那双油手,穿上金线的衣裳,也会拥有类似武官的气质;一位贫困的洗衣妇,倘若拥有了公爵夫人的行头,旁人又怎么敢对她说三道四?外表对人的影响力,究竟是十足巨大的:阿加佩的面庞苍白秀丽,气质忧郁,棕褐色的柔软卷发下,垂着一双悲伤的蓝眼睛,所有特征加起来,都是那么贴合对于当下漂亮青年的审美,更不用说他的衣着得体,姿态谦逊。望着这样一位前来投奔的年轻人,神父不说心花怒放,也要欢喜上好一阵子了。

  运用一点狡猾的小谎话,阿加佩五分真,五分假地编纂了自己的身世,难免令神父将多愁善感的眼泪流个不住。激动之下,神父慷慨地应允了他的请求,象征性地收取了一点束脩,便收他做了自己的学徒。

  就这样,阿加佩拥有了第一份正式意义上的工作。

  第一年的夏天,他学会了简单的拼写;第二年的秋天与冬天,他分别爱上了烹饪和园艺。

  小楼的花园里慢慢长起一排排毛茸茸的花茎,窗户外面,时不时飘荡起发酵的面包甜香,像笼罩着屋檐的松软云朵。

  第三年的春天,阿加佩在这座愈发繁荣的海滨城镇中漫步。

  他不会忘记莉莉,他头发乌黑,眼珠也乌黑的小公主,最喜欢吃从更南方的国度运来的火梅,此刻正在家中用期盼的眼神等着他。

  海港永远有最新鲜的鱼肉和各地运输来的特产水果,富有经验的船商会用重盐与桂皮油、百里香混酿的香料酒腌制羊肉和鸡肉,当然,这样的食品并非人人都吃得起。漫长的愈合过程中,阿加佩不得不远离这些珍贵的芬芳的造物,哪怕闻到一点,都会令他产生不适的呕吐感。他永远不会忘记它们大部分来自哪里——摩鹿加,香料群岛,魔鬼的属地。

  因祸得福,他锻炼出一手很好的厨艺。他擅长用鱼肉和粟米烹调一种很香滑的浓汤,利用蜂蜜、松仁和干果,也能烤出馨甜的小麦粉馅饼,当然,他做的最出色的,当属流淌着甜美糖浆的苹果酱馅饼。这些足够将莉莉养成一个健壮,爱笑的孩子。

  阿加佩加快了步伐,拘谨而羞涩地应对邻居的招呼,多年在岛上的经历,让他现在都无法完全融入正常人的社交生活。当他低头路过热闹的集市时,忽然听见了鞭稍清脆击打空气的声音,以及人群的哄笑和欢闹。

  这声音唤醒了他某部分深埋心底的回忆,令他不由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喧哗处中望去。

  “请问,这里出什么事了?”他叫住过往的年轻船员。

  他今年已经有二十一岁,身材高挑且细瘦,穿着整洁的衣物。阿加佩的棕发温柔,皮肤白皙,双目如大海般湛蓝澄净。他亲自育有一个孩子——这难以启齿的身份,同时为他带来了难以启齿的秘密,导致他出门时不得不用绷带勒住胸部,防止它们会突然打湿自己的衬衣。

  不知为何,脏兮兮的年轻船员竟有些脸红。

  “回答您的问题,好先生,这不过是个该死的丑鬼罢了!”他磕磕绊绊地大声嚷道,“我们好心的船长在海上把他捞起来,简直比捞一头死猪还要沉。可这个家伙发了狂犬病,在海上打伤了好几个兄弟。船长不想杀人,只好把他拉到这里贱卖哩!”

  阿加佩的心中不由一动,这经历相仿的陌生人,仿佛令他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如果你们要赶他走,”他问,“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第9章

  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阿加佩着实吃了一惊。

  他的身材应当十分高大——倘若他还能恢复的话。男人不仅枯瘦,身上也遍布拷打烙印的伤痕,那些创伤并未受过处理养护,以致结痂掉落之后,疤痕疙瘩就像一群凸起虬结的蛇,狂乱地在皮肤上扭动。

  他的小腹同样深深凹陷进去,仅靠一层薄薄的皮肉支撑起他的骨架。阿加佩看得出来,那是长时间的饥饿与缺水造成的结果,他曾经在岛上看见奴隶主用这一招对付不听话的奴隶。

  “那是你们打出来的伤吗?”他不忍地问年轻船员。

  年轻船员急忙洗刷自己的清白:“哪能哩,我的好先生!我们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副样子啦!没怎么给他吃饭倒是真的,可他这么大的个头,在海上也养不起啊!”

  “你们在海上待了多久?”阿加佩又问。

  对方回答:“三个月,先生,这还算短的航程了!”

  三个月,阿加佩不禁心生恻隐。如果这个人没有强壮的身体做依靠,恐怕现在早成一具干尸了。

  他忍住不适,细细观察面前的“货物”。只见男人的脖子上捆着破旧的皮项圈,后颈拴着一根铁链,叫卖的船员劈手一拽,他便被迫恍惚地抬起脸。

  这下,阿加佩更是震惊。男人的整张脸都布满了扭曲的刀痕与不知名的锐器划伤,其中最长的一道,甚至从他左脸的太阳穴一直劈开到右脸的唇角,这彻底摧毁了他的容貌。当他无光的漆黑双眼,穿过同样湿漉脏污的黑发看向前方时,那模样,简直像极了透过深渊凝视人间的魔鬼。

  那个瞬间,阿加佩心中生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这个可怜人,不会也是从岛上逃出来的奴隶吧?

  栓住他的船员还在滔滔不绝地向过往的行人吹嘘他的货物,一会说这个男人是遥远东方放逐来此的异域王子,一会说这是斗兽场上潜逃的常胜勇士……围观的人嘘声不断,阿加佩打断了他的话,询问道:“如果我要买下他,需要多少钱?”

  “最好是拿东西换,先生,”带他来的船员急忙说,“您知道的,船舶居无定所——”

  他用了一个稍显文绉绉的词,急忙咳了两声:“本地货币,在别的地方可能不太管用哩。”

  阿加佩还在犹豫,他看见男人混浊的瞳孔,正浑浑噩噩地扫过热哄哄的人群。

  这个人就快要死了,或许在明天,或许在今晚。如果没有人买下一个低贱的,毁容的奴隶,那么他很快就会被抛弃。一块重石头,连着这具伤痕累累的骸骨一起,无边的大海便是他最后的坟墓。

  他下定了决心。

  “……这个人我买了,给他喝点水,我去拿赎金。”

  阿加佩再赶回来的时候,手里只提了一个小小的麻布包。

  “这是什么,先生?”水手们好奇地围拢上来,好奇心压过了对无关紧要的奴隶的在意,他们只想知道,眼前的人愿意用什么东西做交换。

  “虽然不是产自……摩鹿加,”阿加佩吸了一口气,含混地掠过了这个名字,“但也是巴拉马尔最负盛名的黑胡椒,重约七盎司。我知道有奴隶用胡椒自赎的先例,这个够了吗?”

  长久且震惊的沉默,船员们面面相觑,无声的交流正通过眼神传递,片刻后,才有一名领头的水手郑重点头:“这就足够了,并且大大超过我们应得的回报。”

  “多谢您仁慈的好心肠,先生!”先前那名船员喊道,“愿天主保佑您!”

  阿加佩手中牵着一条细铁链,他低头看着那个男人,男人也睁着混茫的黑色瞳孔回看他,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好像给自己找了个麻烦事。

  老艾登带给他的香料已经被他趁机脱手了,留下的,就是这个浑身血污的男人。

  现在该怎么办,把他带回家吗?

  阿加佩试探着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虚弱地张了张皲裂灰白的嘴唇,透过他露出来的口腔,阿加佩骇然发现,因为长时间的缺水,他的舌头已经完全肿胀了起来,甚至堵住了喉咙。

  他倒吸一口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急忙请求年轻船员帮他把这个男人扛到家里。等到船员将他放在门厅前时,这个男人已经全身高热,完全不会动弹了,绕是如此,他依旧勉力睁开眼睛,透过肿成一条缝的眼皮固执地瞪视外界。

  “恕我直言,好先生。”水手操着口音严重的方言说,“我们船长说过,这大个子实在很不一般,如果他伤好了,说不定会变成混世魔王一样的人物哩,您的小楼干净得就像教堂,还是不要让这样的人糟蹋比较好。”

  “谢谢您。“阿加佩摇摇头,“我自有打算。”

  他快步走到屋里,在赫蒂的臂弯里,莉莉正眨巴着期盼的大眼睛望着他。

  “早上好,我的小百合花……”他忍不住亲了亲莉莉的鼻子,却不忍心告诉她事实。

  要怎么说呢,你心软的父亲没能给你买回甜美多汁的火梅,反而给你带回来了一个又残又可怕的毁容男人?

  他示意赫蒂将莉莉带到楼上,随后端着水杯出门,先喂那个男人喝水。

  清水似乎唤回了对方的神志,他迫不及待地啜饮吞咽着杯子里的液体,但这点水好像滴在火炉上的雨点,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喝了一杯,又喝一杯,阿加佩不能再让他喝下去了,在海港城市生活的这几年,他听过许多海上航行的事迹,其中不乏人在流落荒岛,渴到极点后遇上能够饮用的溪水,活活把自己的肚皮撑破这种事。

  他告诉赫蒂,这是自己从船员手上救下来的奴隶。管家虽然不是很赞成主人的做法,但还是快手快脚的准备了一桶用来洗漱的温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坐在木桶里,奴隶就开始糊里糊涂地喝洗澡水,等到阿加佩发现的时候,水线已经下去了一小截,这让他不得不用绷带把奴隶的嘴巴暂时缠起来。

  他们耗费了大量的肥皂和橘皮,第一桶混着红与黑的混浊脏水,由他和赫蒂一同倒了出去,第二桶一样不能幸免,等到第三桶洗完,他们合力将男人抬到浴巾里裹着,再撂到赫蒂临时收拾好的地铺上。

  做完这一切,两人都累出了满身的汗。

  赫蒂上楼去照顾莉莉了,阿加佩就坐在沙发旁边,他终于看清了这个男人的样貌。

  不知道是谁下此狠手,他的前胸后背都遍布烙印、割伤,还有鞭痕——那不是普通的皮鞭,阿加佩能够辨别。这种皮肉撕裂,甚至连疤痕都狰狞可怕的伤口,一定是用数枝细藤拧成,不去棘刺,在热油与冷水中过了无数次的残酷刑具造成的。他脸上的伤痕更是蜷曲不堪,边缘被海水长时间泡得发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痊愈的机会。

  除了身上的伤,他的双手也带着灼烧的痕迹,像是他被迫抓了满把赤红的碳一样,别说掌纹,连指纹都烧光了。

  阿加佩不由怜悯地叹了口气。

  抛开这些来看,男人的嘴唇削薄,鼻梁也足够高挺,如果没有毁容,一定是个英俊的人。虽然一开始,他的发色与瞳色令阿加佩心悸不已……可那个魔鬼占据着人间权力和财富的巅峰,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下场?

  男人的身体蓦然弹动了一下,阿加佩急忙问:“你醒了?”

  他勉强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男人的嘴唇不住张合,恍惚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用嘶哑如砂石的声音回答他:“我……我不记得了。”

第10章

  阿加佩收留了这个奴隶。

  他能从赫蒂的眼神中看出不赞成,也能明白把一个陌生的成年男性留在这里有多危险,但他还是坚持这么做了。又过了一天,为奴隶擦拭身体的时候,他又发现了新的毛病。

  男人的右腿有点不对劲。

  这就像他的腿曾经被谁打断过,又叫人用蛮劲硬生生接到了一块——也不管接的对不对,总之,它就这么错误地长上了。

  “先生,这可能要找医生来看看了。”赫蒂一脸为难,“唉,我可从没见过有谁受了这样的伤,还能好好活下去的。”

  医生……他也很想找医生,可是这种伤,医生能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