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冕之王 第72章

作者:矫枉过正 标签: 破镜重圆 HE 强强 近代现代

  一个小男孩儿打开木门,探出一个脑袋看向他们,“你们找谁啊?”

  “是张浩鹏家吗?”

  男孩儿看上去和念念差不多的年纪,但口齿利落很多,“我是,你们找我吗?”

  没等唐珵说话,陈浩先上前两步,“家里大人在吗,我们是调研组的,来问话。”

  唐珵默默几记下陈浩这喜欢审问式语气的毛病,在这里还算适用,但是不改的话以后新闻路还有的弯路走。

  “没人...”

  “小朋友。”唐珵笑着缓缓开口,“是村长叔叔让我们来找你爸爸的,问一点事情我们就走,你看看方便吗?”

  张浩鹏看着唐珵略面善些,回头往屋里看了看,喊道,“爸,有人来问话。”

  唐珵白了陈浩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带点什么警署上的身份,问个屁的话。

  里面的人说了什么,小男孩儿打开门,“你们进来爸。”

  村长没有骗人这个小孩家里比李富国家好不了多少,一进门就是迎面的潮霉味道,然后炕上半倚着一个面目苍老的男人,盖着一床已经生霉的被子,这样看上去,还不如李富国。

  “您是...张浩鹏的爸爸?”

  男人半合着眼,看上去虽然颓败但眼神犀利,想来摔断腿前也不是什么太好相与的人,他皱着眉头,“你们干嘛的?”

  “企业资助调研组的。”

  “什么调研不调研的,我听不懂。”男人脸上已经不耐烦,把炕头上的水缸拿起来敲了敲,对着外面喊道,“老子让你烧的水呢?!”

  这说话的样子和唐建业无形中叠合,唐珵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眉头,看见小男孩提着刚烧好滚烫的坐壶往这边走,唐珵不自觉弯下腰伸手帮他提过来,“我来。”

  坐壶的提把是一根铁丝上面裹着一层薄薄的布,触碰的时候还是觉得烫手,唐珵面色不改替床上的人倒了一杯水,然后嘱咐了一声身后的小男孩,“家里还有布吗,一会儿我帮你再缠一些。”

  身后的人点了点头,老实地回答,“有...”

  “别多管闲事了,你们来有啥事赶紧说,我要睡觉了。”

  唐珵没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我们是北京一家公司的调研组,打算在村里选个贫困学生资助,目前和村长已经暂定了李富国家,来找你了解一下李富国的情况。”

  床上的人听到李富国的名字嗤笑了一声,“他们家十万块就这么快花完了?我劝你们也别资助不资助的了,你们资助了那钱也落不到他们口袋里。”

  唐珵心下一惊,知道来对了地方,没有急着顺着他的话问,还是自顾自道,“这您不用担心,几十万的资助款我们公司一定会跟进到资助人手里的。”

  刚说完,床上的人忽然坐直身体,“多少钱?”

  “从现在到大学毕业,每年十万。”

  这金额是他自己编的,既要合理又要诱人。

  “你们钱是烧的吗?为什么要拿着这么多钱资助李富国那种王八蛋啊?为什么不帮帮我呢,你看我在这床上坐了多少年了,你们什么调研组不长眼睛吗?”

  “您有困难可以和村长申请,我们会把你们的资料往公司上面交的。”

  床上的人忽然心急起来,“我找他没用啊,我连低保都申请不下来,他怎么肯把这几十万塞我手里呢...”

  唐珵看上去格外心硬和冷淡,“不好意思,村长那边不同意,我们也没法帮你。”

  男人忽然开始双手握着拳头捶自己的腿,尽管没有知觉,让人看上去就是替他疼,唐珵伸手拦住他,“我们是比对过家庭条件和学习成绩以后才做的决定,不是没有依据胡乱确定人选的...”

  “你们依据个屁啊,那李富国靠着往河北送尸挣了不少钱了,他那房子几年前盖起来了,你再看看我住的什么破地儿?!”

  唐珵和陈浩同时愣住,两个人对视一眼,才转头慢慢问道,“送尸是什么意思?”

第74章 被犯罪者选中的人

  男人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打了个马虎眼过去,“没什么,反正你想想他住在村长隔壁,能缺吃少喝了?”

  好不容易问出点什么又忽然被掐灭火苗,唐珵习惯了在做新闻里情绪忽而高涨忽而失落,陈浩却有些淡定不下来,急得往前走到男人面前,厉声道,“你说李富国有钱他就有钱,你一个人说了算我们还用满村子的跑?”

  “所以说你们没脑子啊!”男人也跟陈浩吼了起来,“村子里哪个不是听村长的,谁能跟你们说实话啊,你们爱信不信。”

  唐珵一向不拦着陈浩这么说话,特殊采访软硬兼施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反而有时推波助澜没有坏处,这时候唐珵适时地插了一嘴,“资助款不是一笔小数目,没有证据我们不能听您一面之词,何况你自己很多事情都没说清楚。”

  唐珵看了一眼手腕已经到晚饭的时间,来时天还亮着,就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外面已经暗了,“张先生,我们就来这一次,我给您两分钟有些话您想清楚了,这会儿不说就再没机会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屋外的小孩,招了招手,“小朋友,东西找到了吗?”

  屋外的小孩儿点了点头,摊开手说道,“就这么一点儿。”

  家里面没有女主人,布这东西挺难找的,所以唐珵一眼就看出来小孩儿手上那块布是从哪个床单上剪下来的。

  这点布要想隔热其实杯水车薪,唐珵还是伸手接过帮他缠在坐壶的手把上。

  从他做记者以来这样的贫困人群他接触过挺多的,时间一久那份微薄的怜悯变得麻木,是因为没有救世的能力空有怜悯而麻木吗?

  不是,没那么高尚,唐珵单纯地觉得自以为是的救赎挺没劲的。

  刚毕业那年他陪着资助团队进村发放过资助物品,那里的小孩每一个都很木讷。

  他们双手领着卡车运来的学习用具,动作不显得虔诚,眼里看不出敬畏,同行的记者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些小孩儿连句谢谢都没有。”

  唐珵当下就觉得好笑,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孩儿却要他们讲礼貌?

  后来相关的新闻一出来,人们对这种下乡扶贫的新闻已经嚼之无味连看都懒得看,但好事的媒体却抓住了吸引大众的新闻点,放大了受援助者的冷漠,标题写着《贫困儿童的心理贫困》。

  网络上一边倒地抨击这群小孩不懂感恩,甚至有人臆测因为没有资助钱币,如果一人发一沓人民币,都得跪在地上感恩戴德。

  这也是许多记者成了专业摆拍师的原因,他们要竭力在受资助者的眼里拍出对于知识的渴望,对于天掉恩赐的惶恐,否则不能激起大众的怜悯与共情。

  有时候想想这些孩子和玩具有什么区别,他们的贫苦不过是为了满足那些无能为力的善心,顺便还能用来对比教育后世,供人自我感动,供人阶级优越。

  这种感动和优越一旦没有达到预想的结果,善心就回过头来变成一把刀,把他们从生下来就经受的苦难归结为,活该。

  唐珵挺想教这些孩子一句话,学会作戏能保他们三代不愁。

  包好以后唐珵看了眼床上半身已经瘫痪的男人,自私一点想,假如张鹏飞没有这个父亲受社会救助上完学,靠着知识改变命运后还有翻身的机会。

  可现在...

  唐珵想不明白这些三餐尚不能裹腹的人究竟为什么繁衍后代?

  难道贫穷也需要血脉延续?

  “你能保证我给你说了,这个资助名额给我们家吗?”

  唐珵一点也不反感床上男人的贪婪,相反有时候贪婪成事,“不能。”

  他拍了拍了陈浩示意把屋里的男孩儿带出去,等看不见两个人身影后,唐珵才缓缓开口,“但我可以联系人帮你办理低保,你和小飞的基础生活一定比现在好点。”

  唐珵在口袋里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他笃定男人一定会张口,因为现在低保的办理有多困难他自己清楚,上面没点关系就靠自己他一辈子也吃不着。

  “这是我们村子自己的发财门道,一直也没和外人提起过,你知道‘鬼妻’吗?”

  唐珵微微抬头,他当然知道,当初跟着付陈规对这个了解颇多,“用来配阴婚的。”

  “对,但这玩意儿你们外行人不知道,死了很久的叫‘干货’没什么市场,几千块钱就能买到,刚死不久的叫‘湿货’那价钱直接翻十倍,这几年听说外面管得严根本买不着,所以价格被炒翻了天,挣钱得很。”

  说到这里男人的一双眼睛都亮了,满身的颓败被贪欲撑起来了一分鲜活,“河北那边就老稀罕要这玩意儿了,李富国就是专门负责把村子里刚死的女人拉过去卖给河北人。”

  这是对于唐珵来说算不上稀奇,但让他惊异的是没想到当年的阴婚事件闹得如此大,却仍旧能在山河四省死灰复燃。

  见唐珵不言语,他又继续说道,“你知道的这玩意儿在东北没什么市场,村长的小舅子在河北做生意知道了这么一个门路,那我们村别的没有就娘们多呀,所以大家伙商议着可以靠这个发财。”

  唐珵捏着录音笔的手里沁出了些许冷汗,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们...卖活人?”

  床上的人不理解唐珵的问题,惊讶道,“谁收活人啊?活人卖了根本不值钱。”

  唐珵微微睁大眼睛,反应了许久才理清他嘴里的意思,“‘鬼妻’要的是死尸,村子里哪来的那么多死尸?”

  “咱们村子穷娶不起媳妇儿,他们都是当初花了几块钱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四川娘们儿,有好几个下了崽儿身体又不好的留着也没用啊,卖能卖好几万呢,你不知道就因为李富国的媳妇儿长得贼漂亮,让那混蛋玩意儿卖了小十万块。”

  买卖妇女,杀人卖尸,多少年在新闻界写烂了的报道,真的遇见了叫人心底生着一丝又一丝的寒意,最重要的是对面的人提起来一丁点的情绪都没有,只有在说到十万块钱的时候,起了嫉妒心。

  “卖了多少女人?”

  唐珵忍下心底的恶寒,尽力稳定情绪问着。

  床上的男人想了想,“也不多,十几户吧,还有些是从隔壁村娶过来的那不敢卖啊,都是有爹妈有主儿的人,卖了容易打架村长不让。”

  村子里的女人买来是为了繁衍后代,但村子里贫困医疗条件落后,很多生完孩子的女人得不到后期的调养伤了身体的元气,不能再育也不能劳作,所以会被用来卖到其他省份做“鬼妻”。

  “你们是等她们自然死亡还是...有其他手段?”

  这问题有些冒险,唐珵也是一冲动之下才问出来,床上的男人顿了顿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随后想到什么,问道,“有什么区别?反正都要卖了。”

  这话一出,唐珵心里了然,这些无法生育没有所谓价值的女性,大概率会被杀害然后趁着“新鲜”卖出去,让村里人发一笔横财。

  “你们靠着发财能行吗?村子里的女人有限,总有卖完的时候...”

  “呵。”男人不在意地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唐珵的无知,“女人只要会生孩子,怎么可能卖得完呢,可惜我们家生了个儿子...”

  等着陈浩看着时间不早回来的时候,唐珵都没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杀人犯法吗?

  但从嘴里得出的无非两个答案,知道,但没钱还不如犯法;另一个答案是,知道,但这些女人丢了这么多年都没人找,要不是村子收留她们早就死了。他和陈浩在这里耗费的时间太久,没准已经传到了村长耳朵里,不难猜测村长在这场没有人道的发财致富道路上扮演者多么重要的角色,唐珵回想起和村长这几日的接触都让他浑身冒冷汗。

  后来,唐珵无数次地回想这次采访意外收获而来的成功,并不是他和陈浩具有多么坚实的新闻采访基础,也不是他采访技巧有多么高超,完全是因为,在这个贫瘠的村庄,在这个中国农村顺利发展的趋势之下,被掩盖住的,贫穷造成的无知。

  “唐组长,跑了一天累了吧?”

  刚进门,村长就从屋子里走出来,笑容仍旧和刚来的时候一样看起来憨态可掬,唐珵不自觉看了看他的双手,不知道这上面直接或者间接地沾染了多少人命。

  唐珵的脑子里有很多问题,为什么整个村子的人麻木不仁提起杀人来手都不抖一下?

  为什么村子里消失了这么多女人外界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为什么这样一起又一起的运尸行径都没让人起疑?

  为什么当初只活跃在小区域的阴婚习俗能涉及到其他省份的村庄?

  为什么当年的报道一出不仅没有使恶俗消亡还抬高了黑色产业的市场价?

  “还好。”唐珵的脸色看上去无恙,只是语气稍显得不如之前从容。

  “我听说你们在老张那里待了挺长时间的,他瘫痪也有年头了脾气不好,没冲撞你们吧?”

  唐珵猜的没错,他们去了哪里都在村长的监视下,唐珵慢慢皱起眉头,“村长,他双腿残疾我也很遗憾但是咱们调研组的调研结果要综合考虑,不能因为资助名额不在他们家那里就对我们恶语相向,我和同事为了和他讲明白这个道理浪费了不少时间,你们也要协调好村民的不满情绪,否则太有争议的话我们很难给贵村名额了。”

  “怎么会有争议呢唐组长。”村长眼见心急了,忘了自己一开始的怀疑,急忙道,“他冒犯你们我替他道个歉,我一定会给他做好思想工作的,你们放心。”

  唐珵点了点头,怕说多错的准备回屋的时候,村长忽然把他叫住,“唐组长。”

  唐珵回头。

  “我今天给你们公司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人说你们公司没有这个资助项目,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