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仗犬势 第80章

作者:金角小虞 标签: 近代现代

  何已知抬手捂住耳朵。

  何已知从他的字词间听到了一点过于真实的烦恼:“你想求婚?”

  之前也出现过几次他们早上起来在门口发现睡倒的醉鬼的情况,但现在眼前那人在冷风中站得笔直,比电线杆还挺拔,显然不像是喝多了样子。

  何已知从困倦中清醒过来,走到那人身后,正想问话,却听对方喊道:“你这个冷血、无耻,冷血无情的王八蛋!”

  非常清澈的男声,和异常激烈的内容。

  剧作家吓得往旁边退了一步,探身过去看到了那人的侧脸,细腻的皮肤沐浴在清亮的晨光中,凸起的眉骨和鼻梁线条优美,甚至在轮廓上还有点像舞蹈家吴千羽。

  对方没有注意到他,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来是想告诉你……不对,”激昂的语气猛地低下来,低声棒读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也不对,我之所以今天过来就是想……”

  只见那人念念有词地交叉腿,微微转了半圈,露出正脸,何已知这才认识到:他不仅仅是长得像吴千羽,而是就是吴千羽本人!

  联想到刚才听到的声音,他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对方此时也注意到他,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是谁?”

  “你是男的?”

  在何已知还沉浸在惊悚中时,吴千羽先反应过来,撩了撩垂到耳旁的头发:“怎么,你是我的粉丝吗?如果这就失望了说明你还不够格。”

  说完,他傲慢地转过身,继续朝垃圾场里面走了两步,到卷帘门前。

  何已知跟过去:“你——”

  “你还在这干什么?”吴千羽拧着眉,很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我现在要找前男友撒野,没空理你。”

  “我住这里。”

  何已知趁着他挥手的间隙回答了他的前半句话。

  “啊?”

  吴千羽惊讶得像一只烫了脚的兔子,眼珠子差点飞出去。

  何已知则是为他的后半句震惊:“前男友?!”

  两人一同开口,又一同噤声,警惕地打量着彼此。

  沉不住气的吴千羽恶人先告状:“你鬼叫什么?”

  明明是你叫得比较大声。 “我——算了,”何已知按了按眉心,有点无奈,“我没睡觉,情绪有点激动。”

  “我也是,”吴千羽说,“我想到要来这,激动得没睡着。”

  他往一旁让了让,似乎是想让剧作家开门。

  何已知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太早了,我不能让你进去。”

  何已知本来打算带吴千羽去这条街上比较高档的快餐店,但舞蹈家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菜单,说“不行”,然后转头进了旁边清真的拉面馆。

  他还是穆斯林,何已知看着吴千羽的背影想到,难道是因为喜欢男的,所以装成女的来逃过真主的法眼吗?就像失业了但不想让家人担心而天天出门假装上班的丈夫一样,自欺欺人的谎言。

  收银员还没来,老板亲自从厨房出来给他们点单。

  这个时间,连上班族都没起,只有几个环卫工人坐在店前的板凳上喝着热汤,操着不同的方言闲聊。

  在木头长凳上坐下时,何已知觉得这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仔细一想,这好像已经是他第三次这样单独和雁行认识的人吃饭了。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追忆

  何已知先是把第二个重复的“冷血”改成“冷漠”,接着继续往下看。

  “在你像对待不好吃的雪糕把我扔掉时,你可知那流出来的不是糖浆而是我的悲伤……”

  每一个比喻都是剧作家未曾料想的方式。

  “你别读出来啊!”

  吴千羽激动地站起来,越过桌子抢信纸,却在向前扑时不小心带翻了面碗,牛肉面的汤倒了出来。

  何已知第一时间拿起了笔记本,但没能抢救到摊开的信纸。

  本就褶皱连篇,被揉得发软的纸张迅速地被面汤染上颜色,像牛皮胶带一样牢牢地贴在桌面上。

  他尝试着想用面巾纸吸干表面的水分,把信纸揭起来,被吴千羽阻止了。

  “不用管了,反正也是垃圾。”

  “抱歉。”何已知说。信纸上的字迹像梅花枝一样漫开。

  “舞台指挥?”

  说到这里,舞蹈家的语气明显变了。

  “这个时候蓟京剧院要做一个舞剧,他们找到我。我本来没想答应的,但是制作人很坚持,说这是一个双赢的项目。”

  “但我太年轻,又是个蠢货,完全相信了。真以为实现了梦想,证明了自己。傻兮兮地被人拉着到处录节目,参加晚会、各种商演,一事无成地过了一整年。”

  “大概6、7年前吧,那时我刚从家乡的歌舞团毕业,又连续拿了桃李和荷花的金奖,很多人管我叫天才啊、紫微星什么的……”

  尽管早有预料,但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从吴千羽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何已知夹着笔的手指一抖。

  大盘鸡还在制作中,空荡一夜的胃开始较劲。

  吴千羽心想说什么呢,我明明一直都在跳舞。

  “就是雁行啊。”

  “用不着抱歉,”舞蹈家把面碗扶起来,没有再吃,“你帮我重写一份吧,就当送佛送到西。“

  “舞指?”何已知听到不熟悉的词语。

  何已知仍然在清理桌面上的液体,吴千羽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就自顾自地讲述起来。

  那时他确实是舞蹈界炙手可热的新星。

  这是媒体的常用手段,无限度的夸张和吹捧,并非因为他们有多认可你的才能,而只是恰好需要吸引眼球的素材。

  制作人是个年纪轻轻但是头发稀疏的认真男人,用真诚的目光望着他说:“你一定也想好好跳舞吧。”

  其实他这么想也没错,何已知想起自己看到的那篇报道,除了吴千羽有大幅的照片和介绍以外,其他的舞者就只有蚂蚁般的一个名字,藏在最后。

  “那是一个挺大的戏目,有很多设计巧妙的构成和角色,然而当时的我根本没有这个意识,只是觉得:哦,好多伴舞。”

  舞蹈家嘲笑起过去的自己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

  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但染上情感的一瞬间,平淡的叙述就变成了灌注真心的追忆。

  但是他受不住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

  “排练的第一天,我见到了舞指。”

  他在晕开的信纸上,找到那两个字的写法,试着扩展开。

  “差不多。他们叫Dance director?舞蹈指导什么的。”

  吴千羽接着说,望着街道的眼神迷蒙起来。

  “当时和这个店差不多,甚至比这个店还大的一个排练厅,有50多个舞蹈演员,吵得跟打仗一样,但是他一进来,所有人都安静了。”

  顶级荣誉傍身的舞指就那么轻易地推开门,踩着软质的木地板,在超过一百只眼睛的注视中走进来,面无表情地停在舞者们的面前,用一种漫不经心、好像倦怠的神色环视全场。

  矮了整整一个半头的制作人站在旁边,为他介绍,当说到“这是主舞吴千羽”时,那双幽深的眼睛扫过来……

  “那感觉就是触电一样的,真的。”吴千羽回想起那个画面,发出一声叹息,“舞指这个活很难干,因为它又是导演又是老师,但是底下的人不是学生,有时候你吼破嗓子都没人听,人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工资又不高,该摸鱼摸鱼,该划水划水……”

  “可是雁行不需要,他往那一站,你就想好好跳,他让你把手举到头顶,你恨不得举到天花板上……”

  不仅是其他的舞者,就连吴千羽表现得也很卖力。

  甚至拿出了在桃李杯时都没有使过的力气。

  “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这辈子没有那么跳过。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雁行都无动于衷,就像他的视野里完全看不见吴千羽这个人一样。”

  即便是回忆,舞蹈家仍然气得咬牙切齿。

  进入工作状态的舞指散发着专业的魅力。 有人做的不好时,他会耐心地指点,做的好时也会适时的鼓励,发现状态不好的人,还会用幽默调节演员的情绪。

  但唯独对最重要的主舞吴千羽,从头到尾的无视。

  “其他人不管做的怎么样,他都会指点,但是无论我跳成什么样,他都不做评价,只会在我失误的时候用轻蔑的语气说——”

  “重来。”

  这是第二十遍。

  前两遍吴千羽知道自己没跳好,后来的十几遍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问题。

  舞指也会让其他人重来,但会告诉他们哪里有问题,并且在再来一遍后说“好多了”或是“有进步”。

  而对吴千羽,他除了“重来”以外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就只是用那种漠然的、审视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跳完,直到他累得瘫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那天结束以后,我在排练厅外面堵住了他,问他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对我有意见。”

  面对着愤怒又恳切的吴千羽,舞指的情绪没什么波动,一丝冷淡的微笑从他的唇间掠过:“原来你是那种做的好需要给颗糖的类型吗?”

  吴千羽一开口就破了音:“我只是想让你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正常地对我!”

  舞指冷下脸:“怎么对你是我的自由,如果我喜欢你,当然可以哄着你,顺着你,相反我也可以不这么做。”

  一只手扶上吴千羽因为疲惫而耷拉的肩膀,将他推到一旁。

  “而你的自由是选择站得直一点,跳得好一点……”舞指从他身边走过,“或者现在退出,找一个电视谈话节目,舒服地坐着揭露我的罪行。”

  何已知再一次抬眼看过去,牛肉面馆的舞蹈家即使坐着,身体也是直的。

  “其实当时去找他的时候我想的就是他不道歉我就不干了,本来就是制作人求着我来的,谁怕谁啊?”吴千羽反刍着当时的心情,“我辞演的消息都编辑好了,但是想到他的样子,又气不过删掉了。”

  吴千羽放弃了一切其他工作和休息,不眠不休地练习舞剧的舞段。因为有倒地的动作,膝盖和手肘都砸出了浓重的淤青。

  “我知道我跳得越来越好,那一个月的提升可能比之前两三年都明显……但是真的压力很大。”舞蹈家用手捂住脸,“不停地把自己逼到极限,依然得不到反馈,每次排练都像要上战场一样提心吊胆,想到要见他,我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觉。”

  即便过了这么久,何已知依然能从吴千羽的面部表情里读到真切的痛苦。

  他从信纸中辨认出一行字迹:“你把我从一只高傲的蝌蚪变成了悲伤的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