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 第16章

作者:达尔彭 标签: 近代现代

  政宗实站在他一旁用剪子修理杂草,顺带介绍着这些颜色相近形状各异的植物都是些什么,讲的内容羊咲一个字没进脑袋,只知道政宗实的声音格外悦耳,政宗实握着剪子的手,青筋很明显,和植物的脉络一样清晰可见,羊咲移不开眼,忽然听见政宗实清了清嗓子:“刚才我说了什么?”

  “啊?”

  “不认真听讲,羊同学。”政宗实佯怒,“那叔叔不讲了,你去看一下小语洗完了没。”

  羊咲觉得可惜,却又不敢让政宗实再说下去,和政宗实待在一起,他有一种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幸福感,铺在心底,让他忍着初秋夜里的寒凉,不愿意进屋,政宗实看他委屈吧唧的样子,收回冷漠的表情,“好了,没生你气,那边的喷头看见了吗,帮叔叔拿过来一下。”

  羊咲照做,面上是一阵红光,雀跃的心情收都收不住。

  政宗实突然觉得这小孩真真是简单易懂,并不如先前怀疑的那么复杂。

  他什么情绪都写脸上了,见人不爽就挥拳头,见人高兴就嘴角上扬,眼角淡淡的痣也跟着飞起来。

  恐怕连羊咲本人都不清楚,这张漂亮的脸蛋出卖他多少次,又帮了他多少次。

  政宗实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羊咲半晌,沉默着把枝桠修剪完毕,喷了点水,北方刮过,羊咲打了一个喷嚏,政宗实便带他进屋了。

  彼时政语刚好收拾完厨房,伸了一个懒腰,对羊咲说:“咩咩,陪我看个电影吧。”

  政语对电影的执着和对游戏的不相上下,好几次提议和羊咲看电影,都没看成。

  “我得回家了。”羊咲并非刻意拒绝他,他还想趁今天不用训练,回去看看爸爸。

  他爸爸今日状态比以往要好一些,上午训练期间,他收到了羊从容的短信,羊从容没喝酒,自己点了一份外卖吃,按时吃了药,还格外好心给儿子转了一百块。他本来就没有收入,这点钱其实也是羊咲给他的零用钱。尽管如此,羊咲今天心情已经足够好,否则也不会那么爽利地答应政语到他家做客。

  “这才八点多,就门禁了?”政语哪儿管他乐不乐意,他非得拉羊咲看电影,硬生生把羊咲按在沙发里,“反正太晚了就让我爸送你回去就好了。”

  “我——”

  “陪小语看一会儿吧。”政宗实收到政语求助的目光,会意道,“叔叔会送你回去的,需不需要和家里人说一声?”

  “……我得发个短信问问。”

  短信发出去后,意料之外,很快羊从容就回信了:好,玩得开心。

  政语偷瞄着他屏幕,一收到短信,他就把羊咲手机夺了过来塞进沙发里,语气亲昵宣布道:“好啦咩咩,陪我看电影。”

  政语在柜子里挑影碟,政宗实则在一边盯着政语,政语只好放弃一堆珍藏的国外原版情色影碟,选了一个未成年人也能看的星际科幻片,经过他爸身边小声吐槽一句:“情色电影又不是色情片。”

  “我也没说不让你看。”

  虚与委蛇,政语甚至懒得驳嘴,他爸这警告的眼神都快把他劈成两半了。

  影片开始播放后,政宗实上楼前,贴心地帮俩小孩把客厅的灯关闭,又拿两张毯子给政语,被政语丢回一张,意思是他俩一起盖一张,但政宗实让他收敛一点,亲自把毯子递给了羊咲,政语一脸无语看着他爸,仿佛在责备他坏了好事,想让他再拿走一张。

  政宗实此时又不再理会儿子的请求,不咸不淡地说:“降温了,别感冒。”

  政宗实在自己屋内,伴着客厅家庭影院几台设备时不时爆发出的巨大声响,看了几份不那么重要的邮件,多是一些宴席的邀请。

  年轻的时候尚且会出席,现在他几乎不再出入任何宴会场所。

  高端的宴会通常要携带女伴,这让他头疼。年轻人不带女伴倒无妨,不过是接受几句调侃,他这个年纪,不愿再应付此类场景下,某几个不知情人士对政语母亲过世的问候了。

  也许是当年政宗实和邱学丰夫妻俩走太近,和他年纪相仿的几个企业家,混到现在还没破产的,多少听说过邱学丰入狱一事,知道邱学丰是政宗实最初的合伙人,也模模糊糊了解过,正是那段时间,政宗实从医院抱了婴儿回家,毕竟政语的年纪和邱学丰出事的年岁相当。

  政宗实混迹商界这些年,免不了和各类人打交道,哪怕他只是想要姓邱的受到应有的法律制裁(何况他私心也不是那么纯粹),而不希望邱学丰在众人眼中身败名裂,哪怕他把邱学丰一事隐瞒得很深——就算是来往最密切的人,施羽京,也只知道政语是孤儿——这些年任何人都不得过问政语的身世,但那些在人情世故里摸爬滚打的老狐狸们哪里放得过他呢?

  这些陈年旧事还是在传,传成什么版本,政宗实是懒得计较了,不过,太难听的话难免能通过各种渠道钻入他的耳朵,比如政宗实把邱学丰送进监狱,为的是邱学丰老婆肚子里的种,其实政宗实早就和人家老婆有一腿了,就差一个名正言顺的方式……云云。

  政宗实当时听了,险些当场失态笑出来。该说不说,可能他是同性恋这件事,恐怕比他绿了邱学丰更震撼。

  二十年过去,物是人非,当年很多并肩作战也好,互相斗争也罢的人,要么熬不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变迁,销声匿迹,连电话都成了空号,要么组建家庭,像他一样,时刻做好退休的准备,培养新人。

  政宗实没有复杂的人际圈子,就一个儿子,偏偏政语又还不太成气候,早几年,政宗实有意去引导过政语,可不管政宗实用什么手段让政语学习接盘,政语总有办法在他分神时跑出去和别人踢球,或者去看某某电影的点映场,就连大学读的专业,都是电影相关的。

  政宗实不愿意强迫政语来接手公司,一个人有没有商业头脑,政宗实和他聊上几句话大概就知道了,自己儿子自己更清楚,政语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想到这些事,政宗实感到心烦,电脑右下角跳出一则整点提醒,晚上十点,他关了电脑,下楼看看两个小孩电影看得怎么样。

  结果两个小孩都睡着了,任凭电影里主角们如何打打杀杀,这俩睡得稳如泰山,丝毫不见醒,政语整个人都横在沙发上,而羊咲蜷缩在一角,脑袋埋在膝盖间,楚楚可怜,像是被人侵占了地盘。

  政宗实想要叫醒政语,张了张嘴,又犹豫了,走到羊咲身边,轻拍他的背。

  羊咲睡得不深,被政宗实弄醒后,迷迷糊糊用手蹭着嘴角,仰起脸,借荧幕光线看着政宗实:“叔叔。”

  这一声称谓莫名的隔靴搔痒。

  羊咲的脸在荧幕光线下显得特别柔软,仿佛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见,或许是睡了一觉,眼睛看起来水汪汪的,让人很想疼惜一下。

  政宗实本人并不讨厌小孩,他是同性恋没办法有孩子,有时候他觉得,如果自己是异性恋,恐怕真心想要子孙满堂,可惜他也不是女人。

  如今,他也只能对着自己养的鱼父爱泛滥,谁让政语并不领情。

  政宗实伸出手,在羊咲脸颊旁滑过揉了下他的脑袋,压低了声音说:“起来吧,叔叔送你回家。”

第28章

  政语在一旁睡得很香,羊咲把压在政语身下的手机抽了出来,小心翼翼,政语并未知觉,羊咲和爸爸什么时候出的门,他也丝毫不清楚。

  一觉睡醒,电影已经落幕了。

  这电影他看了太多次,主角如何在末世相爱又如何求生,如何面对巨大的荒芜和没有人类的未来,政语对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能够把台词都背出来。如果不是政宗实不让他看他从海鲜市场千辛万苦收来的情色影碟,他不会选这一部,也不会打瞌睡。

  自己一个人看电影恐怕会认真一些,和羊咲看,政语总想和他讲话,奈何羊咲除了嗯嗯啊啊,并不太回应他,仿佛看电影不愿意被打扰,多说几句就没意思了。政语心情浮躁得很,电视机又被电影占据,他想打游戏也没办法,总不能丢下羊咲自己去卧室打游戏,隔着两床被子,他连羊咲的手都摸不到,实在是寡淡,于是倒头就睡。

  刚开始还是靠着羊咲肩膀睡的,羊咲没有抗拒,不知道怎么回事,睡到后面,整个人躺了下来,卧在沙发里。

  舒服地睡了一觉,醒来后,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屏幕一点点光,密密麻麻的外文名字在片尾滚来滚去,政语拿起遥控器,往前调了半个多小时的进度条,调到他最喜欢的情节,长段长段的对话,男女主互诉衷肠,政语跟着主角一起,念了一遍台词,回顾一次经典场面。

  十几分钟后,他关闭了电影,打开手机,一条条消息回过去,往下拉了几页,施羽京的头像旁出现了一个小红点,没有数字,他对施羽京开免打扰已经是常态。

  通常情况,施羽京也不会主动找他,找他也无非是又寄了什么东西。

  鬼使神差,他点开了这条信息,并非今日发的,而是好一段时间之前。

  施羽京:小语,刚刚俱乐部跳出@全体成员的信息,我用你的手机接龙报了个平安。

  仅此一条,再往前,便是时间线极其清晰的留言。

  “小语,叔叔在新疆出差,给你买了两个哈密瓜,和爸爸一起试试。”

  “寄了一箱车厘子给你,记得收一下。”

  “叔叔现在在上海中转两天,正好有你喜欢的球星参加商业活动,帮你弄了两张他的签名。”

  “逛伦敦的集市正好看见你喜欢的原声影碟,给你寄过去了。”

  ……

  施羽京工作性质特殊,常年要出差,国内外到处跑,像一个全球代购大使,到了哪儿看到什么东西就给他寄过来。

  和政语小时候一样。

  七八岁的时候,政语还没有形成科学的世界观,一度将施羽京认作一年四季都工作的圣诞老人、不属于大雄而属于他的哆啦A梦。若是说政宗实和施羽京都很了解他,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人,政宗实则是永远保持自身的威严,对他有爱无宠,过分的要求和愿望(譬如非要在某个非节假日的时间去国外某个哈利波特的主题乐园),政宗实抽不出空,会让他妥协换个时间,但如果对施羽京叔叔撒娇,施羽京就会请假带他去。

  最后也的确去了,政语记得,在主题公园里玩得很尽兴,回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政宗实不允许他找羽京叔叔,说他耽误了叔叔的工作项目。

  政语把聊天记录翻到了去年差不多的时间,他发现,即便每个月都会有那么两三条留言,一年的记录也并不多,一下子就能看完了。

  而政语每天都会收到朋友们一堆消息,也包括大学各种各样的群聊,免打扰之后,他看不见这一条压底的信息是常态。

  看着最近的这条消息,是俱乐部破冰宴那天发的,从那天到现在,除了那日受他爸委托,施羽京给“轻微脑震荡”的他做了一次晚饭,两个人的交谈只是围绕晚餐食材,施羽京那日也很忙碌,吃完饭后一直在对着电脑处理工作,政语便借口头疼去睡觉了,他不知道施羽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之后没有再主动联系过他,也没寄什么玩意儿来。

  夜里没什么人在线,他发出去给朋友们的消息得不到及时回应,政语又睡得很充足,神智清醒百无聊赖,点开施羽京的头像,朋友圈是熟悉的仅三天可见,但是昨天晚上发了一张照片,里面有好几个人,都穿着很正式的服装,施羽京也在内,是参加了别的城市的市级会议。

  政语把这张照片放大看了一下,照片里是施羽京的侧脸,施羽京这些年好像比以前还要年轻,也不知道是不是政语的错觉。

  五六年前,施羽京带企业赚了很多,这期间有政宗实的帮助,也有时机恰当、那几年经济形势好的缘故,施羽京所在的外贸行业风生水起,他便赚得盆满钵满。

  施羽京日日面带春风,保养极好。

  隔三岔五——字面意义上的隔三岔五——每一周,施羽京都给政语送东西,频率比现在高两三倍,政语那会儿还在念中学。

  政语中学时就踹飞了半个柜门, 他爸也不干扰他的性取向,政语有意无意表达出自己男女皆可之后,政宗实就告诉他,打算和羽京叔叔去国外领个证走个流程,日后等他再长大些,可能会一起移民,至于政语愿不愿意移居国外,选择权在他。

  与此同时,他爸也准备和施羽京同居了。政宗实打算给政语单独买一套房,颇有子女和父母分居、不要互相打扰的意思。

  平常人家,小孩长大之后独居再正常不过,政语对此并无异议,尽管心里难受,难受的却也不是因为和他爸分开住。

  当时施羽京是有他家的钥匙的,施羽京时常出入他家,政语读中学也并没有住宿,政宗实觉得学校伙食不好。他们经常接触,政宗实忙的时候,施羽京会陪他。

  年纪小小的政语几乎就要接受施羽京和他爸的关系就这么黏着下去了,但是不知道是哪一天,施羽京突然不来了,憋了半个月,政语才问他爸,施羽京最近去哪了?

  政宗实先是纠正政语的称呼,不要直呼其名,随后很平静地告诉他:“不如你自己去关心一下叔叔好了。”

  政语没表现出自己有多在意施羽京,照样上学放学,某日回到家,政宗实留言说公司忙帮他点了外卖,让他自己一个人吃了以后洗洗睡。

  政语放下书包,找到钥匙把政宗实锁在柜子里的私人手机偷了出来,拨通了施羽京的电话,施羽京接的很快,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喂?政总。”

  “是我。”政语开门见山,“最近怎么没见到你来?”

  “……小语啊。”施羽京明显一愣,同时语调微微抬高,一副对小孩说话的口吻,政语很讨厌施羽京这么和他说话,他曾经无数次强调他不是小孩了,施羽京也只是付诸一笑。施羽京问他:“你想叔叔来吗?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没有困难,”政语锲而不舍,“你怎么不来了?”

  “我……”施羽京似乎也不愿周旋,只好说,“我和你爸爸不打算同居了,现在的关系也很好,所以以后来的会少一点,你要是想找叔叔玩,随时让你爸爸联系我就好了。”

  政语沉默了几秒,他暂时理解不了长辈们为何总这般善变,他问:“你不喜欢他了?”

  “……你还小,这些问题——”

  “算了,当我没问。”政语不喜欢听施羽京说这些话,“是我爸提的?”

  “不是,是叔叔提的,政总很好。”施羽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也就你觉得好。”政语想直接把电话挂了,可又有点不忍心,安静良久,政语又问他:“你难过吗?”

  “小语。”施羽京岔开了话题,“你吃饭了吗?还没吃的话,叔叔帮你喊个外卖送过去。今天公司事情多,没办法带你出来吃。”

  话里话外的不愿谈,只是因为他还小,他不懂,他是小朋友,他只需要吃饱穿暖就够了。

  政语气得把电话挂断,挂断之后,政宗实给他点的外卖很快就送上来了,政语没动,政宗实回来之后,看他没吃饭,问候了几句原因,政语死都不肯说,政宗实知道他在发脾气。

  很快,他就发现政语用了他放家里的手机,还和施羽京打了电话,通话记录都没删。

  政宗实不会因为他俩私联而生气,脾气是政语先撒的。

  自从政语知人事以后,父子俩因为施羽京的争吵不是一天两天,哪怕到现在,政宗实也不知道政语到底在气个什么劲儿,他和施羽京关系好点儿,政语不乐意,关系差点儿,政语也不乐意,但人和人的关系又不是正月十五的月亮,哪里会没有盈亏?

  施羽京对他这么照顾,政宗实也是看在眼里的,到底哪儿得罪了他?

  可那天晚上,父子俩除了互相指责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政宗实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政语想起以前的事,心情烦闷,鬼使神差碰到了施羽京名片一页的语音通话,响了几下,政语幡然醒悟坐起身子几欲挂断,心里骂了自己几句有病,可是微信视频通话已经拨通了,手机那头的画面里出现的不是施羽京的面孔,政语蹙了蹙眉:“找施羽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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