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 第55章

作者:达尔彭 标签: 近代现代

  小姨回了家,羊咲看出政宗实的困顿,他刚到的时候,叔叔在车内睡得很香,他在一旁手指戳他脸,半天没有反应。

  羊咲看着这车,没有小姨说的那般庞大,是普通的suv,不是王叔平时开的那辆。

  早上七点天刚开始亮,高速路面上车流小。

  “叔叔你睡一会儿吧,我来开。”羊咲拉一拉他的袖子,“我驾照拿四五年了,以前家里有车的时候经常开。”

  政宗实知道羊咲有驾照,说起来很不齿,他还是因为刚开始调查羊咲的时候看到的信息。

  他和羊咲换了一个位置,羊咲调了调座椅,价格档次不一样的车,手感脚感相差甚远,政宗实这辆车方向盘摸起来和手掌肌肤更贴合不容易打滑,油门松紧刚好,轻轻一点便可以提起速来,却不是骤然提速,而是曲线上升,动力十足。

  也难怪王叔能把豪车开这么稳了,这种好车,他开也差不到哪儿去。

  政宗实看他一脸新鲜,想说送他一辆车,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是半躺在一边,欣赏片刻羊咲的侧脸,开车时格外专注,腰挺得很直。

  “小羊,冬令营……还去吗。”

  这段日子政宗实一直规避这个问题,怕羊咲生气,可冬令营马上就要开始了。

  羊咲握着方向盘,手指力度不禁大了些。

  前几日在乡下,何栎同他发过信息,问的也是冬令营的事。

  何栎说,阿鼠后边儿回俱乐部跟他们讲是自己退掉了冬令营的申请,何栎的妈妈特地还去查了一下。

  李薇十分在意俱乐部内部人员的清白,查清楚了来龙去脉,政宗实没有干预过投票环节,只不过的确让两个人退出了,关键是他俩退出得心甘情愿。

  政宗实本来就是投资商,给球员做投资倒也合理。

  “但是造谣容易辟谣难,网站虽然对于黑幕一事出了公示辟谣,有人……我是说方赫可能还是认为你是黑幕,别管就好了。”

  何栎劝他不要随便放弃名额,联赛生涯每一天都要珍惜,谁都不知道伤痛什么时候到来。

  羊咲耳尖红了红,误会政宗实,心中很是不安,可也滋养出一股从来没有的感受,仿佛他也是一株草木,拼命向下扎根寻找生存空间的同时,有人在为他灌溉,小心又细致。

  “其实第五名我也会很高兴的。”羊咲望着前方宽敞大道,路牌上写着目的地剩余里程和方向。

  “叔叔担心我不开心,但我亲自体验了,就觉得很值得。而且也是叔叔让我知道人应该往更大的平台发展……‘机会很小,可值得一试’,叔叔告诉我的。”

  羊咲深吸一口气,车载香薰的味道淡雅,他眼睛亮晶晶的,“冬令营我会去,费了这么大劲呢,但是还是希望叔叔能知道……工作上不用把我当小朋友,我能承担失败的结果,会难受一下,认识到不足然后继续努力嘛。”

  政宗实微微一怔,七点,冬季的黑夜堪堪过去,天际升起一片鱼肚白,眼前回程的道路,比来时要明亮得多。

第82章

  “你上去吧,我就不去了。”政宗实把羊咲送到员工公寓楼下,“父子好好聊聊。”

  “不是说公寓给别人预定了吗。”羊咲抬起头,看见公用阳台上依然挂满衣服,只不过没有一件属于他的。

  政宗实食指弹一下他的脑门,“你明知道叔叔是骗你的。”

  羊咲睁了睁眼,吃痛捂住额头,“我真不知道!”

  “知道就不来了?”政宗实反问。

  羊咲嘴里嘀咕着什么,政宗实没有听清,他靠近了些问:“什么?”

  “你老骗我。”

  政宗实忍俊不禁,“叔叔也是没招了。”

  羊咲嘟哝,“我怎么觉得你花招很多呢……”

  政宗实笑而不言,没忍住亲了羊咲一口。

  羊咲迟迟没有动身上去,公寓在十四楼,从一楼到十四楼,羊咲走过很多次。

  从一岁到二十三岁,他越来越不了解羊从容,羊从容也不了解他。

  他看一眼叔叔,政宗实说:“我和你爸爸说过了,你今天会来。”

  “赌头的行踪已经有了线索,秦岩军那边……”政宗实沉吟道,“跟你说起来会有点复杂,回家我慢慢告诉你。不过你爸爸坐牢肯定是免不了的,但也不会特别久,小几年吧,何律师会争取最低量刑。”

  目睹羊咲进入大堂,乘电梯上楼,政宗实收回视线,背靠车门,望了望街道上来往的车流行人。

  红色的灯笼挂上两旁秃木的枝桠,随处可以听见春节的歌声。

  十几天前,带羊咲离开公安大厅,当晚羊咲自己去了高铁站,说想去散散心。

  政宗实一个人在硕大的复式住宅里横竖睡不好,工作上的事情也处理完了,他接到了何凯的电话。

  何凯问他知不知道秦岩军当年是什么原因洗白不干了,政宗实和秦岩军都是搞金融做买卖的,也许会了解一些隐情。

  政宗实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当年因为邱学丰一事和秦岩军树敌后,本来担心秦岩军会打击报复他,可是公司这么些年以来都是顺着政策起伏而在一定范围内经历兴衰,没有遭遇人为的财政危机,更别提受秦岩军个人的影响。

  年轻的时候政宗实自个儿都为公司忙的天天脚不沾地,哪有心思去想秦岩军为什么洗白后倒是生意越做越拉垮?

  他觉着蛮正常,毕竟黑白两道的经营模式到底是不一样的,洗白失败的大有人在,既然碰了不该碰的,就得承担风险。

  政宗实说替何凯去问问。

  以前一并做生意的朋友现在还联系的不多,他寒暄着问了几个同龄人,没有结果。

  翻了翻好友列表,问起一个比他要年长二十来岁、很多年前拿过全国优秀企业家称号的师母。

  师母是南方人,现在于澳门定居,和母亲政榕月比较熟,有一点亲缘关系,似乎是政榕月哪个远房表妹的嫂嫂。

  她在北方也有开分公司。

  上一回慈善晚宴,师母千里迢迢来捧场,出资一百三十二万买下了一幅字画,与此同时,几乎也算是做慈善一样帮扶晚辈、维系人脉,把克洛伊赌场灯饰的订单全签下了。

  师母听他讲到秦岩军,在电话那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宗实,”师母不疾不徐地说,“既然都问到我这个老太婆头上了,那你肯定问了不止我一个了吧?绕这么一大圈,为什么不询问一下政女士呢,放着这么大一尊佛在家里光供着可不行啊,偶尔也得拜一拜。”

  话已至此,政宗实了然于心,不必再问下去。

  圈内不少人嚼舌根讲政宗实背靠大佛,讲来讲去,却始终没有人知道为何政榕月从来不出席儿子的生意场,大家只道是轻易不要得罪他。

  他一次次自持清高的背后,政榕月为他扫清了几次障碍,铺平了几条道路,政榕月从来都不说,给他的爱总是带着一份无以名状的痛。

  然而他突然发现他和母亲很像。对政语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父爱,对羊咲何不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保护。

  羊咲明明比他想象中要坚强自立得多。

  他无数次心疼羊咲的眼泪,爱的却是眼泪之后的笑容和坦然。

  政宗实无法直面内心的脆弱,羊咲可以,难受了就哭,开心了就笑,生气了无非是打一架骂一顿。

  失败只是一段经历,脆弱不代表无用。

  政女士不容许他脆弱,政女士也不容许自己脆弱,母子俩像两头倔强的角斗士,把内心最柔软的一处藏了起来,露给彼此的只有冰凉的盔甲。

  二十岁时,他和羊咲是一样的,从公安厅里出来,给政榕月打电话,无非是想说一句,妈妈我很想你。可惜他只陈述了审查事实。

  他挂断电话,静坐在卧室的书桌旁,桌子上的一盏香薰跳跃闪烁微黄的灯光,屋内弥漫柑橘橙花的香气。

  桌前正对着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夜,淅淅沥沥地飘着雨夹雪。

第83章

  羊咲鼓起勇气敲敲门,“爸,是我,我来看看你。”

  他垂着头侧耳细细听着屋内的动静,半晌,没有声响,他又敲了敲:“爸爸?”

  无人回应。

  而政宗实在他上来前说,羊从容今日没有出门,知道羊咲要来。

  羊咲心脏一跳,用力地拍着门,同时拨号给羊从容,声音抬高了一个度:“爸爸,是我。”

  “哐哐哐”的敲门声不绝于耳,不安感席卷了他,后背一下子冒了许多汗,羊咲手心拍得发疼,挂断了羊从容的通话,想都没想便打电话给政宗实。

  “叔叔,你有没有公寓的钥匙,我爸爸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一直不开门。”

  羊咲说话气息不稳,他仍然竭力保持镇静,但身体的战栗控制不住,恐惧冲上心头,神色凝成一团云。

  政宗实二话没说就赶上来,同时给保卫处去电。

  俱乐部公寓每一户如果不单独匹配的话,只发两把钥匙,一把在羊从容手上,一把政宗实给了何凯,方便何凯随时同羊从容联系。

  但是何凯这段时间出差取证,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羊咲看见政宗实从电梯里出来,跑过去险些跌在他怀里,政宗实揽着他安抚着,羊咲像一只受惊的鹿,没有哭,只是抖得厉害。

  他拽紧了政宗实的衣服,呼吸急促,浑身逐渐发冷。

  羊从容刚确诊抑郁症那段时间,每一次联系不上人,如同一头栽入深海,惊惧感令人窒息。

  而越是极力想平复下情绪,越是刻意调整呼吸,越是不知道如何呼吸,胸腔细细麻麻地扎了针般疼痛。

  后来渐渐习惯,久病床前无孝子,羊咲感到麻木痛苦。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羊从容出问题了,即便羊从容入了监狱,他仍然认为这比先前乌漆嘛黑的日子要好过。

  生活似乎要变得更好时,偏偏冷不防地,命运又把他拉回海底。

  政宗实的手机里还有保卫处的人在说话,询问情况并且正在联系主任,他一句句回着,兜着羊咲的腰,让怀里的人靠着墙坐下,一只手闷上他的脸。

  只见羊咲紧闭双目,鼻子和嘴都被人压住了,阻断呼吸后他双手本能地去抓政宗实的手腕,疯狂地想要扒开,指甲即便剪短,也抠出了火辣辣的红印,半月状陷在肌肤里。

  掌心一片闷热潮湿,政宗实对羊咲不停地低喃“憋住气、忍一忍”,十几秒后,那双掐住他手腕的指尖略有松动,政宗实抽回手,顺势牵住了他,羊咲双目涣散,浑身脱力,脸颊蒙了一层薄汗,他虚浮地呼吸着,不过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公寓的保卫处主任连忙赶来,吩咐保安:“快开门。”

  羊咲闻言拽着政宗实的胳膊,借力缓缓站起来,靠在门边的墙上,短短十几秒内他思考了很多事情,熟悉的、混乱的、画面从颅内飞驰而过。

  门被人一把推开,羊咲撑着地扭过头叫了一声“爸爸”,却突然失去了视觉,眼前一片漆黑,让人突然捂住眼睛,他倒呵一声,听见保卫处的人慌张地大叫起来,政宗实附在他耳边速速低唤一声他的名字,他低咛说“我爱你”,语速很快,如果没有贴着他的耳朵,羊咲恐怕听不清。

  羊咲却无心去思考政宗实突如其来的表白,后来他回想这天时,恍惚明白政宗实原本应该是想说“不要怕”。

  此时羊咲一下子冻住了,他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去世的几年里,他每一天都在担忧的事。

  政宗实的手渐渐松开,光线重新闯入他的双眼,他微微仰着下巴,眼前的一幕恐怕他这辈子只会看见一次。

  一个微胖的男人,只穿了单薄的短袖短裤,露出来的皮肤发皱,面容一片青黑,双目紧闭,嘴唇紫的厉害,嘴角是干涸的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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