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40章

作者:吾九殿 标签: 天作之和 强强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四个人站在小酒馆门口,一起看着绚烂如画卷的鱬城长街夜市。

  长街无灯,游曳往来的赤鱬却将它照得瑰丽无比。

  大如巨鲸的赤鱬从街道上空暮霞般流过,背上负着几名举糖葫芦的孩童。孩童嘻嘻哈哈地笑着,有顽皮的顺着鱬鱼的脊背往下滑,然后被赤鱬一尾巴抛起来,重新落回鱼背上。小些的成群结队在一个又一个摊子的木杆布帘中转来转去。

  所有鱬城人,不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走来走去,身边总有那么三三两两的游鱼。

  仇薄灯眼前浮起“归水”时的一幕,想起舟子颜说鱬城的人都是一尾游鱼,死亡就是他们回到了鱼群里……彼将不离,鱬城的人每次回头转首,目光掠过鱬鱼,就知道他们爱的爱他们的人一直在身边。

  这是鱬城。

  是人和鱼的城。

  那一夜守在城门阴影里的人,心里一定藏了无穷无尽的愤怒和杀意。

  他们的神明,他们的亲人,他们的知交,他们的归属,被那么轻蔑,那么无所谓地提起,在一些人口中成为“刮鳞炖汤”的玩意。

  “换我我也拼死都要杀了那种牲畜不如的家伙。”陆净望着赤鱬从面前游过,忽道。

  “我也是。”左月生说。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双手合十。

  “嗯。”仇薄灯应了一声,“走吧。”

  四个人并肩走到街上,雨丝绵绵密密。

  谁也没打伞,他们像鱬城人一样,踏雨而行。

  走了一会。

  左月生骂了声操:“我说!谁愿意回去拿伞!他娘的,这雨有够冷的。”

  “你去你去”陆净拉起衣襟,“快点快点。”

  “……凭什么我去?”左月生不高兴,“刚刚进店里的时候,是你搁的伞。”

  “呃……”

  陆净语塞,但一行人都走出大半条街了,这时候再扭头回去,未免有些傻气——主要是他隐约记得当时酒馆掌柜好像还在后面喊了他们几声,只是当时他们义愤填膺,谁都没注意到,埋头就走,“我说!还是拔腿跑吧!”

  怪不得舟子颜之前见有飞舟降落,就要急匆匆地赶过来送伞呢。

  这鱬城的雨,冷得简直见了鬼。

  “得得得,”左月生无可奈何,一撸袖子,“跑就跑!跑就跑!来来来,谁最后一个到谁罚酒——”话还没说完,他就“咻”冲了出去。

  “死胖子你耍赖!”陆净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贫僧也来。”

  仇薄灯倒不觉得这雨有多冷,见他们三个一溜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时有些无语,过了好半晌,刚想追就被人抓住了袖子。

  一转头,是个不认识的小孩子。

  “胡嬷嬷让我把这个送给你。”

  ……………………

  符合陶长老要求的离城祝司最远的宅子。

  “这是……赤鱬的鳞砂?赐红?”

  仇薄灯就着烛光仔细打量手中的青花瓷盅。小小一个瓷盅,打开后,里面盛着朱砂般的红膏,色泽秾丽。

  “我拿这东西也没用吧?”

  “可以用来点命鳞。”

  原本始终安静待在他袖子中的小木偶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抽长拔高,化为了一道成年男性的身影——师巫洛出现在房间昏暗的光里。

  师巫洛微微俯身,隔着仇薄灯的手握住青瓷盏。

  他本来就有些苍白得似鬼非人,借巫法化成的这道化身干脆直接半点活气也无,手指冷得像冰一样。仇薄灯被冻得一哆嗦,有些想挥开他,眼角余光一侧,忽然顿住。

  这人的化身比前日虚幻了许多。

  “你受伤了?”

第33章 眉眼盈盈点绯鳞

  “无大碍。”

  “哦。”仇薄灯点点头, 蓦然又问,“不是巫法化身吗?骗我?”

  “是巫法化身。”师巫洛与仇薄灯的手一碰即分, 他拿起盛放绯砂的天青瓷盅,转到桌子的另一侧,“没骗你。”

  “那前几天怎么不见你说话?装傻?”

  “若木灵偶只有施以秘术,才能把刻偶人的灵识一并附过来。”师巫洛略有几分局促地解释,“除此之外,就是个普通的巫法化身。”他把青瓷盏放到桌上,“……点命鳞要灵识亲至, 你……”

  他原想说,你如果不高兴,以后我就把灵偶上的秘术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口边, 又不太愿意说出来。

  “点命鳞?”仇薄灯以指在浅盅中一按一撇,再转过来的时候, 指腹染了一抹明亮通透的红,细砂星星粼粼上升,很快地指腹又恢复了冷白一片, 什么都没剩下, “你不是十巫之首吗?还会鱬城的东西?”

  “嗯。”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 自袖中取出根乌木笔。

  笔头长约一寸, 管长五寸,霜毫锋齐腰劲, 管身刻有古篆, 非十二洲文字。师巫洛以盅盖收了些鱬城的天雨进来, 将笔尖略微打湿后,就浅盅中仇薄灯擦出的指痕倾斜蘸下, 赤红迅速爬上霜毫,待绯砂化入笔身,色泽浓厚饱满后,于瓷沿一掭留下几笔薄朱。

  仇薄灯一言不发看他做这些,脸上没什么表情。

  直到师巫洛执笔,手顿在半空中,他才微一抬头,把脸偏转到光下。

  笔锋落到眼角的一刹,有些许烫,初时像一点细碎的火星落进皮肉里,不至于疼痛,很快就散进骨里,于是又像一捧温热的水,滴落下来便被人抹开。仇薄灯看不到师巫洛怎么运笔怎么落锋,但他本身就善工笔,不用亲眼看,根据笔毫的走势笔力的轻重就能在心里如出一辙地重摹出来。

  落笔如霞云初崩,泼溅出一星厚血,随即抹开,便如蝉翼般淡去,渐远渐消,最后回锋枯痕成纹,一线一道。

  “好了。”

  师巫洛手腕平稳,画好最后一道鳞纹。他终于安心了些,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刚起笔要把手收回来,原本就有些虚幻的身形猛地又一淡。苍白虚幻的手一颤,原本稳稳执在手中的笔一抖。

  酝于笔毫中的余砂飞出,滴溅到仇薄灯眼角稍向下的地方。

  无意间,就像点了一滴朱泪。

  师巫洛一愣,本能地伸手要去擦掉,却被仇薄灯隔开了。

  “还行,”仇薄灯拔出太一剑,就着雪亮的剑身审视,“还挺好看的。”

  命鳞如彤,古艳姝丽。

  一点余砂不偏不倚落在眼下,像血像泪,似喜似悲,陡然有了几分逼人的邪意。

  师巫洛慢慢地把手收回袖下,一点一点地蜷起,握紧。

  仇薄灯看着太一剑的剑身。

  “你知道吗?”他忽然笑,眉眼盈盈,鳞与泪一起活过来,“以前我疼,我就笑。”

  白蜡燃过细结,烛芯爆出一星暗火,烛焰先一暗随即向上一跳,又一亮。师巫洛心里忽地就一窒,疼得几乎维持不住法身……他又想起那一日,他穿过枎城东三街的熊熊天火,就见到红衣少年在烟与焰中踉跄起身,挥剑。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就像心底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了,一点也不留恋了。

  “我以为笑就不疼了。”

  师巫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感觉胸口喉中仿佛堵了无数东西。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疼得这么厉害。

  “后来我发现,笑就笑疼就是疼。”

  说什么无大碍,说什么笑就不疼。

  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

  仇薄灯把太一剑朝桌上一丢,往椅背上一靠,脸庞半明半暗,沉进阴影里。他的声音静如深湖,隔着层冷冷的冰,喜怒都没办法分清。

  “回你的南疆去,少来碍眼。”

  ……………………

  南疆多山,多恶木。

  林密不见天日,荫浓而冷,古褐的树干板根如剑如墙,纯黑的玄武岩祭坛就隐没在一圈高木的包围之中。盘绕在树上的藤开出暗铜色的铃铛花,风一吹就一片一片,叮叮当当渺渺茫茫地响起来。

  师巫洛在铜铃声中醒来。

  他睁开眼,瞳孔印出交错纵横的树干,印出浓得近乎墨色的阔叶。

  “怎么提前醒了?”

  旁边有的人把烟斗敲在石棺上,磕出些没烧尽的灰来。

  不论中土和其余诸洲对南疆有多忌惮反感,觉得它有多蛮荒,南疆的一样东西他们怎么也离不开,那就是烟草。烟叶只出南疆,便是有商人费尽心力地把它移种到别的地方去,长出来的也不是南疆巫烟的味道。

  以前有个笑话,百氏族中,常余氏族长曾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痛斥巫烟为“蛮野之民,巫蛊之术”,称其“流毒万里,不可不防”,号召天下人一起戒巫烟,防南蛊。常余氏向来以文见长,族长更是学富五车,用词恳切,字语激昂,辞烟赋一出,空桑三月内明面上几乎没再无南烟踪迹。

  就有客人去拜见常余氏,称颂此“乃公之大德”。常余氏刚一拱手回礼,袖里就飘出缕烟云来。

  客奇而笑,问:“公何藏巫烟哉?”

  常余答曰:非巫烟也,此乃天外之云。

  袖烟一出,空桑烟鬼顿时重现街头巷尾,吞云吐雾比以往更盛,不仅如此,还互相夸笑说,我们抽的哪里是南疆的烟啊,这是常余族长袖里的天外之云。

  师巫洛从棺中坐起,没回答。

  守在石棺边辅助他施行秘法的是位枯瘦的老人,干巴巴只剩一把骨头,穿件蜡染的宽袖短衣,腰间挂着一串雪银打的蝙蝠。见师巫洛不回答,就啪嗒啪嗒地继续抽自己的烟。师巫洛走出棺材,经过祭坛正中的飞鸟骨架时,把一张面具摘下,挂了上去。与枎城祝女刻的那些面具不同。

  师巫洛的这张面具以黑木刻成,以金粉描线,眼部深而长,挂到飞鸟骨架上时,仿佛是一张盘旋高天的苍鹰面具。

  “被赶回来了?”

  背后的老人冷不丁地问。

  师巫洛的脚步顿住。

  老人试探了个准,便继续老神在在地抽起烟。

  “他让我回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