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41章

作者:吾九殿 标签: 天作之和 强强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师巫洛提着绯刀,背对他。

  老人把烟斗磕了磕,掰指算了算,发现这是他们的首巫大人今年来第四次和他们说话,真不容易啊……难怪族里的那群小兔崽,一个比一个怕他。

  “就这样?”

  老人问。

  如果只是这样,不至于一醒就直接闷不吭声地又提了刀,准备去穷岭里斩蛇屠妖吧……再这么下去,族里那群小子,以后都没地方磨砺了。

  “……”

  师巫洛沉默了很久,没回答。

  祭坛上插着火把,火把的光印在石面上,照出石头年深日久的纹路。他看着黑石与暗火,想着烛下仇薄灯眼角的命鳞和……那最后一点像朱泪也像血,但两个形容,不论是哪个,师巫洛都不喜欢,都不想用。

  他只想把那一点擦掉。

  “哦,”老人明白了,“他生气了。”

  “嗯。”

  也许也不仅仅是生气。

  在最后那会,仇薄灯就像极其偶然地打开了一扇门,没等他走近,就又冷冷地,带着某种极度尖锐的情绪把门砰地关上。

  老人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出意料地看到师巫洛紧紧地握着刀柄,苍白的手背上有血慢慢爬过,渗进刀鞘里。

  他不知道回到南疆前,师巫洛和什么人拼杀过。

  即使对于巫族,师巫洛也是神秘难懂的存在……这么多年了,巫族的人都习惯了他们的十巫之首总是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离开,或去往大荒,或去往中土,走得时候沉默寡言,回来的时候一身伤痕。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带这么重的伤回来。

  其他的大巫都被吓了一跳,就算百氏族立刻出现在眼前,立刻发起进攻也不会比这更让人担心了。

  旁人着急上火,重伤的人自己什么解释都没有,只丢下一句话:

  “开祭坛”。

  “他让你回来,你就真只打算待南疆了啊?”老人敲了敲烟斗,这回什么都没敲出来,便从腰上解下捆草叶,一点一点填进去,“他没教过你什么叫……叫锲而不舍吗”

  老人原本想说的是“死缠烂打”,词到嘴边转了转,觉得对那位有点大不敬,又临时换了个文雅点的。

  “……”

  师巫洛直接朝祭坛下走去。

  “就算是他说的,你也不能全听,再说了,他只是让你回南疆,又没说你不能再去找他吧。”老人在烟雾里咪起眼,习惯了十句话九句不会得到回答的待遇,“你不去找他,就有别人去找他了。”

  背后脚步声一停。

  “对了,”老人急忙补了一句,“你好歹先去巫咸那里,把伤治一治,就这样直接去找他,当心又被赶回来。”

  脚步声朝灵山方向去了,老人慢悠悠地吐出口烟,叹了口气。

  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他教的没错……可一些事,是不能等那个人来教你的啊。

  过了一会,一背上负箭的巫民步履匆匆地走了上来。

  “巫老,太乙来信。”

  老人把烟斗磕在石上:“拿来。”

  …………………………

  舟子颜恭恭敬敬地将太一剑捧上圜坛。

  鱬城的大小祭祀,都在这里举行,但与前日举行“归水”相比,场面无疑郑重了许多。四方棂门下各立十二名祝师祝女,具敛容负剑。舟子颜将太一插至高台上后,陶容长老站在第二重坛上,低喝一声:“起!”

  水声哗啦。

  圜坛之外,数里银湖中,一片片青瓷碟破碎而出,水珠飞溅里,瓷盏中心的红烛“呼”地一下齐齐燃了起来,仿佛水面上忽然生出无数片荷叶,荷上开出无数红莲。水纹与火光碰撞,转瞬间构成一个天地交融的阵。

  水阁中旁观的娄江倒吸一口冷气。

  “真厉害啊……”

  他喃喃道,神色复杂。

  烛火的每一次明暗,水波的每一次变幻,都是阵术的一次流转,如非亲眼目睹,他是绝不可能相信,这世上竟然有人能同时计算火光和水纹,然后以这么微妙流离之物,布置出一个静谧无比的阵。

  长老们的评价没有错。

  舟子颜的确是山海阁古往今来的第一天才。

  如果他没有离开山海阁,没有回到鱬城,没有在数亿鱬鱼上耗尽光阴,谁都能肯定地说他早已名震天下。

  有些人就是这样,他生来就仿佛只为了让世人惊叹。

  “靠……”左月生也在喃喃,“什么情况?太一剑怎么不抽他?仇薄灯,你这破剑,忒不是东西了吧?”

  仇薄灯坐在栏杆上,面对祭天这么郑重严肃的事情,他屈起一条腿,往膝盖上搁了个果碟,挑挑拣拣地寻找能下口的。闻言,头也不抬地回左月生:“主要看脸吧。”

  “看、看脸?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长得不够好看。”仇薄灯解释。

  “我呸。”左月生勃然大怒,“我以前瘦的时候,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玉面小郎君好吗?”

  “什么?”陆净奇了,“左月半,你还有瘦的时候?”

  “……”

  娄江深深吸了口气,再次觉得自己和这几个家伙站一块,就是个错误。

  他正准备绕过几个二世祖,走到别的地方,就听到叶仓问仇薄灯:“师祖,你觉得他们能不能成功啊?祭天真的能驱逐瘴雾吗?”

  “能是能吧……”仇薄灯想了想,“《东洲志》里记载过一例,不过几千年了,东洲也就成功了那么一例。”

  “既然这样,”叶仓有些困惑,“何必大费周章地祭天?直接等瘴月它自己过去不就好了?”

  娄江脚步一顿。

  是啊,为什么不等瘴月自己过去?

  虽然鱬鱼处于休眠时令,但只要有鱬鱼在,瘴雾就不会侵入城池里,并不需要费这么大力气举行祭天啊?更奇怪的是,为什么陶长老竟然也答应了?

  “仇长老,”娄江转了回来,“您看的《东洲志》里提及的那次祭天,具体是什么情况?”

  “东洲次二脉有城,曰淮……”仇薄灯拈了枚梅子,顺口答。

  “开始了。”不渡和尚打断他。

  在那一瞬间,他们听到了潮声。

  这里一片由不知多少年的积雨汇聚成的湖,湖面虽广,但是不算太深,鱬城又离海数千万里,海水再怎么汹涌都影响不到这里。但他们的的确确听到了潮水的怒吼!

  湖面沸腾起来,水一波波地拍打着冲击着亭亭而立的一盏盏青瓷,滂沱的大雨从天而降,瀑布般从天上冲向地面,以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气魄,撞进湖中后,又从四面八方重新卷起。水声在这一刻浩大如潮。

  “蜡烛!蜡烛!”陆净指着湖中的青瓷盏,“你们看!没有灭!”

  是的,水浪凶猛,但水中的蜡烛却没有灭。

  不仅没灭,反而越燃越旺。

  “是陶长老。”娄江低声说。

  陶长老立在圜坛上,灰袍猎猎作响,天高地厚,无穷的威势压向他的肩头。这位在天雪舟上与仇薄灯三人放赖的老人,忽然就腰背挺直,忽然就睥睨得随时都可以提剑赴秋郊斩鬼母。

  他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沟通天地的阵法。

  “呜呼!古之鸿蒙,混沌两间!”

  上下形考,天地遂分。

  天载日月,地负万民。

  厚土瘴迷,瘟疫恣横。

  后有神虹,化而为鱬。

  明晦有时,枯荣有城。”

  棂门之下的祝女祝师俯仰叩拜,绕柱而歌,女声尖锐,男音粗狂。

  “他们唱的是什么?”陆净问。

  “《般绍经》。”不渡和尚低声回答,“是鱬城人自己的天地说,他们认为古时世界混沌。后来天地分开,把浊气留在了地面,人被瘴雾驱逐流浪在大地上,悲苦之极无以言表,便向上天祈祷。苍天便降下一道赤虹,赤虹化为神鱬。”

  神鱬驱逐瘴雾,于是人们在神鱬游栖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城,从此雾散便出城耕作,雾聚便待在城中休息。

  《般绍经》不长,却唱过了天地初分,唱过了城墙拔地而起,唱过了人鱼相契,唱过了商旅往来不绝织机。

  上歌青冥,下颂黄土。

  最后舟子颜在高处,三跪九拜,声音高亢而凄厉:

  “天怜我民!请以日月。

  日来月往,草木欣欣。

  天怜我民!请以□□。

  □□有序,鸟兽兴兴。”

  万烛沐水而上,火光被水珠折射,亿万道水光亿万道火光交错,转瞬,光越过整个城祝司,向上下东西,南北四方铺展而开。瞬息之间,整座城,都被笼罩在了光里,从天而降的雨,地面流淌而过的溪,全成了阵的一部分。

  鱬城家家户户,门口都设一瓷盏,点一红烛。

  男女老少,齐齐顿伏下身,三跪九拜:

  “天怜我民!请以日月!”

  “天怜我民!请以□□!”

  声音碰撞,聚往城池中心的三重圜坛。

  陶长老为一城之声势,百万人之念想所牵,冠碎发乱。狂风穿过四方棂门,与水火一起,灌进高台正中心,如百川汹涌入海。

  海浪狂潮中,舟子颜一点一点,艰难地站起来,如负万钧。

  “请以日月!请以□□!”

  他站直身,两袖一振。

  山风海啸。

  天地之间光与水的洪流倒卷,卷向陶长老,卷向待在水亭中的不渡和尚、叶仓、娄江、陆净、左月生……以及仇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