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24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忽然温镜猝然抬眼。

  殿中一个方向忽有破风之声簌簌而起,极其细微,但也极其凌厉!正直直袭来!

  采庸是一把很快的剑,它自鞘中飞驰而出,锵地一声撞上了另一把也很快的剑。剑身银白如雪,是李沽雪的“归来”!一刻钟已到,他醒了!温镜连忙收剑,心说坏了,忘了这位大爷。

  李沽雪接住自己的剑,却没有还剑入鞘,他将手里提溜着的玉梅往地上一放,手中的剑还指着铜缸,确切地说是指着铜缸里的荣五。他剑指着荣五,眼睛提防地逼视霞儿,唯独没理温镜,他面色很冷:“两位聊得挺尽兴啊。”

  没来由地,温镜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心虚,并且他敢肯定,如果对象换成他哥,或者小傅,或者旁的什么朋友,他不会这么心虚。温镜尴尬地走过去拉着人袖子,一面跟霞儿说道:“这是李沽雪,我朋——咳咳咳!”

  他刚想说“朋友”,冷不丁想起霞儿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不是,都是些什么东西,立刻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惊天动地。

  而一旁李沽雪听出来他要说的是“朋友”,脸色只有更黑,就差没甩开他的手。

  温镜好容易咳完,知道李沽雪这是还在气他自作主张,便又去拉他,道:“这位是付姑娘,她是此间主人,也是受了荣五的蒙骗,现在已经荣五已经被她制服。”

  眼看李沽雪还是一脸冰冷的怒气弥漫,温镜破天荒放软语气:“…错了,下次不这样了。”

  !!!啊?啊…他他他是在跟我撒娇么?!猝不及防,李沽雪瞬间什么气都忘到了脑后,脑中一拼空白,剑险些掉到地上。

第54章 五十四·相看乱后忍相违

  谁能拒绝低声下气的温二公子?李沽雪反正做不到。

  他当场就觉得脸上挂不住,这人,惯常只握剑的手抓着自己的袖子,惯常总跟掺了冰碴儿似的声音泛着软,李沽雪哪里还维持得住冷脸,僵了半天,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别扭道:“知道就好,别拽了,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他嘴上嫌弃别人拉拉扯扯,却就是没有抬抬手把自己的衣袖从别人手里扯出来。

  倒是温镜成功捋顺了毛,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霞儿也站起身,李沽雪看着她,理智终于回拢,下颌往殿中一撇问温镜:“这些人是?”

  这些桃红袍子啊,他们具体是怎么回事温镜也说不清,知道怎么回事的霞儿又没有开口的意思,温镜便答道:“这些是霞儿姑娘的朋友,现下霞儿姑娘大约是、咳咳、让他们睡着了。”

  李沽雪沉思片刻:“意思这些其实都是付姑娘的傀儡?”

  对,你说得对,温镜心想,是这么个叫法。这些朋友,不叫朋友,也不叫人偶,搁江湖上的叫法就是傀儡。

  李沽雪又一指荣五:“这位呢?”前一面还直欲噬人性命,怎么这会儿变清汤豆芽菜了。

  大约是新见生人,霞儿缄口不言,温镜便道:“你来之前霞儿姑娘正与我说起,她是受了这位的蒙骗。是不是?霞儿姑娘?他还怎么骗你了?”

  面对这位霞儿,温镜便好似生出了无穷无尽的耐心;面对这耐心,任谁也难熟视无睹、毫不领情,霞儿开口:“原本我知道他骗人,便想将他赶出去,可他说得可怜,他说他偷偷在外面有一座院子,里面都是没有饭吃的小弟弟小妹妹,他每日里偷偷拿他爹给他买风筝的钱买馒头,可是他爹还是不许。”

  小姑娘又道:“他偷偷救的小弟弟小妹妹们被他爹发现,他爹狠心,叫人全部打死,他不忍心他们曝尸荒野,便想求我做成傀儡。”

  这一听就是荣五信口胡诌,温镜:“这算是三途殿的正经生意,你不能坏了规矩,一定要接,对不对?”

  霞儿小下巴颏儿点了点:“对的。”

  “但是他骗人,”霞儿一眨不眨地瞪着人事不知的荣五,一双几近白色的瞳仁既困惑又愤怒,“他按照约定发出信号,我去看,却哪有什么小弟弟小妹妹,只有四个大人和一辆马车,连他自己都不见了踪影。”

  温镜长眉一皱,荣五这孙子,诓耍得人家小姑娘团团转,骗得小姑娘在他逃走那天晚上替他收的尸,温镜心说这孙子难道就不怕受到良心的谴责吗。

  李沽雪却道:“既然与约定不相符,敢问付姑娘为何还要帮他?那四具尸身,姑娘就不怕万一坏了规矩吗?”

  “规矩”二字不知触动了霞儿脑中什么筋,她大声申辩:“规矩不可以坏!舅舅再三说过,嬢嬢从前也说过,我们家的规矩绝对不可以破坏。我自然不愿意,再说一旁还有官府的马车!这一看就是不能碰的生意,可是她!”

  她猛然甩手指向地上的小姑娘,又是委屈又是生气,跟温镜控诉道:“她趁我没注意,将天人化生水泼了出去!我都没瞧见她衣裳里藏了那么大一袋,四张货立时面目全非,连旁边的马儿都被烧了半拉身子!”

  啊,半…半边身子…天人化生水,听来就能猜到是什么效用,温镜按下心中巨大的不适想到,那四人不像那匹马,他们是兜头盖脸被浇了个通透,即便还有些残存的…那条巷子底的污渍泥泞足有寸厚,混在其中也足以湮灭痕迹。

  等等,为什么一旁会有官府的马车?温镜忽然又想,不应该是两仪门的马车么,或者难道两仪门竟然能征调官府的马车?

  这时李沽雪冷不丁发问:“石牢里关的那些孩子呢?”

  霞儿一直愤怒地指着地上面目如生的小姑娘,解释道:“我把她关了起来,可是舅舅不在,我忙得很,一时没有看住,她就跑出去领了那些孩子回来。我知道他们就是瘟神说的养在院子里的小弟弟小妹妹,可谁知竟然都是喘气的!”

  她小脸儿上涂的两圈红胭脂愤怒得扭曲:“他竟然说这样的瞎话!”

  温镜连忙安慰:“原来如此,所以那些孩子不是你抓起来的,是不是?”

  霞儿要点头,可是李沽雪又问:“不是你抓的,总是你关的,你先前听荣五说他们没饭吃觉得可怜,怎么轮到自己关他们了也不给饭吃?”

  闻听此言霞儿委屈极了:“他们哭叫什么呢?我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只能先放着等舅舅回来。原想着给他们送些吃的,可他们一见我就哇哇乱叫,全都缩到墙角,好像我要吃了他们似的。”

  她一屁股又坐回地上,手背抹在涂得一团喜气的脸蛋上,混着泪水,一片狼籍,她哭道:“舅舅回来了看见他们,我少不了挨一顿骂。可是我能怎么办?又不能丢出去,瘟神当时还在外面,万一把他们都害死了呢?舅舅知道了更要骂我。”

  小姑娘哭得抽抽搭搭,温镜也大致懂了她的脑回路,小姑娘害怕贸然放人会遭到不测,自己的玩伴又反叛,这个状况对于一个九岁的小孩子来说实属难为人。

  可是李沽雪却还不肯轻易放过:“此人既然与付姑娘结了仇,在外面不好么?为何要回来自寻死路?”

  霞儿哭得直打嗝:“我当时生气极了,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但是他又不知道我生气!我不想办法把他哄回来,怎么知道我们这里还有谁被他骗了呢!”

  李沽雪和温镜对视一眼,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还真的有些急智。

  “——不赶紧解决这件事情,舅舅回来非骂我不可!呜呜呜!”

  好吧…还是只是个害怕家长责罚的小丫头罢了。

  李沽雪又问:“既然这一切付姑娘实属无奈,那么为什么又指挥着傀儡帮着荣五追杀这个孩子?”他一指昏在地上的玉梅。

  霞儿哭到一半停下来,呆呆道:“我、我什么时候要杀这个小哥哥了?”

  殿中唯三的有神志的活人面面相觑,哈?李沽雪一脸审视:“你…没有吗?”

第55章 五十五·一点灵犀千里月

  “你没有吗?”李沽雪问霞儿,“今日早些时候,这个荣五把他打伤,我们正要救他,不是你的这些傀儡正好赶到了吗?”

  “没有啊!”霞儿睁大眼睛,“我叫他们去帮忙!去帮这个小哥哥的呀。”

  霞儿估计是见李沽雪追问不休,温镜也没立刻帮她,也来了脾气,一撇嘴,也顾不上继续抹眼泪,站起身嚷起来:“我那时又不知道温哥哥和你是来做什么的?万一你们是瘟神一伙的呢!”

  眼见两人这是要吵起来,温镜先安抚霞儿道:“你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来做生意的,所以放出那个小哥哥来试探,是不是?”

  霞儿已经气急,她哭得直抽气,但是努力憋住眼泪沉下脸:“温哥哥,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

  她的一张脸上惨白又斑驳,眉上和脸上的粉黛胭脂沾满脸,衬着她原本怪异的长相,映着石殿中阴惨惨的光,着实有些可怖,她的架势仿佛下一刻温镜胆敢说一句不信,她就要也给他们二人治治脑子似的。

  温镜面上却丝毫没变,像是没看见她晴转阴的脸色,重新蹲下身拿过她手里攥着的手帕给她擦泪,一面轻轻蘸着她的脸颊一面道:“人没有无缘无故的信,我很相信你,但我同样相信这个哥哥,并且觉得他的问题问得很公平。霞儿姑娘,你相信我吗?”

  霞儿没动,任他给自己擦脸,半晌才收起凶相,委委屈屈道:“相信的。”

  “既然相信,你看你说的那个小哥哥,他现在伤得这么重,你是不是该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好好说说?”

  听了这话霞儿空白的眼睛看向玉梅,又有些担心又有些无辜,支吾片刻终于解释道:“我悄悄放这个小哥哥出去,想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来做生意的。”

  温镜回想起早膳时生硬地要求他们留门的两个桃红袍子,有些哭笑不得,他给李沽雪使了个眼色,叫他放松,一面对霞儿笑道:“哪里学的?骗人可不好,骗人的是什么我们不是说过了?”

  会骗人的是瘟神啊。

  霞儿不好意思地小声道:“跟舅舅学的,舅舅说不能相信你们人说的话,跟你们说话也不能净说实话,要虚虚实实,多看少说勤试探。”

  大人的话记得倒牢,温镜心里好笑,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但是实际操作起来有时实在是…实在是可爱,他笑道:“好,又变成‘我们人’了?”

  他这边温声笑语,一旁李沽雪却还是按着剑冷着脸,温镜觉得他是不是还憋着火,复又站回他身边,低声道:“沽雪,有什么气你冲我,我真错了还不行么。”李沽雪真是给跪了,心说我哪里还对你有气,心里早就软成一团浆糊,只是担心你是上了这小姑娘一味扮可怜的当。

  说到底,李爷大约只是见不得他的阿月被旁人哄住。

  他手上并没有松开半分,仍旧一动不动地按在剑柄上,眼里冷光毕露,嘴上倒还温和,道:“是我多心,还有最后一问,问完了李某再向付姑娘请罪,做客贵地,多有冒犯。”

  霞儿被温镜安抚得七七八八,看李沽雪也没有那么瞪眼睛,她点点头道:“你问罢。”

  “付姑娘,你是何时知道我们二人与铜缸里这一位不是一路人的?”

  霞儿眨眨眼睛,仿佛不明白为何问起这个:“那个小哥哥,温哥哥和你既没有害他也没有藏他,我那时便知道了。”

  一瞬间温镜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他回想起早晨玉梅闯进屋来的情形。当时两个送饭的桃红袍子演技很差——那自然好不了,毕竟不是真人,当然即便是真人那还有演技一言难尽的呢——借口也很突兀,他几乎是立刻就判断出她们是故意的。

  如今看来,显然李沽雪是没有雾水的,他当机立断把玉梅打发了出去。是李沽雪早就预想到了有人在借着玉梅试探他们吗?他当时所谓“荣五是来救自家小仆的”的话,究竟是他真的那般猜测,还是…温镜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还是编来搪塞他的?

  “哦,原来如此,”李沽雪没察觉到温镜探究的目光,只集中精力对付霞儿,他赞叹道,“付姑娘聪慧,请为李某解惑,既然一早便知我二人无辜,又为何要把我们关在房中下毒?”

  霞儿急急道:“不是毒!我没有给温哥哥下过毒,那是三生定魂香,闻了只会睡上一觉,我、我只是想悄悄料理了瘟神。”

  倒也合情理,李沽雪沉吟片刻,说到做到,一揖致歉,腰背几乎与地面平行,给霞儿赔礼道歉。要说他神情其实也无太大变化,可就是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气质大变,整个人气场都大不相同,变得温和至极。

  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松,霞儿看看温镜又看看他,说不碍事。

  李沽雪又道:“我观付姑娘傀儡之术出神入化,这个荣五泡完了澡真能洗心革面么?”

  霞儿瞪他一眼:“不是泡澡,这是我们家的——”她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她舅舅嘱咐的什么话,打住话头,透明的大眼睛又看看温镜,才道,“能的,或许现在可能还会记着一些,时间长了就忘了。”

  李沽雪心中一动,若是还稍微记得一些…人又已经被做成了傀儡,想必没有生前那么难缠,是不是可以趁机找个机会想办法问一问?只是,他隐蔽地瞥了一眼温镜,只是要寻个没人的时机。

  方才问这小姑娘,口无遮拦的,那句“官府的马车”差点没惊出李沽雪一脑门子冷汗。幸而温镜只是稍微露出了些思索的神色,并没有深究,不然他“两仪门秘派弟子”的戏还怎么唱下去,迟早要露馅。

  可世间便是有这般的心有灵犀,李沽雪想撬开荣五的嘴,温镜恰巧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两个人想的办法不很相同,一个想的是找机会趁着没人私下来问,一个呢,光明正大惯了,压根儿没想避着人。

第56章 五十六·澄潭皎镜石崔巍

  温镜听霞儿说荣五眼下或许还有记忆残存,也想到那不如好好询问询问,毕竟他出来前温大是叫他查明荣升台和广陵镖局的渊源,这个渊源恐怕这个世上现如今也只有荣五能答。况且扬州还有小傅在等着,等着听一听害得他家满门倾覆的原由到底是什么。

  只不过咱们这位温二公子,正应了他哥给他取的字,君子交游秉诚,温二公子是个实诚人,他大大方方对霞儿道:“霞儿姑娘,你既说信我,我便不瞒你。我等这次来其实也是为了追查一些事,先前提到的中了化生水的‘四个大人’便是我门中师兄弟。荣五几时能醒?我们有些话想问问他。”

  真的吗?我们?李沽雪无奈地想,我可真的没想这么正大光明问啊。

  霞儿歪着脑袋看温镜,又看看另一个一脸好像是犯了牙疼的大哥哥,先认认真真纠正道:“是天人化生水。”而后她点了头,踮起脚在荣五脑袋上几处拍了拍,温镜看见她的手掌撤开的时候指间夹有几根银针。

  银针…封脑?温镜觉得他从什么小说里看过,似乎是用来封印一些记忆的。可是,记忆是一个很玄妙的游戏,或有人苦苦追寻,或有人避如蛇蝎,可无论如何,场中玩家首先都要是人,活人,因为只有活人才有记忆。

  有的活人或许没了记忆,但有记忆的一定是活人。荣五,到底是不是活人。还有这满殿的傀儡,他们脑中也有银针吗?那他们…究竟是人是鬼呢?温镜不知道。

  或许真的如霞儿所说,一定要分辨个是人是鬼是一件很累、很没有道理的事,毕竟有的人比鬼还要作恶多端,比鬼邪恶多了。

  殿中几人看着铜缸中的荣五慢慢转醒,一双眼睛睁开,犹如秋水逐明波。

  但眼下这翦水双瞳翦的怕不是水而是迷魂汤。

  只见荣五迷茫地环视四周,看到满殿里大大小小跟展览似的桃红袍子也不吃惊,看见霞儿——她这面貌装束寻常人见了总是要惊一惊的——他也没有什么受到惊吓的样子,看见温镜和李沽雪也跟没见过一样,丝毫没有波澜,完全忘了他昨晚上是怎么对着其中一位欲行不轨。最后他看完了,目光就呆呆地停在自己正前方,旁若无人地开始发呆。

  这…温镜一时便不知该从哪里问起,这人跟大变活人一样,现在这个样子也太人畜无害了,简直跟先前判若两人。还是咱们李爷不为外表所迷惑,他手搁在荣五面前晃晃,率先问道:“荣公子?还记得我么?”

  荣五被打断发呆,眼睛移向李沽雪,又看看温镜,过了简直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道:“你们是广陵镖局的人。”

  温镜心里一松,好,还记得广陵镖局,那就好。霞儿则在一旁疑惑道:“广陵镖局?”温镜冲她摇摇头,意思是不是,以后再说,霞儿便听话地噤了声。

  只听李沽雪道:“你知道广陵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