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74章
作者:藕香食肆
谢茂对衣飞石说过的话实在太多了,衣飞石还真未必能每一句都记得。而且,衣飞石这会儿也不明白皇帝的用意,这没头没脑的,问的究竟是哪一句?
所幸谢茂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喂他吃了一瓣儿带白梗的桔子。
“你得保护好自己。任何不带善意故意伤害你的人,朕都会让他消失。任何人。”
衣飞石只觉得嘴里的桔子酸,桔子上的白梗苦,又酸又苦,极其难受。
他这张脸被长公主抽破是个意外,可是,太医院的何医正几次蛊惑他,说能用灵狐髓替他祛疤治愈,则是个明晃晃的陷阱。
衣飞石都不知道自己的警醒和聪明跑哪儿去了,居然被这么简单粗暴的骗局哄得团团转!
他听何医正的指挥,派出亲卫四处搜寻十年寿的三尾白狐,花重金在江湖上悬赏各种珍贵药材,鬼迷心窍一般期待着那一帖名为“灵狐髓”的奇珍妙药,心心念念要把脸颊上的疤痕去除。
这种陷阱,这种可笑的陷阱,他居然一头栽进去,被赵云霞喝破了都不肯清醒。
衣飞石至今都不相信自己为何会那么蠢!他甚至觉得,也许是何医正给他喂了迷魂药。
他不敢去承认心中的惶恐,他居然那么害怕,害怕失去了白皙光洁的脸庞,就会失去皇帝的温柔宠爱。他就像是即刻就要生死离别,寸步不离地守在皇帝身边,就怕皇帝看着他脸上日益稳固恢复无望的鞭痕露出厌恶之色。
这种恐惧与忐忑竟然迷惑了他的心智,让他蠢得无以复加,蠢得令人不可思议。
衣飞石人生中第一次栽这么没水平的跟头,他都不好意思跟皇帝说。更重要的是,何医正背后还有一大串人——无缘无故的,何医正干嘛要坏他的脸?自然是因为他的脸,挡了别人的路了。
倘若不是衣飞石身手奇高,又常与皇帝坐卧同起,不管是出入护卫还是进口的饮食,全都跟皇帝一样守护得极严格,对他出手的只怕就不是何医正了。
何医正今日抹在他脸上的“灵狐髓”,其实是一种溃烂极快的草木毒药。
若不是赵云霞跟在身边即刻看出不妥,他也觉得伤口烂得让人心惊,迅速用匕首削去了脸上的腐肉,只怕整张脸都已经毁了。
赵从贵回来禀报:“陛下,奴婢赶到太医院时,医正何练圳已服毒,奴婢使人将他救活,问出口供,这会儿正在剥皮。”他一边说,一边将何医正画押的口供呈上。
衣飞石在战场上杀过不少人,砍人脑袋,砍人胳膊,砍人一刀两断,他自觉见过何谓人间炼狱,见过了尸山血海。可是,如今坐在舒适温暖的太极殿里,听着一向笑眯眯温柔可亲的赵公公,就像问“陛下今晚吃什么菜?”一样平静地说出“正在剥皮”四个字,他就觉得背心发冷。
谢茂看都懒得看那供词一眼,盘膝坐在榻上,正在合香:“朕说话你听不懂?有一个算一个,通通剥皮。”
赵从贵哎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说:“据何练圳招认,指使他行事的,乃是千年宫的孝帝贵妃石氏……”
谢茂冷笑道:“石氏莫不是石头变的?这皮剥不下来?”
赵从贵冷汗涔涔,赔笑道:“圣人,这……”
所谓孝帝,就是先帝谢芝。谢芝谥号奉皇大弘孝皇帝,庙号中宗。他死之前杨皇后就薨了,谢茂登基之后,也懒得给谢芝的后宫晋位,全部“奉养”到东北角的千年宫里,上下皆称孝帝某妃。
谢茂登基之后不给谢芝的妃嫔晋位,勉强也能说得过去。毕竟他与谢芝是兄弟,不是父子,谢芝留下的也都是妃子,不是皇后正室,在礼法上,谢茂不理会也站得住脚。
不礼遇是没人说话,可他这才登基不到两年,就把谢芝后宫仅在皇后之下的贵妃剥了皮……
这消息传出去能听吗?不得议论他跟谢芝多大仇多大怨呢?本来谢茂这兄终弟及的皇位,就是仗着宗室、朝臣和引为奥援的衣家,硬生生从谢芝诸皇子的手里抢来的,再闹这么一出,天下人怎么看?
衣飞石下午就醒悟过来了,他知道何医正背后还有人,但他万万没想到和先帝妃嫔相关。
“陛下……”衣飞石一开始就想低调处理,这时候更不想生事了,“何医正说的也未必就是真话。他一句口供,随意攀诬千年宫石妃,又没有证据……”
“吃果子。”谢茂拿剥好的桔子打发他,笑容依旧温和。
没有证据的供词,赵从贵怎么敢呈上来?能送到皇帝跟前的供词,每一句都是要赵从贵负责的。皇帝的旨意很明确,涉案者全部剥皮。他之所以来送供词,实在是因为这事儿太大了,他不敢动。——那可是先帝贵妃,仅次于皇后的高位妃子。在皇帝登基时,石贵妃还帮忙摁死了李贤妃和先皇长子。
只可惜,石贵妃安分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没耐得住寂寞。这就想插手皇帝后宫了。
谢茂登基两年始终不肯立后选妃,有点心思的都在琢磨这个事儿,皇帝为什么不肯选妃呢?再看皇帝对定襄侯悄无声息又无法无天的宠爱,该明白的都明白了。
聪明人选择等待,选择观望。
皇帝宠爱能有几年?以色事他人,色衰而爱驰。他定襄侯十五岁时能缠得皇帝不抽身他顾,五年后呢?十年后呢?难不成定襄侯三十、四十岁了,一身老朽皮肉,皇帝还非他不可?
何况,皇帝对定襄侯,还未必是真的“宠爱”呢。一旦衣家失势,定襄侯下场未知。
也有不怎么聪明的,如千年宫孝帝贵妃,如她背后的势力——石贵妃家中早已衰败,在先帝朝就很低调无争,她为何充当马前卒对衣飞石下手?谢茂早就察觉到朝堂内隐约的暗流,他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会选择在衣飞石的脸上爆发。
背后之人确实刻毒。明明是对谢茂的后宫有想法,却选谢芝的贵妃做刀子。谢茂只要怒动石贵妃,朝野联想自然会牵扯到他与谢芝的关系,牵扯到继位之事,水就彻底浑了。
按照常理而言,谢茂这时候就该和衣飞石的选择一样,低调行事,轻拿轻放,恍若不知。
可是,所有人都料不到的是,重生了几辈子的谢茂,就不喜欢按照常理出牌。
——你设局让朕戴镣铐起舞,朕就敢推桌子。
出牌?朕让你牌都没得玩儿!
作者有话要说:
老谢:朕的小衣不可能这么蠢!
小衣:……恋爱降智商。陛下您要聪明的小衣还是蠢蠢的小衣?
老谢:白天聪明晚上蠢。
衣尚予:流氓!
第70章 振衣飞石(70)
谢茂蛮横起来谁都不敢拦。
被奉养在千年宫的孝帝贵妃石氏当夜就被拖进了直殿监,消息传到长信宫时,已经是次日清晨。这一日,皇帝不朝。黎王谢范被紧急召进宫中,皇帝扔下两份供词,轻描淡写地说:“朕昨日误食毒物,夜里呕血三升,这案子……还请兄王替朕尽早查明白了。”
谢范目前是枢机处知事,实领卫戍军,查案子这事儿怎么也轮不到他。
——皇帝自谓中毒,还说什么呕血三升,谢范吃了一惊,可是,他看皇帝气定神闲、精神奕奕的样子,哪里是中毒了?睁眼说瞎话嘛。
明知道这件事必然棘手,谢范捡起何医正与石贵妃的供词迅速翻看一遍,还是很干脆地领命:“陛下放心。臣明白怎么办。”
这哪里是叫他查案子?这是叫他去杀人。
何医正的供词牵扯出先帝后宫,石贵妃的供词则咬上了好几位宗室王公。
明明只是伤了衣飞石的脸,皇帝却一口咬定中毒的是自己,虽说这案子幕后听起来颇多不可见人之处,可皇帝打算掀桌子的意图很明显。谢范既是皇帝的亲兄弟,手里又掌着兵权,皇帝要和宗室打仗,谢范当仁不让地要给皇帝充当马前卒。
谢茂也不是单单只给了谢范两份供词,直接负责此事的赵从贵和听事司直奏千户宰英,也暂时离职转谢范属下听差。
换句话说,主导此案查审的仍旧是太极殿,黎王不过是充当了一个打手的角色。
短短三天时间之内,宗室两位三等王爵被赐鸩酒,一位一等公、三位二等公被利刃枭首,另有二十多名王子公孙被绑缚诏狱剥皮处死。
没有堂审,没有口供,黎王谢范带卫戍军上门抓人,通常不到半个时辰,人就彻底没了。
这动静把京城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被杀的可是宗室王公!全都是太祖龙裔!就这么说杀就杀了?还一杀就是一串?
善麓王、洪江王死得还算体面,好歹有个全尸。祁阳公怎么算也是文帝同胞兄弟宣王的嫡孙,那可是皇帝的堂侄!居然也被押在堂前枭首示众?!被活生生剥了皮的十多个王子公孙就更惨了,至今那整张整张的人皮还晾在诏狱门外!
内阁与都察院都在上书劝谏,然而皇帝压根儿就不上朝,皇帝说了,朕被人下毒伤了身子,正在养病。——什么?你们替谋害朕的人求情?朝堂顿时噤若寒蝉。
事情一旦牵扯到谋害皇帝的层面上,再有骨气的大臣也不肯轻易吱声。
黎王前三天都在收拾宗室,包括宗正义老王爷的嫡次孙在内,涉案其中的王孙贵族全部被送上了黄泉路。宗室们人人自危,义老王爷始终不吭一声,闭门不出。待第四天时,黎王的剑锋终于从宗室上移开,京中吴、言、李、毛四大后族世家,前三家都在此案中落马被抄,涉案主犯八人被剥皮,皆夷三族,京城血流成河。
说是案子,其实没有堂审没有证据,处理得很快,不到二十天便尘埃落定。
这一日,谢茂与衣飞石都在长信宫伴驾尽孝,天气冷,谢茂窝在殿内不肯出门,所幸宫殿宽敞,太后与衣飞石便在搬空的殿内竖起靶子,较量射艺。谢茂歪在榻上打呵欠,昨夜小衣这样那样闹个不停,香艳是极香艳了,这不是闲下来就……困么。
突然看见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进门,见她就似要寻太后请示的模样,谢茂问道:“什么事儿?”
他和太后至亲母子,轻易不会隔着秘密,但是,谢茂也不会故意去探问太后的秘密。
这会儿之所以会主动问,一是因为太后与衣飞石正相处融洽,谢茂不欲这下人坏了母亲和心上人的兴致,二就是……他最近真的觉得太后和六王的关系很不一般。
黎王替他办事真是太尽心尽力了。
一口气虐杀那么多宗室王公,莫说谢范区区一个王爷,等闲皇帝这么干了,都要掂量掂量丹青笔重。若是谢茂不要脸一点儿,朝野怨言四起时干脆杀了谢范以谢天下,谢范这干了脏活儿的难道还能说,都是皇帝哄我干的?
谢茂查灵狐髓一案不费什么功夫,宗室里哪些不安分,世家里哪些爱搅事,他心里清楚得很,何医正招出孝帝贵妃石氏之后,他就大致明白是那几股势力在背后搞事了。
这群人名义上是想插手他的后宫,其实在闹腾的,都是谢芝的几个儿子——先帝死得那么突然,继任皇帝不是儿子反而是兄弟,这让先帝皇子如何甘心?不过,这事情藏得很深,看上去就是想往谢茂后宫塞人,若是谢茂选择隐忍,后招才会继续跟进。
哪晓得谢茂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被戳了一下就掀桌子。半点证据没有,他就敢杀宗室!
谢范本性有几分侠气,看不顺眼的事都要管一管,民间都传说他的侠名。就是这么一位侠名纷纭的王爷,皇帝不给他证据,只给名单,他居然问都没问,照着单子就把人捉来杀了。
谢茂以为,谢范起码也要问他几句,再不然也得到长信宫问一问吧?
没有。谢范既没有问他,也没有去问太后。自从那日谢范拿了何医正和石贵妃的供词,对皇帝说“臣知道怎么办”之后,他就雷厉风行地把事情全部办妥了。
能让大宫女在太后与皇帝、定襄侯家叙时进门请示的事,除了太后娘家侄女,那位靖屏伯府的林夫人,就只剩下黎王府的大事小事了。谢茂好奇太后与六王的关系,所以才多问一句。
哪晓得这回并不是黎王府的事。皇帝垂问,大宫女不敢欺君,禀报道:“千年宫言惠嫔求见娘娘。”
这位言惠嫔,就是谢芝的小老婆之一。当初紧紧抱住杨皇后大腿,经常跟着杨皇后到长信宫给当时的淑太妃请安。那时候杨皇后与太后关系好,言惠嫔也经常泡在长信宫里陪两宫打牌,与太后也有几丝烟火情。
言惠嫔被挪到千年宫之后,太后也时常差遣宫人赐衣赐食,关照她与她的儿子先帝七子谢涧。
往日谢茂是不管这些后宫事的,今日却笑了笑,说:“去回了吧。今儿娘娘没空。”
大宫女去了没多久,外边就响起刺耳的哭声,很快又消失了。
谢茂在榻上蜷起一只脚,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心头恶念几次翻腾,又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谢涧么,如今也才不到五岁的小东西,前几世都没轮得上这小孩儿给他捣乱,他的恶念自然不是针对言惠嫔的儿子谢涧的。
此次灵狐髓之事,赵从贵查过了,证据隐约指向的是先皇二子谢沐。
谢沐就是当初在杨皇后梓宫之前,指责谢茂杀害承恩侯世子气死了杨皇后的二货。他因此被先皇厌弃,失去了皇位继承权,从此一门心思怨恨着谢茂,他出来搞事情,搞得还如此拙劣,谢茂半点都不意外。
被剥皮的几个世家主犯里,吴家长子吴谦楠就是谢沐的堂舅,如今吴家已经被灭了,孝帝德妃吴氏也受牵连被绞死,再过上十天半个月,谢沐也会“病”死。
二侄儿谢沐沾了这件事必死无疑,谢茂如今琢磨的,是要不要把三侄儿谢深也一起解决了。
他想杀先帝皇三子谢深。
那个前世给他添了无数乱、使了无数绊子的谢深。
他这会儿想杀谢深,倒不是他小心眼,非要为前世已了的恩怨报复,而是,谢茂深知,他这个三侄儿,从来就不是盏省油的灯。
——就算谢深现在没搞事,三年五年,逮着机会了,迟早也会狠狠捅自己一刀。
太后与衣飞石显然都听见了殿外的哭喊声,歇了手里的弓箭,都回来喝茶。
谢茂先给太后捧了茶,赔笑道:“今儿怎么样?谁赢谁输?”
衣飞石也没有坐,他同样侍奉在太后身边,替太后递温热的毛巾,闻言抿嘴微笑。
太后摆手道:“不行了不行了,青出于蓝青于蓝,前儿就比不过飞石了,今日又差两分。”她看着衣飞石的模样甚是慈爱,“进境如此迅猛,天资委实羡人。以后娘就不与飞石赌彩头了,老婆子输不起咯。”
谢茂嘿嘿笑道:“赌么,阿娘赌小衣赢,叫小衣赌自己输。场上输了,场下总得赢一回。”
这话哪里是打趣,简直都是挤兑亲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