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75章
作者:藕香食肆
太后气得捶他一下,道:“你再顽!”
衣飞石就抿嘴笑着站在一边,不止给太后递毛巾,宫人添茶时,他也顺手帮着皇帝换了一盏。
当着太后的面,谢茂从不轻易和衣飞石显得太亲热。往日与衣飞石私下相处时,他都恨不得把衣飞石当儿子照顾,这会儿看着衣飞石垂手侍立旁侧,端茶递水小意服侍,他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还是太后喝了一口茶,发现是衣飞石递来的,横了皇帝一眼,吩咐衣飞石:“去吧。”
叙话时的坐具若是席子,太后就拉着衣飞石一起坐了。这会儿是在榻上,她这身份与年轻少年坐在一起毕竟不大好看。她当然也可以给衣飞石赐座,那就是宫人搬来绣墩儿,叫衣飞石在榻边坐下——岂不显得很不亲热?所以,她叫衣飞石去皇帝身边坐。
衣飞石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即刻就走,接了宫人重新点的安神香,将炉子放在茶几边上,方才施礼到皇帝身边坐下。
“朕想去皇庄里住几日,阿娘同往?”
谢茂口里和太后说话,看似很随意地将桌上一杯茶递给衣飞石。
茶是衣飞石最新爱喝的絮峰青。晾得不冷不暖,味道大抵不如新砌的那么好,可是,恰好能入口,适合牛饮解渴。衣飞石也假装不知道皇帝的细心,小口小口将茶饮尽,立刻就有小太监将他手里的空盏收了下去。
太后想出去散散心,几十年都住在未央宫里,多好的景致也不稀罕看了。不过,她也顾忌着儿子与衣飞石是想出去亲密玩耍,想了想,说道:“叫团儿陪着阿娘吧。”她也挺喜欢小孩子,到时候见机行事。若是儿子和飞石要撇开她自己玩儿,她就领着谢团儿走远些。
三两句话就把事情定了下来,大宫女又进来了。这回她脸色有些发白。
太后问道:“外边出什么事了?”她本也是听见哭喊声才回来的。
“回娘娘,是千年宫言嫔……冲撞玉阶,被御前侍卫拿下了。她一时想不开,拿脑袋在地上碰了一下。已请了太医。”大宫女回禀道。
太后皱眉不语,片刻才说:“伤得严重么?”
言氏是个挺没心眼儿的妇人,在谢芝后宫里也没什么野心,她儿子排行最末,从来不想着皇位,一心一意抱中宫大腿,就是正室夫人最喜欢的那一种小妾。往日她常来长信宫陪太后打牌,太后还真对她有几分感情。
大宫女小声道:“抬回去了。”撞得挺严重的,可是,皇帝明显不想让太后管孝帝惠嫔,她怎么敢说言氏撞得不好了?
“叫赵医官去看看。不拘什么珍稀药材,使得上的尽管抬去。”太后沉吟片刻,“她既然伤了,谢涧那处只怕顾忌不到。你亲自去把涧儿抱来,暂时养在长信宫。”
大宫女应了一声,即刻领命出去。
※
惠嫔言氏此时已命悬一线,见太后跟前的大宫女带着长信宫最得用的赵医官来了,她挣扎着起身,拉住大宫女的手:“秀品姑姑,劳烦你……”
不等她说话,大宫女已安慰道:“嫔主子安心养伤。奴婢奉太后娘娘懿旨,来接七皇子到长信宫暂住。”
言惠嫔眼泪顺着额上粘稠的鲜血一并滑下,哭道:“太后娘娘恩德!臣妾来世再报!”
牵扯到毒害皇帝一案里的世家,就是吴家、言家、李家。
如今,涉案的三家主犯都已经被剥皮,其余人等也都被斩首,连嫁入宫中的吴德妃与李贤妃也没有逃过这一劫,生生被拖出去绞死了,明眼人都知道,李贤妃与吴德妃所出的先帝长子谢沣、先帝次子谢沐也不可能活太久。
千年宫里住着的先帝妃嫔都在瑟瑟发抖,先是半夜被拖出去剥了皮的石贵妃,再是被绞死的李贤妃与吴德妃,新君想要杀死先帝妃嫔、皇子的想法似乎都不曾遮掩过。
惠嫔的父亲刑部尚书言慎行并未涉案,可是,她伯父言慎先是主犯之一!被剥皮的主犯!
言慎先被判罪夷了三族,她家直接就被扫了进去,父母兄弟在室女,七岁以上的统统都被判了斩刑。不知出于哪一种考虑,皇帝没有像绞死吴德妃、李贤妃一样绞死她,可是,惠嫔还是感觉到一种刻骨的恐惧。
她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可是,她还有个不足五岁的儿子。谢涧还那么小,他懂得什么?
昨儿宁妃所出的先皇六子谢池莫名其妙跌进了浣花池,救起来时还有一口气,大夫说只怕以后都呆呆傻傻的,救不好了。——惠嫔亲眼看见,是宁妃亲手把儿子推进了水里。
这还没有出二月,滴水成冰的天气,把亲儿子往水里推?不是逼得急了,哪个做阿娘的舍得?
惠嫔舍不得把儿子往水里推。谢池今年都九岁了,宁妃叫他装傻子,他就会装,谢涧才五岁,五岁的孩子怎么装得好?何况,五岁的童儿跌进冰窟窿里,还捞得起来吗?
惠嫔打算去求太后。太后多好的人呀,慈爱又温柔,若能得她庇佑,涧儿一定能好好活着吧?
她不怕死,所以她敢在御前侍卫阻拦下以头抢地,生生将自己磕得头破血流。她要把还不懂事的儿子交给太后,趁着儿子年纪还小,求太后给他一条生路……
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太后终究还是开恩来接谢涧了。
惠嫔激动之下,闭气厥了过去。
※
“谢涧还不足五岁。”太后说。
谢茂本来也没打算对谢涧动手,闻言笑道:“儿臣知道。阿娘喜欢就养着吧。”就是言惠嫔,他也没打算动。那个女人不爱生事,伺候太后也算尽心尽力,养着给太后解闷没什么不好。
太后本想说,你与飞石这样的关系,又不肯选妃,皇嗣从哪里找?
恰好惠嫔所出的这个小侄儿年纪小,可以好好教养。再者外边都在议论你和谢芝那点儿兄弟不和的破事,若是你百年之后,把皇位再传给谢芝的儿子,这史书上也是极其好看的一笔。
……偏偏谢茂一副不肯接茬的样子,太后不知道他心里是打什么打算,就不好说了。
万一谢茂对衣飞石就是一时兴起(玩弄利用),其实是打算过些年再立后选妃呢?太后不知道谢茂想立谢团儿为储君,就以为他是另有打算。她对衣飞石再好,七分也是看在谢茂的情面上。这时候虽猜疑儿子要渣了衣飞石,她也不能公然拆儿子的台,所以闭嘴不再提。
她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在外边杀宗室,杀勾结后妃的世家大臣,既然查有实据,杀了也就杀了。千年宫里还是暂且搁一搁吧。”太后叹了口气,“昨儿宁妃把谢池推浣花池里,捞起来就说冻傻了。杀了石氏、吴氏、李氏,千年宫中人人自危……”
谢茂失笑道:“阿娘安心。儿臣没打算动手。”
“你杀了吴氏、李氏,谢沣、谢沐还保得住?孝皇帝统共七个儿子,琰儿……”太后提起死在大理寺狱的中宫嫡子谢琰,声息略沉,“琰儿没了。谢沣、谢沐是养歪了,不说他。浈儿、池儿都是好孩子,何妨施恩养大?”
谢茂对杨皇后之死也有些黯然,缓缓道:“儿臣知道了。”
他想了想,很快就做出了安排:“叫五哥、八哥家里几个适龄的孩子进宫,与浈儿、池儿一起,都在上书房念书。”
“不独儿子,闺女也挑几个进来。顶好与团儿差不多大小的,一并进书房。”
反正外边跟他作对的都杀得差不多了,雷霆之后,便是雨露。
※
谢茂与衣飞石回了太极殿寝宫,洗漱更衣之后,腻在一起下棋。
谢茂是个标准的臭棋篓子,反正就是照着定式瞎来,他和衣飞石下棋纯属闲坐无聊,找点儿事干——不弄个棋桌子搁好,坐着坐着就面红耳赤,对他而言颇有甜蜜的痛苦滋味。
衣飞石则每一盘都下得很认真,努力不让皇帝输得太惨,偶尔还要让皇帝赢上两盘。
“今儿怎么都不说话?”谢茂注意到衣飞石今天出奇地沉默。
衣飞石明知道皇帝在问什么,面上却露出迷茫地颜色:“什么?”
皇帝和太后讨论怎么收拾先帝的妃嫔皇子,他一个外臣敢吭声么?
其实,自从那日从太医院破脸归来之后,衣飞石就一直把嘴巴闭得很紧。这件事看上去是因他而起,实际上和他关系不大。何医正背后的人,原本就是冲着皇帝来的。
就和瑟瑟不敢言的朝臣一样,事情一旦涉及到了皇位纷争,就没有人敢轻易说话。
皇帝还活着呢。你就敢去站逆臣的队,这不是找死么?
第71章 振衣飞石(71)
衣飞石装傻,谢茂却不想和他留下心结。
“在长信宫太后跟前,你不说话,朕明白你是小心谨慎。为何回来了也不说话?”
谢茂随手将棋子放下,几乎都没有过脑子,“朕这皇位来得太轻易,宗室不安分,你该明白其中的道理。朕杀人都有道理,并未妄杀——朕不昏聩。”
昏聩这词儿大多形容老人。谢茂如今风华正茂,老气横秋地跟同样年少稚气的衣飞石说“朕不昏聩”,听着就有些可笑。
可是,衣飞石笑不出来。
他和谢茂相处时,很少谈及内心。很多敏感的话题,他不会问,谢茂也不会主动提。
就像谢茂把他安排到了西北,书信里却只说家常,一句都不问西北事务一样。谢茂对朝里各派势力如何用,谁是谢茂的心腹,谁是谢茂拉拢的对象,谁是谢茂打压的对象,衣飞石默默地看着,听着,体察着,他也绝对不会向谢茂多问一句。
哪怕他们是夜里睡在一张榻上,彼此都能接触到对方最私密处的关系,也一样不会越线。
他们不是世俗夫妻。
哪怕谢茂有了皇后,他也不可能和皇后推心置腹,说所有的安排打算。更何况,衣飞石连皇后都不是,他的身份,他的性别,乃至于他的姓氏,都注定了他和谢茂的关系必然会有许多的隔阂与尴尬。
反正,就这样凑合呗。能在一起时,就高高兴兴地在一起。哪天缘分尽了,也是命中注定。
衣飞石明白自己的身份。从信王在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朝他伸出手,拉着他不肯放的那一天起,他和谢茂的关系就不是他能主导的。他可以选择结束,但他没可能选择开始。谢茂说在一起,他可以说不,谢茂说不一起了,他只能说好。
谢茂能够仗着身份强行要求他,他不能反过来强求谢茂。
——只要他不想造反,他就无能为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衣飞石不会跳大神。他止不了雷,也祈不下雨,只能被动的领受。
所以,他不想和皇帝谈心。谈得深了,难免伤心。何必去想那么多呢?就如那日他跪下宣誓效忠时所言,衣飞石此生不过为陛下执剑之人。牢牢记着这一条,别的事,都不重要。
他以为谢茂与他已经建立了这种“不深谈”的默契,哪晓得谢茂改主意了。
衣飞石装了一回傻,皇帝却摆出深谈的架势,他就立刻改变了策略,诚恳地说:“臣明白。前朝诸王纷争,裂国如碎瓷,天下乱了数百年。宗室不安分,陛下此举乃为天下计。陛下圣明。”
这马屁拍得特别生硬,可是,从他诚诚恳恳的腔调里说出来,居然特别有说服力。
谢茂看着他认真又虔诚的俊脸,棋盘都懒得看了,只管盯着他薄薄的嘴唇,低声道:“卿再说一遍。”
衣飞石眼底露出一丝困惑,谢茂提醒道:“说,陛下圣明。”
衣飞石不理解皇帝脑子抽什么风,不过,他很温驯地重复了一遍:“陛下圣明。”
正准备深谈的谢茂裸足抵住棋案,稍微用力将之推至身侧。衣飞石不安地坐起来,还没顾得上询问陛下怎么了,谢茂就将他牢牢地压在了榻上,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嘴唇,指腹上隐约传来的唇纹让谢茂浑身火热,声音变得喑哑:“……小衣。”
榻上二人说着就搂在了一起,殿内伺候的朱雨立刻差遣所有宫人退下,自己悄悄守在门口。
殿内喘息渐止,朱雨默默上来递了两回毛巾。
谢茂难得餍足地倚在榻角,棋案上的棋子洒了满榻,衣飞石红着脸伏在谢茂怀里,谢茂满足又欢喜,很仔细温柔地用毛巾替他擦擦脸颊与嘴角。
衣飞石不自在地往一边躲了躲,谢茂捏住他纤巧精致的下巴,不许他回避,衣飞石竟然露出一丝不悦。
“哪里就不能见人了?”谢茂固执地捏住他的下巴,非要露出他脸颊上的疤痕。
自从被号称灵狐髓实为剧毒的药膏戕害之后,衣飞石自己拿刀剜了腐肉,又有赵云霞独门千金妙药疗伤,二十多天过去,脸上的血痂早就掉了,留下一道三寸长、四分宽,正正方方的新嫩疤痕。
因落在颊边,侧面看着比较明显,正面不仔细看,影影绰绰地也看不出来。
谢茂不在乎衣飞石长得如何,前世衣飞石脸上也有疤,比这个疤还狰狞两分,何况,他若心爱美人,天底下多少美人随便他挑,哪里还非得念念不忘衣飞石?
他看着衣飞石这个疤痕,是确实很心疼。
既心疼这疤坏了小衣英俊无瑕的脸,又觉得这戳记极其打脸。这可是衣飞石犯蠢中招的明证。谢茂看一次就想一次,朕聪明的小衣也不知道犯了哪门子邪,居然被何医正那么拙劣可笑的手段给骗倒了……
谢茂看了他脸上的疤都难免要犯嘀咕,衣飞石这些天就更难过了。
这个疤比长公主抽出来的鞭痕大了一倍不止!还那么四四方方的一块,打眼一看,就像是贴了个什么东西在脸上。不止难看,这个疤还代表着他的蠢!以色侍君,丑疤!以才事君,犯蠢!衣飞石觉得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好印象,起码被这个疤痕坏了大半。
倘若不是怕皇帝察觉到自己的刻意,衣飞石都恨不得学妇人抹点黑粉胭脂什么的,把这块粉嫩嫩的新疤遮起来。平时相处时,他也总是偏过头,尽量不让谢茂看他受伤的脸。
这会儿二人才亲热过,皇帝就非要捏着他的下巴,察看他回避的伤处,衣飞石就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