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15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第25章 鹰骨手钏

  崇德二十八年春,匈奴犯境,战火一触即发。然而兵力空虚、统帅不力,大梁节节败退,百姓流离失所,携家带口连夜逃离者不在少数。

  十六岁的郁白就在这时候卷入了战争,并与互为敌人的匈奴王太子乌楼罗相遇。

  郁家老爷是守城官员,预料形势紧张,提前以“探望岳母”一由,在开战前便秘密将家眷尽数送出了城,最后只落下一个郁白。

  守城官员将家眷尽数送出城去避难,听上去属实叫人诟病。因此他留下了郁白,这个妾室所出的小儿子。

  两人虽是亲父子,胜似陌路人,父子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一年内不会超过十天,最常见的不过在家中相遇时,郁白垂首恭敬道一声父亲,他颔首示意表示认这个儿子,便算过去了。他子嗣众多,与郁白除开血脉,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情感了。

  若是赢了自然万事大吉,若是输了,自己最疼爱的长子长女尚能保下一条性命,郁家也不至于被扣上潜逃的帽子——毕竟他的确在战场中牺牲了自己的亲生骨血,不是吗?

  郁白清楚自己父亲的心思。

  当十六岁的郁白站在城门上,遥遥望向那一队远行的车马,望着西边如血的残阳时,眼前浮现的是不久后即将爆发的战争,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或许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大梁与匈奴的边界,人称阳关山。

  郁白佩上未曾沾过血的剑,踏上战场,在险绝的阳关山前中了埋伏,一队四十八人只剩他一个。

  塞北的雪到了初春还未融尽,郁白孤身在荒山中跋涉,不知走了多久才甩开追兵,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他心知继续走下去迎接他的只会是死亡,亦不敢确信大梁会派出军队搜寻救援——为了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谁也没有料到那位传说中的匈奴王太子乌楼罗也出现在了此处。

  那人盘腿坐在棵枯死的老树前烤着篝火,抬头望向来人,目光像是打量到手的猎物,挑剔而新奇。

  “汉人?”乌楼罗并未起身,目光在郁白狼狈的面容和凌乱染血的甲胄上逡巡片刻,“士兵?”

  郁白不知此人身份,但并不妨碍他看出此人是匈奴人。他竭力握住手中的剑,却听那人一声轻笑,轻蔑之意毕露:“你还提的动剑?”

  “行了,看在你快死了的份儿上,这堆火赏给你烤了。”话说完,乌楼罗已经靠在枯树上打起了盹,眼前那把剑在他眼中毫无威慑力一般。

  郁白迟疑片刻,在离火远一点的地方慢慢坐下,仍然没松开握剑的手。

  他看过匈奴王太子的画像,因寒冷而停止运作的大脑终于将画像和眼前此人联系了起来。

  这位太子殿下的处境看着并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尽管面上满是冷淡和挑剔,但褴褛的衣衫、凌乱的伤痕和扔在地上的刺刀已经足够说明他的状态。

  郁白慢慢地缓着气,忽然听乌楼罗道:“外边什么情况?”

  未融尽的雪地上,火苗舔舐枯木,发出噼里啪啦的微弱声响,眼瞅着便要熄灭。

  “阿布其连赢数场大战,意气风发的很。”

  “你就是这么被赶进山里来的?”乌楼罗讥讽地笑笑,“连这个废物都打不过,可笑。”

  郁白按着还在流血的伤口,平心静气道:“不敢当,说起来太子殿下不就是被他困在这里吗。”

  乌楼罗霍然起身,眼神暴怒如同要杀人。郁白心知自己命不久矣,便也无惧地望过去,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庞映着篝火,透出一丝温暖的绯红。

  ……

  “当日见你,你还是个剑都拿不稳的小孩儿,如今也快三年了。”乌楼罗上下扫视郁白,目光赤裸裸的不加丝毫掩饰,“中原人讲究知恩图报,不知郁公子准备何时报答救命之恩?”

  “这话我也想问。”郁白安闲反驳,“若非刘将军带兵寻来,单于如今还在山里烤火吧。”

  乌楼罗审视着他,倏然大笑起来。

  他当年被同父异母的弟弟阿布其设陷,逼入荒山不得出,一腔烦闷之际遇到了郁白。他不通中原诗书,看惯身边美人如云也不觉惊艳,却第一次觉得“面如冠玉”不是汉人矫情的文笔。

  只是几年后,待他身登王位、终于有能力掌控局势时,郁家却已经尽数败落,他得到的消息是郁家牵扯进定安侯贪墨一案,女子没入教坊司,男子皆被流放西南,郁白也在其中。

  他重金买通了两年前押送郁白等人南下的官差,从他们遮遮掩掩的话语中得出郁白被凭空带走的消息——能从官差手中、天子眼皮底下带人,非富即贵,更有可能就是当朝天子。

  长安的风最容易吹散秘密,当日朝堂试探,赵钧戒备的脸色已经足够说明事实了。

  乌楼罗微微地笑起来,从右手手腕上褪下一个物件:“此物乃鹰骨手钏,乃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雄鹰之骨制成。手钏有大巫祝祷,可佑人平安如意,康健无忧。阿白若不嫌弃,便收了吧。”

  郁白忽视了那声亲昵得不同寻常的“阿白”,漫不经心地抬抬眼。一旁的凤十一呆愣片刻,识趣儿地上前两步,接过手钏。

  ——原来他的业务范围已经拓展到跟班小厮了。凤十一捧着手钏琢磨,如果陛下不给额外加银子的话,郁公子能不能给点特殊福利?

  比如……三年前这档子金牌八卦?

  作者有话说:

  dbq这章也不长,但我至少保持了更新频率不是嘛(狗头保命)

第26章 情花蛊

  顾名思义,鹰骨手钏以鹰骨制成。许是匈奴人的传统,鹰骨并未打磨成圆润形状,而是棱角尖锐分明。纯黑丝线串起雪白的鹰骨,其间掺着殷红如血亦不规则的血珀,颜色对比之鲜明让人移不开视线。

  郁白一时不察,叫锋利的鹰骨划破了指尖,洇出一丝血来。他甩甩手指,冷不丁道:“凤十一。”

  猫在门后的凤十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郁白拎着手钏站起来:“是不是正要去乾安殿,给赵……陛下汇报我今日行踪?”

  凤十一疯狂摇头:“我没有!我只是……只是起夜!”

  起夜起到燕南阁外头去了,可真讲究——郁白意味深长的眼神上下扫过凤十一,怜悯叹息:“一连十几天都要起夜啊,改天让余太医给你好生瞧瞧,免得贻误了病情,将来被嫂夫人嫌弃。”

  名节不保的凤十一:“……阿白莫要凭空污蔑人。”

  郁白回之一声冷笑。

  一连几天他心里都堵着一口气,一会儿是赵钧一会儿是蓝桥,一会儿又是那失去的两年记忆,件件如刀,悬在心尖上令他进退两难。

  至于失眠、出门看月亮发呆、逮住了鬼鬼祟祟的凤十一——这样天赐的良机岂有轻易放过之理,索性把心口郁气一道出了才是。

  “我问你,究竟为什么跟在我身边?”

  眼神躲闪就证明自己心虚。凤十一无比真诚地迎上郁白的眼神,眼珠写满了“无辜”两个大字:“这……这不是早就告诉公子了嘛。”

  “是吗。”郁白微微眯起眼睛,“那你可知陛下前几天和我说了什么?”

  “凤十一,我知道我没了两年记忆,但这不代表我一无所知。”郁白冷冷道,“你身负皇命,我也不逼你坦白,只望你好自为之,即使不说,也别拿些有的没的糊弄我。”

  凤十一忽地想起两年前。那时郁白刚刚进宫,周身上下还带着流放痕迹,残旧衣衫消瘦面容,与那绮丽奢靡的春夜皇宫格格不入,唯有面容一如今日冷峻。

  ……嗷,真是吓死人了。欺负他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把刀架赵钧脖子上逼问真相啊!

  凤十一吞了吞口水,怂怂道:“阿白啊……”

  郁白眯了眯眼,像只危险的鹰隼:“什么?”

  “今日、今日天色已晚,阿白你早些休息吧。”

  今天不知怎么的,郁公子今天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没点就炸——凤十一盯着甩上的门心里直犯嘀咕,心道他那天踹了陛下一脚后脾气都没这么差,今天这是遇见什么了?

  匈奴单于?他全程听着两人对话,估摸那单于并不知郁白失忆一事,也并未说出什么让人心惊肉跳的话。

  那就是……李德海和……苗疆小殿下?

  凤十一突然福至心灵。

  ——郁公子,这是在,吃醋啊!

  。

  给赵钧汇报郁白每日行踪的确是凤十一最重要的业务之一,只不过今晚郁白失算了,怀揣着好消息的凤十一今晚连乾安殿的门都没摸到。

  刚进到殿门口,他便敏锐察觉出今夜气氛不同寻常,等了好半天才终于揪住形容匆忙的李德海:“李公公,今晚这是怎么了?”

  春夜里李德海竟也生了满头大汗,他心知凤十一是陛下心腹影卫,便也不瞒他:“陛下伤势突然加重,怕是见不了大人了,大人若无急事,还是改日再说吧。”

  话音刚落,一道墨绿身影疾步而来。李德海抹了把汗,忙迎上前去:“小殿下您可来了,陛下今晚不知怎的,发作的特别厉害……”

  “活该,他早该发作了,谁让他这些天一直没空?!”蓝桥显然是已经睡下后又被强行叫醒的,外袍的锦带尚未来得及系好,“赶紧带我进去。”

  许是认出了凤十一是郁白的近身,蓝桥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甩袖转身:“守好门,别让无关紧要的人进来。”

  凤十一咂摸了很久“无关紧要的人”究竟是什么人,最后得出结论,这个人一定是郁白。

  众所周知苗疆小殿下对陛下怀有暧昧心思,这种时候郁白过去也帮不上忙,怕是还会被小殿下寻着苗头斥责几顿,陛下昏迷也没办法给郁白撑腰——罢了罢了,且让这个好消息再酝酿几天罢。

  这一酝酿便是整整两天。

  赵钧昏迷是在深夜,因为刻意的隐瞒,惊动的人并不多,至少郁白并不知晓。

  郁白记忆中有关赵钧的最后画面,是斜风细雨中他与蓝桥同去的背影。

  他深吸一口气,拎起怀中书册,砸向犹在滔滔不绝讲述大梁皇帝和苗疆小殿下渊源的凤十一:“我不想听,闭嘴。”

  凤十一闭嘴,识趣儿地滚蛋。

  他已经不是几天前懵懵懂懂的他了。此时的凤十一已经深刻意识到,虽然问题是郁公子问的,渊源也是郁公子想知道的,但如果他不想听了——千万不要问为什么不想听,如果不想被恼羞成怒的郁公子揍一顿还不能还手的话。

  ——别问,问就是吃醋了。

  话说回来,也不知如今陛下身体如何了。凤十一孤独地嚼着云片糕,与明月怅然遥相望。

  ……

  两天间,赵钧昏睡不醒,郁白沉默不言,凤十一抓耳挠腮不知该不该坦白真相,李德海忧心如焚唯恐赵钧性命难保,朝中风言风语尽数被强行压下,乾安殿里,蓝桥将玄金蛊虫收回玉珠时,眼下已经熬出了一层乌青。

  他站在床榻旁,默默注视着眼前沉睡的君王。良久,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

  随着他的动作,他腕上悬着的玉珠无声晃动,隐隐召唤着什么。不出须臾,一只通体漆黑的小虫从白玉瓶中爬了出来,立在他指尖,葱白的指尖和漆黑的虫体,对比强烈的让人忍不住皱眉。

  作为苗疆的小殿下,蓝桥生来就伴着这些生灵,旁人眼中的诡谲阴森,于他不过是可亲可爱的伙伴、绝对服从的下属。他深吸一口气,向赵钧的眉心伸出手去。

  只等这只情花蛊融进赵钧的皮肉骨血,大梁帝王的心便将永远属于自己……

  却是此时,蓝桥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刺痛。

  ……情花蛊咬了自己。

  这不是他第一次下蛊,但即使是他第一次下蛊,也没有失败——蓝桥的手臂僵硬在半空中,看着那只情花蛊猝不及防地干瘪下去,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失去了生命。

  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他亲手炼制的蛊,除非是他的母亲,苗疆如今的圣女殿下。蓝桥默然伫立片刻,终是收回了手,将那只炼制多年的情花蛊的尸体原样放回玉瓶。

  这只金蝉蛊是他母亲亲手炼就,天下举世无双,方才那只情花蛊甫一试图进入,就立即被金蝉察觉杀死,必定是母亲在其中下了禁制,方才那一下,远在万里之外的母亲想必也一定收到了信号。

  情花蛊的死,是母亲给予他的警告。

  苗疆势弱,此来长安只为寻大梁庇护、保苗疆太平,万不可与大梁皇室牵扯上任何关系——蓝桥明白母亲的顾虑,却忍不住心绪。

  苗疆崇尚遵循天性,蓝桥自幼耳濡目染更是如此,他心中忿忿,索性不管不顾地俯下身去。

  然而那一瞬间,他却僵住了。

  他从那个偷偷爱慕了许多年的年轻帝王口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