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2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郁白想,终于迈出了报仇的第一步,原本应该高兴的,但他只感到无力。

  他要杀一个人,要为姐姐报仇,却只能通过赵钧。

  他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金丝雀,永生永世被囚禁在金碧辉煌的宫城,要想达到目的,除了歌唱跳舞来取悦主人,便只剩下用这种龌龊手段明志。

  但那只建立在赵钧对自己还有几分在意的情况下。待时间久了,自己又能到哪里去呢?最终不过像他后宫中的宠物一样,失去了宠爱,溅落于泥土。

  ……他原本不必这样的。

  郁白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那些朝臣的义愤填膺的唾骂。“红颜祸水”“尊卑颠倒”“有伤风化”“不知廉耻”……郁白自嘲地笑了笑,心说这些词汇用在你们的陛下身上似乎更加合适。

  他十七岁时少年意气,打马踏过大漠边陲,就此与赵钧初见。那时他竟以为这青年如他外表那样谈吐不俗、进退有度,只可惜被强迫入宫后才得以知晓,此人是无视纲常伦理、手握生杀大权的豺狼。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郁家都只是个小角色,而他作为郁家繁茂子嗣中生母早亡的庶子,更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色。

  嫡长姐郁菀只比他大了两岁,却是整个家里最护着他的人。对彼时的郁白来说,收敛锋芒、读书习武、爱护姐姐,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直到郁菀十九岁那年——距离大喜之日仅有两月之时,他听到了郁家大小姐失踪的消息。

  郁菀去了江家,见了与她一同长大的手帕交江月琴。女子成亲前与好友相见本是常事,无人预料到这场相见会是失踪的开始。江家下人信誓旦旦地说郁菀和侍女早已乘马车离开江府,作证的人不少,郁家寻不到人,却有流言暗传。

  流言众说纷纭,说郁家大小姐不满婚事同情郎私奔,说郁家大小姐在回程路上被贼人掳掠奸污,无颜归家,连身边侍女都未曾幸免。

  郁白千方百计打探消息,终于查出了一丝蛛丝马迹,矛头直指江家和江月琴。然而那时已经过了一个冬天,皇位角逐愈演愈烈,他尚未来得及做什么,郁家已经牵扯进了定安侯贪腐一案,一纸诏书下来,被流放西南。

  郁白套上镣铐、跌跌撞撞地在寒风中行走时,被刚刚赢了皇位之争、登基为帝的赵钧秘密召入了宫中,从此享受了少年时从未想过的锦衣玉食,也经历了少年时从未想过的折辱。

  家族倾颓、血亲无踪、满身不堪、苟且偷生。

  或许当年死在流放途中,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一摧云间志,为君……”困倦中,郁白隐隐听见有人在低声念着诗句。

  那人仿佛在自言自语:“你觉得是朕束缚了你的才志和自由?”

  郁白于迷蒙中自嘲地想,他不过一只金丝雀,苟活深宫,岂敢与孤洁白鹤比肩。

  ……

  郁白午睡醒来的时候,听宫人闲话,说赵钧已经率百官往永安坛祭天去了。祭天大典隆重,太后却以身体虚弱未一同前往。至于太后究竟是不是真的身体虚弱,又是不是真的不愿出宫祭拜,并无人知。

  这些事情都没在郁白心头留下痕迹。莫说出宫祭天,赵钧恨不得让他连燕南阁这一角四四方方的天空都看不见,绝不可能带他出宫。郁白知道这个结果,因此并不觉意外。

  对他来说,赵钧不在,就意味着自己可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

  猜到这个结果的不止郁白一个。

  慈宁宫里,江太后听着赵钧带着文武百官远去的消息,笑笑:“皇帝果然没带那孩子同去。”

  “皇帝不过是把他当成一只逗趣儿的雀儿罢了,这种时候怎会带他同去?”江彤云奉承道,“娘娘放心,皇帝不在宫中,禁军刘将领已投奔宁王殿下,皇宫又在您全数掌控之中,正是天赐良机,臣与您里应外合,定能助殿下一举成事。”

  太后微微顿首,金色的凤钗随着她的动作轻颤:“本宫活了这么多年,看得出皇帝在意那孩子。就算是以防万一吧,你且先去,本宫先把郁白请进这慈宁宫里来。”

  江彤云肃容:“臣能重回长安,全凭娘娘助力,娘娘放心,臣必定不辱使命。”

  他作为太后之弟,一直镇守边关,今年年初太后指使手下的御史进言,方将他调任京都。今日一战若成,他便是从龙之臣。

  。

  春日午后晚起慵懒,梨花碎了满地雪白旖旎。郁白望着来人,似笑非笑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太后娘娘要见我?”

  老太监拂一拂雪白拂尘:“是,还请郁公子随咱家走一趟。”

  “太后娘娘难得开口,本不该拂了娘娘面子,只是公公也知道,我余毒未清,实在不宜出门。”郁白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不知娘娘有何要事?不如就此说了罢,免得跑来跑去麻烦。”

  老太监满脸枯树皮一样的褶子皱了起来,声线阴鸷:“娘娘千金贵体,尚未如此装腔作势,郁公子岂敢妄言?”

  “您不过陛下养着玩儿的猫儿狗儿罢了,娘娘动动手指就能让您灰飞烟灭,您真以为送走了琴贵人,就是这后宫的主人了?”

  郁白也不恼,只安静听着,慢慢晃着手中的茶杯。

  老太监顿了顿,加重语气:“郁公子,请吧。”

  “请”字尚未落地,郁白忽然扬手,滚烫的茶水朝他脸上泼了过去。

  茶杯轻轻磕到桌面上。郁白好整以暇地看着满身狼狈的老太监,微微弯起眼睛,神情一派安和:“烫吗?”

  老太监满面怒容,芝麻绿豆眼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你……大胆!”

  “回去告诉你们娘娘,要是想见我,就找个会说话的人来传话。”郁白瞥了眼气急败坏却又不得不嘶溜嘶溜擦脸的老太监,冷笑一声,“还有,我对当这后宫主人没什么兴趣,娘娘要是不服,大可再送第二个琴贵人来。”

  郁白微微俯身,声线轻柔如游走的蛇:“郁白绝不让她失望。”

  作者有话说:

  忽然发现这一章bug还挺多(捂脸)

第3章 他的自由

  门外忽传来一声巨响,一个满身是血的身影跌跌撞撞奔来。

  “杀人了……杀人了!”

  郁白骤然朝门外看去。老太监神色一凛,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皇城大内,怎有这般场景?

  “杀人了……那些人杀进宫里来了!”

  小太监扑过来抓住郁白的袖子,沾满鲜血的手掌在雪白衣袍上留下鲜红的掌印:“太后宫里……太后围了好多兵,到处都是兵……”

  短短几句话,郁白心中骤然明朗起来。

  太后唯一的嫡子宁王赵锴已到弱冠之年了。赵锴身为嫡子,自幼金尊玉贵,孰料皇位被一个庶出兄长凭空夺走,心中自然不甘不愿。赵钧此次外出祭天,却将太后“软禁”宫中,怕就是藉此一举诛灭赵锴及其党羽。

  若让宁王登基,太后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江家也才是真正的从龙之臣、皇亲国戚。

  小太监已经停止了呼吸。察觉到身后冷风,郁白猛地回旋转身,老太监被逼退两步,重重撞上身后茶桌。

  汝窑茶盏应声而碎。

  几乎是同一时刻,郁白已拾起一枚碎瓷,划过老太监脖颈。

  鲜血迸出。

  老太监倒下的时候双目不可思议地张大,大概是至死也没有想到,这个宫人眼中弱不禁风、靠美色迷惑君心的少年,出手会这么狠利干脆。

  郁白脸侧溅了一片血花。他抹了把脸,不再理会老太监横陈殿内的尸体,而是折身回了寝殿,径直走向书格。

  他站在重重书格前静默片刻,掀开一层绢帛。

  那是一柄剑。

  剑已蒙尘,他数年不曾握住这柄剑。郁白端详片刻,挥手抽出。

  “公子!公子!”侍女踉踉跄跄地闯进来,“太后请您过去……”不待她说完,紧闭的殿门轰的一声被撞开,涌出更多士兵。

  原来自己还是重点关照对象。郁白无声地笑了笑,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凛冽寒光闪现,转瞬之间割断了那人喉管。

  “愣着干什么?”郁白冷冷扬声,“我若是死在这儿,赵钧会饶了你?”

  士兵不解其意,正欲出手时,却已被另有一道身影刺中了心脏。

  那人招式狠厉,出手果决,郁白在一旁看着,心道不愧是赵钧亲自组建的影卫,用来看管他的确不错。

  只是可惜了。

  影卫杀尽最后一人,忽觉身后有破风之声,下意识挥剑砍去,利剑刺破皮肉发出噗嗤声时,他的后颈突然一阵钝痛。

  郁白自他身后淡淡收了手:“对不住了,睡会儿吧。”

  他少时也曾上过战场砍过外敌,他的武功剑法,也是在日复一日的苦练和尸山血海的战场中磨炼出来的。

  春光忽地黯淡下来。郁白剥下那名小太监的衣服套在身上,毫不迟疑地跨过满地尸首,循着幽径奔向西华门。

  一路上他听到厮杀声渐渐沉寂,皇家军队集结的号角,听到“逆臣赵锴已伏诛”的呼喊,间或掺杂太后不可置信、近乎凄厉的质问。

  郁白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同多少人打过照面又编造了多少谎言,当他终于跌跌撞撞来到西华门那扇青草掩映的小门时,抬头望见了如火的夕阳。

  ……

  宫城内的天空被砖墙切割成狭窄的方块,郁白已经不记得晴空碧海是什么模样了。他仰头望向天空,心下仍是迟疑,这就是……出来了吗?

  从那座宫城中,离开了吗?

  也许是渴望了太久,郁白被几乎从天而降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却忽感胸前一阵钝痛。

  方才搏斗时没有感觉,此时郁白才意识到不对劲,伸手一摸,被自己的血染了满手。

  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染了一身浓稠鲜血渐渐化开,一滴一滴地落在青石板路上。郁白低头望见一地血迹,心知自己这般模样太过显眼,理应尽早离开。

  “什么人?站住!”

  “血,有血!拦住他!”

  偏僻的宫门外,血和新鲜的雨珠泥土混着,留下斑斑驳驳的痕迹。青石板铺就的路上,郁白身后的血迹越来越模糊,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两年不曾出宫,早已不记得宫外的路。

  他听见有人厉声喝斥:“什么人!”

  郁白猛然睁大眼睛。

  落日之下,宫阙之外,军队赫赫,黑衣龙袍的帝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看着那顶有些滑稽的太监帽子滚落在地,声线不辨喜怒:“郁白。”

  。

  他的自由,只存在了短短一柱香的时间。

  “赵钧……”郁白模糊出声,极力想要挣脱赵钧的束缚。那点力气对赵钧来说几乎毫无作用,但他还是停下了动作,俯视着少年浮起不正常绯红的苍白面容。

  “阿白。”赵钧温声道,“说说看,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郁白艰难地睁开眼睛,比寻常人更黑的眼瞳带着迷茫看向发问之人,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他突然嗫嚅了一声:“姐姐……”

  这声姐姐堪比火上浇油,赵钧捏住他的下巴,冷冷道:“什么?”

  郁白被掐住声带般哑了片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咳的那样厉害,像是要把心肝肺都从胸膛里吐出来,随着他的动作,胸前刚包扎好的伤口又重新渗出了血,染红了雪白纱布。

  赵钧只坐在一旁,眸光沉沉翻涌,不为所动地倒给他一杯酒:“喝下去。”

  郁白茫然地看着他,猝然间苦涩酒液入喉,激起一阵愈发撕心裂肺的咳嗽。赵钧毫不留情地掐着他的下颌,任凭他挣扎反抗满脸是泪,手上动作也未有丝毫收敛,直到将那壶酒液尽数灌下。

  殿外,李德海对太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