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23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郁白沉吟片刻,颇有些新奇之感——这还是他第一次从除了赵钧之外的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往事。

  他失忆一事并未广而告之,写意只是个小宫女,不知道再正常不过。难得有个这样毫无心机又单纯坦诚的娃娃送上门来,倒是绝好的契机。因此他也不坦白,只装成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的令人如沐春风:“原来是你。你阿娘的病可好了?”

  骗小孩子是可耻行径,只不过写意的年纪和阅历还不能辨别出郁白的“恍然大悟”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听见这句笑眯眯的“原来是你”,写意登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公子还记得自己。

  “阿娘的病早就好啦,写意谢过公子。”小姑娘抱着笨重的衣物,行了个笨拙的礼,又着急忙慌地解释,“原本早该来谢过公子的,只是嬷嬷知道之后就不准我去燕南阁了,说我会冲撞贵人……”

  她忽觉怀中一轻。郁白替她接过衣物,推开沉重的大门:“无妨。嬷嬷还说什么了?”

  写意对郁白不动声色的套话毫无防备之心,一边颠颠地跟在他后头,一边皱着张小脸纠结。嬷嬷还说过,燕南阁里那位郁公子身体不好脾气也怪,陛下偏纵着他,还不准旁人打扰,让她以后千万离这位祖宗远些,免得被陛下迁怒——可是她再小也知道,这些话怎么能对郁公子说?

  半晌,她憋出一句:“嬷嬷……嬷嬷说,公子是个好人,让我以后报恩。”

  郁白噗嗤一下笑出来。

  写意小脸一红,赶忙补救:“还没问过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郁白忍住笑,简单描述了下那两人长相:“你可见过这两人?”

  写意歪歪小脑瓜:“公子是说胡家那两兄弟吗?这宫里只有他们眉毛上边都长着黑痣。他们原先是冷宫看门的,今天听嬷嬷说他们搬到东头常禧殿打扫去了,也不知是为何。”

  郁白心里有了数,嘱咐写意几句有什么事来找他,折身离去。

  常禧殿的下人房里,白日里的两人正趁着暮色窃窃私语。

  一人一张张点着银票,感叹了两声主家出手大方,又道:“话说回来,郁公子如今可真是好性儿了,我现在还记得琴贵人,那剑直接就架到琴贵人脖子上,留了好深一道口子……”

  旁边之人一把夺过银票,斥道:“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琴贵人,小心你的脑袋!这话万万不准说第二次!”

  “是是是,外人面前我当然不会多说,可……”那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可你我都知道,这话是哪里流出来的。李公公的话不就是陛下的旨意,那这……”

  他瞪了一眼,看起来极其想把这张嘴缝上:“咱们这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的活,你以为搬到这里来就是好住处了?指不定今晚就是阎罗殿!主子一个不顺心就能要了我们这条命,你还不管好你的嘴,少生是非,听见没?”

  说着他抿了口茶,恨铁不成钢地推一把:“听见没?”

  随着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响起,旁边的身影应声倒下。惊惧的视线下,日暮余晖照见了那人口鼻中涌出的黑血,以及那一盏打碎在地的白瓷茶碗。

  暮色无声,崭新的银票蘸着血洒了满地。见血封喉的毒药没给另一人继续出声的机会,轻轻松松地结果了今晚的第二条性命。

  也就在此时,郁白敲响了房门。

  借着最后一缕日光,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一天所见到的、听到的种种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回放,他不敢去想最可怕的可能,又回首望了眼蜿蜒流淌的血迹,沉默着关上门。

  一切如旧,仿佛从没人来过。

  天彻底黑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抱歉断了这么久,接下来会稳定更新的。

第39章 那朕可做得被你勾了魂儿的书生?

  酒是宫廷玉液,花是粉黛满园,凤十一愁眉苦脸地蹲在郁白身边,不敢问他去了何处,也不敢提起那两个太监,半晌只哀怨叹息:“阿白,你别这样嘛。”

  “我怎样了?”郁白斜他一眼,往他怀里扔了个酒杯,“喝吗?”

  他心中闪过今日目睹的那场死亡。在饮食中下毒是宫中常用的技俩,然而用在两个太监身上却是杀鸡用牛刀。他们突然搬迁新居远离众人,不明不白地拿到远超寻常例银的银票,更是可疑。

  答案说简单也简单,那就是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加上那叠厚厚的银票,更像是替人办完事后被杀人灭口。而让他们办事的那个人,故意让自己听到这番流言,除了让自己不悦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

  郁白没有答案。

  凤十一接的从善如流。他知道郁白酒量不怎么样,瞅着这会儿差不多要醉了,便也破天荒地捞起酒杯斟了一杯,却迟迟未曾送入口中。

  “有时候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有些事忘了就忘了吧。”

  “你指什么?”

  将醉的人陡然出声,眼神清明地看着他,何曾有半分醉态。凤十一自知失言,即刻哑声。

  “忘了吧”,可以是宫人的污蔑和谣传,也可以是过去两年的记忆。谣传忘了便忘了,可若是那两年记忆并无一丝污垢,又何必“忘了便忘了”?

  在宫里待了这些日子,他岂会看不出赵钧的刻意隐瞒,看不出凤十一神经大条伪装下的步步谨慎?郁白捻酒杯在手,盯了他半晌,最终低头笑了笑:“算了,也是我心甘情愿。”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没有人会天真到相信有人能将皇位拱手相让——至少他不会。他上过战场,见识过权力争斗,知道皇位是白骨鲜血堆成,赵钧这样的人,岂会轻易将皇位拱手于人,只是因为飘渺的“喜欢”?

  可抛开理智,他又隐隐希望赵钧的承诺是真的,而且这希望还愈来愈浓烈。他希望赵钧的隐瞒是有难言之隐,希望赵钧除开那至高无上的君主之身外,的的确确留给自己了一份真心,正如他所承诺的那样,明月为证,绝无妄言。

  至于凤十一,他受命于赵钧,为难他,恐怕白白折了一条性命。

  何况……

  郁白心中默默地想,何况,他是真的动心了。

  动心一词,说万劫不复或是夸张,但至少现在他愿意等,愿意等到赵钧坦诚相告的那一天。

  “换个话题。我这两年是什么样的人?”

  凤十一清了清嗓子,开始展示自己出色的文化素养:“阿白你芝兰玉树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翩然出尘气宇轩昂惊才绝艳……”

  可把你能耐坏了。郁白:“……你会的还挺多。”

  凤十一一片坦诚:“阿白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一行也不要文盲的。”

  郁白:“……”

  最有文化的影卫、武功最好的文化人儿凤十一长长地叹了口气,似在追忆自己漫漫学习征途,然而开口却是:“我今年二十三。”

  郁白略微错愕地看他一眼,旋即给他斟了杯酒。

  “我自幼便不知自己身份来历,靠着百家饭糊里糊涂长到六七岁,遇了饥荒。所幸生了副习武的根骨,被宫里人挑进了影卫行列里,好歹混口饭吃。”凤十一道,“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

  他掌心摩挲着一块长命锁。那锁是木头雕成,上头的金鹏花样已经褪色,需得仔细看才能辨认出。

  “我这十几个年头过得糊里糊涂,训练、执行任务、杀人越货,有时也想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但有时又想,算这么清楚做什么呢?人生一辈子也就短短几十年,糊里糊涂、高高兴兴地过完了,也是福气。”

  也是福气——只可惜郁白偏是个寻根究底的性子。凤十一也不晓得自己这番话郁白究竟听进去多少,更不明白自己一个好端端的影卫为什么要来当人生导师,沉吟片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罢罢罢,万事当前,饮酒先。

  。

  赵钧最近忙的很,自那天后,郁白已有数日不曾见过他,乾安殿每每派人来传话说陛下忙于朝政,烦请郁公子等一等,再等一等。

  这一等便是五六日,满腔隐秘的疑问和忧虑无处可问,也随着时间增长渐渐沉了下来。直到有一日提笔写信,窗外落花翩然,他方才惊觉自己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安闲且寂静的深宫生活。

  赵钧就在这时候踏进了燕南阁。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堆了满桌的废纸球。他眼皮跳了跳,心道多日不见,这是在给谁写情诗呢,这一字一句斟酌的——随即他捡起一个纸球展开,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看到了“长姐”。

  这两个字像通红的烙铁,烫的赵钧眼睛生疼。

  听见动静,郁白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陛下怎么过来了?”

  “朕这些日子在忙穆王之事,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赵钧毫不见外地硬挤到郁白旁边坐下,顺手捏了捏他的脸,“最近没好好吃饭吧?脸上都没肉了。”

  乍一听赵钧前半句话,郁白心跳倏忽顿了下,却又不能冒失地去问,忽而便没了说话的兴致,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余下的以沉默相对。

  赵钧敏锐地发觉了:“这是怎么了?”

  郁白低头写完最后一笔:“没什么。”

  连凤十一都察觉了,自己最近的情绪着实不太对劲。总不会是因为太久没见赵钧生疏了——可若是如此,自己不该有更多话想说吗?

  但现在他只觉得疲惫,好像突然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朕知道这些日子有人传你的闲话,朕都严惩了,往后绝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赵钧轻声道,“等传位这件事了了,朕陪你回柳城看姐姐如何?柳城和长安离的这样远,他们不会听说这些东西的。”

  郁白倏然一愣,几乎是转瞬之间,一个想法在他脑中成型。

  ——如若指使胡家兄弟的背后主使是赵钧呢?

  这些谣传令他迟迟不敢写信,寄往柳城的信一而再再而三地搁置下来。不仅是怕谣言已经传到了姐姐耳中,更是心存愧疚挣扎,以至无法动笔。

  可是平白无故的,赵钧为何要防着自己同姐姐、同郁家联系?莫非……

  他忽然便想问一句“你是怎么严惩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终究不愿用最可怖的恶意揣度赵钧,最后只冷哼一声:“谁是你姐姐。”

  赵钧笑:“你都同我在一起了,你姐姐可不就是我姐姐。”

  “那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敬听郁公子吩咐。”

  郁白冷着脸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赵钧松了口气:“笑什么?”

  郁白撇撇嘴:“笑我自己,还真有狐狸精的样儿了。”

  “那朕可做得被你勾了魂儿的书生?”

  郁白勾着他下巴,端详片刻,摇了摇头:“书生文弱,你太雄壮了些。”

  雄壮的书生揽着他的小狐狸精窝在太师椅里,一下下安抚着小狐狸紧绷绷的神经:“说起来,朕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倒不在漠北。”

  而在一封弹劾奏章里。

  那封奏章被有心人呈上朝堂时,赵钧只是个初露头角的皇子,同金銮宝殿上的御座相隔有千里之远。他站在最为受宠的宁王后面,听着御史朗声读着奏章,弹劾的便是柳城的镇北将军,也就是郁白的父亲,罪名是战时送家眷出城、有不臣之心。

  即刻便有人反驳了他,理由是郁将军的幼子——也就是郁白,尚留在柳城随父作战,立功卓著,未有退缩之貌。乌烟瘴气的朝堂上,赵钧凝神听着每个派系的奏告、思量着下一步时,“郁白”这个名字如清风般闯进了他的耳中。

  妙年洁白,风姿郁美。隔着千万里疆域,少年的模样隐约可辨。

  听着听着,郁白投去怀疑的眼神:“真的?”

  镇北将军听着厉害,实则并无大权,苦心竭力争皇位的人怎么可能把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记上两三年?真当他不仅没了记忆还没了脑子呢。

  赵钧无奈笑笑:“阿白,你这样会让话题进行不下去的。正常人这时候至少会有点感动吧?”

  哟,这是从哪儿得出来的经验——郁白懒洋洋地驳道:“好吧,那可能是你的妃嫔,不是我。”

  “阴阳怪气。”赵钧顺手扯过郁白笔下的宣纸,郁白条件反射地伸手去夺,却听赵钧道:“写了这么多,一封都不行?近乡情怯到连话都说不通了?”

  郁白再度沉默下来。

  只有清清白白的游子,才敢道一句近乡情怯。情怯不为别的,只为思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