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28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郁白的视线越过泥塑木雕一样的赵钧,喃喃自语:“我从醒来后,就一直生活在你编织的谎言里。满宫上下,都在陪着我演戏。我不知我在他们心中、在你心中是什么人?换我自己来看,也觉得可笑……”

  春夏秋三个季度,大半个年头,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数曾在他心头留下温柔记忆的瞬间——郁白控制不住地浑身发冷,心口的怒意却又像火般灼烧着。他掐住掌心,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做不到……他做不到。

  他曾经那么认真地想过同眼前这个人白头偕老,纠结又欢喜地想该怎么把赵钧带到姐姐面前,满怀期待地铺开地图,在千万里江山间找一处和赵钧的安居之所。想他们的现在,规划他们的未来。

  他们度过缠绵的春日,炽烈的夏日,在落花中相拥,在长夜里亲吻,肌肤相贴,骨血相交,做着世界上最亲密的事,也幻想着成为他最亲近的人。

  他曾那么认真地动了心,到头来,却是一场骗局。

  ……

  万籁俱寂。

  赵钧离开了。

  郁白久久凝视着赵钧离开的方向,坐的一动不动,脑中浮现出自己尖利的诘问和责难,以及赵钧的形容。

  从最初的惊怒交加、语无伦次,到状如癫狂、手足无措,到最后的欲言又止、沉默以对。

  赵钧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到最后也未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伸手,似乎想给自己擦一擦泪,或者抿一抿血——就像他从前经常做的那样,然而却被自己冷冷避了开来,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彼时他讥诮地笑了一下,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混杂着痛快、悲恸和茫然的感情来。

  他听见赵钧叫了他一声阿白,一声又一声。如同他们在雨夜、在暖阁、在春天和夏日里缠绵时那样。

  最后他说:“我答应你,阿白。我放你走。”

  ……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公子……擦一擦脸吧。”

  写意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踯躅半晌,小心翼翼地递来一张帕子。

  “门口……门口站了个人,公子要见他吗?”

  郁白垂了垂眸子,这才发觉自己双眸酸涩难言,不用镜子也清楚自己现在是一幅什么狼狈姿容。

  他勉强遏住喉中血气,心知写意说的是那人是凤十一。

  赵钧将他从头骗到尾,凤十一也不遑多让。事到如今,有些账也该算一算了:“让他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本文准备6.16在48章入V,当天更6000+,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47章 囚牢

  诏狱的甲号牢房里关着的,都是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亲国戚。比如曾经举兵谋反的宁王,再比如先帝的第四子,当今的穆王赵镜。这位昔日的亲王除去了繁复王袍累累冠带,只着一身灰麻布衣,那个以黑色写就的大大的“囚”字无疑证实了他如今的处境。

  哐哐的敲击声忽然响起。

  狱卒垂着头穿过幽深的巷道,拎着一桶不知是什么的饭食,走到这间牢房前。他望了下那个侧对着他的身影,伸手猛敲生锈的栏杆,腰间的钥匙晃荡的哗啦作响:“开饭了开饭了,过来拿饭!”

  赵镜依言站起来,向牢门走去。却在伸手接过的那一瞬间,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那人倒是干脆利落的很,从沾满油渍的衣袖中伸出来的手带着握剑磨出来的茧子,一秒也不耽搁地开始剥衣服:“我放倒了牢头,半刻钟的时间留给你换衣服,接应你的人已经在宫外了。”

  赵镜看起来简直无话可说,半晌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简直……胆大包天!”

  那人在剥衣服的忙碌时间里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一直如此,你早该知道。”

  “慢着!……”赵镜一把攥住那人的手腕,憋了半天却是,“你一个女儿家,光天化日之下脱衣成何体统!”

  “……”明鹤的目光如同在看傻子。

  牢房高处的窗子泻下浅淡的光。明鹤团了一把短衫,一把扔进赵镜怀里,冷冷嘲讽道:“难为你这时候还记得我是女子。”

  赵镜被衫子砸了个满怀,无力地叹了口气。他抖抖短衫,欲重新披到明鹤身上,却被明鹤三两步后退避开了。

  他实在无法,只得暂时先接了衫子。

  “那天我便已同你说过,即使没有你行刺一事,我也在劫难逃。”赵镜争分夺秒地讲道理,语速却还平稳,“皇兄若真想下死手,岂会轻易由你逃离,我又怎会至今还好好活着?我若是逃了,那才真的坐实了皇兄的疑心,也叫他能光明正大地下手。我与皇兄毕竟有数十年的情分在,你放心,皇兄不会杀我,更不会对天麟府动手。”

  明鹤沉默良久,道:“对不起。”

  三日前的骊山猎场中,她已经听过一遍这番解释,也已经在无限的沉默后说过一句这样“对不起”。

  因为郁白不合常理的保护,她提前埋伏的那支箭没能取赵钧性命,反而打草惊蛇,让猎场的影卫倾巢而出。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深夜里,她是在赵镜手下“逃脱”的。

  而后她逃离骊山,赵镜入狱。江湖和庙堂上,流言如野草疯长。

  从三月的皇宫行刺、赵镜与天麟府的私交,到如今无诏回京赶赴猎场、不慎让行刺之人逃脱,此番种种,铁证如山。赵钧是要借着她的手,为赵镜扣一顶“勾结江湖势力谋反”的帽子。

  对她来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她既然敢踏出第一步,就不会畏惧未来的覆灭,但——将赵镜牵扯其中,却绝非她所愿。

  “这话我不想听了。”赵镜笑笑,“况我刚刚不是说了,即使没有你,我也是逃不了的,此番不过是借着你的由头来铲除我这个威胁。这些日子,先让你府里的人消停消停,你师兄的病或许还有别的法子可解……”

  明鹤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苗疆圣女拼着性命炼成的金蝉,天下唯有一只,修补心脉、起死回生,如何能有别的解法?明鹤不多解释,她在这一点上从未与赵镜达成过共识。

  赵镜一直不希望她冒着风险取赵钧体内的金蝉,但冰棺里躺着的那人却是收养她长大、如兄如父的师兄。正如她理解不了赵镜对赵钧的信任和保护一样,赵镜也不会明白她对师兄的崇拜和依赖。

  在十六岁之前,他们都无须背负这些,直到十六岁那年天麟府生变,师兄成了活死人,他们自毁婚约,分道扬镳。

  赵镜沉默了片刻,笑笑:“那就更不必道歉了。”

  “回去吧,绯衣。”

  话一出口,两人皆愣了片刻。

  她做了八年的“明鹤”,“叶绯衣”这个名字早在十六岁那年便埋入墓地,无人唤起。

  在江湖人口口声声的传说中,在天麟府府主的尊位上,在无数或敌意或钦羡的目光中,她是明鹤——可是在赵镜怀里,她永远是叶绯衣。

  。

  今日这间牢房热闹的很。赵镜望向牢门外的人,语气随意:“皇兄来了。”

  呵。赵钧不阴不阳地讽了一句:“你倒是深情。”

  他们两人将彼此的底线都试探的清楚,解释也不必多解释。赵镜摇摇头:“若臣弟真的深情,十几岁的时候就抛家舍业随她到江湖去了。”

  “那朕还要多谢穆王不杀之恩了。”

  “臣弟无知,当不得皇兄的谢。”分明是极其肃杀的气氛,赵镜却突然笑了起来。这间牢房经年无人居住,积的灰尘少说也有一匝,被来来往往的脚步一激,散了漫天,日光下漂浮空中,硬生生造出一片朦胧之景,却颇为呛人。

  赵镜笑着笑着便咳了起来:“皇兄……皇兄可否赐臣弟一杯茶?”

  比起茶水,赵钧这时候更想赐一杯鸩酒——他若有所思地瞧着赵镜,勉强遏制住让李德海倒一杯鹤顶红来的打算,道:“明鹤那师兄早已是活死人,根本救不回来。那时你本有机会制止她继任府主之位,哪怕把她带回长安,也不至于到如今这种地步。”

  如今这种地步——赵镜扫了眼沾灰的粗布麻衣,望了望牢房高处的窗子。半晌,他轻声道:“鹤唳九霄,自当扶摇万里,无樊笼之伤。”

  矫情。赵钧道:“这便是你输的原因。”

  “臣弟何曾赢过。”

  “在朕这里,你一直是赢的那个。”

  赵钧的声音忽然低下来,低的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清:“咱们幼时,父皇最偏心你,你的文才武功都是父皇亲自教授,比朕不知强了多少……朕只比你强了一点。那就是想要的东西,必得牢牢握在自己手心,怕的便是稍一松手,原有的便都漏走了。”

  哪怕是一盘点心,一只宠物,他都得牢牢攥着看着,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抢走了——这些他已经经历的太多。所以现在,不管是清鸣九霄的鹤,还是翱翔万里的鹏,即使是天上的神仙,他拼死也要留在身边。

  “有些事,绝不是抓的越紧,就越不会丢。”赵镜摇摇头,“不知郁公子现在如何了?”

  赵钧陡然醒过神来,冷冷道:“不劳费心。”

  这兄弟俩的对话旁若无人,李德海背后的冷汗却已经湿了好几层衣衫。所幸片刻后便有郁白的消息传来,恰到好处地挽救了他。

  李德海压低声音,附耳道:“陛下,燕南阁方才传消息来……”

  赵钧听着听着,面色愈发冷下来。他重新扫了眼赵镜,随即转身拂袖而去。

  “传朕旨意,穆王狼子野心,欲谋权篡位。朕念昔日手足之情,免其死罪,着幽禁南宫,无诏不得出入。”

  赵镜叩首:“罪臣……谢恩。”

  缓缓起身的时候,他看见了赵钧匆匆步履下扬起的玄黑披风,嘴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作者有话说:

  一对副cp(^???^)虽然是必要剧情,但还是感觉这一章有点点无聊,下一章会尽量掰回来的。

第48章 雨夜相依

  李德海传来的那句话是“郁公子高烧不退,恐有性命之忧”,也难怪赵钧的脚步如此急迫。

  是夜,风雨大作。阁楼昏昏地燃着一盏油灯,灯影被窗外的冷风冷雨吹的凌乱,重重幔帐内,郁白身上盖着条雪白的锦衾,正静静睡着。

  赵钧满身风雨地赶来时,郁白正皱着眉低声梦呓,似乎在唤谁的名字。他踯躅片刻,解了披风附耳过去,听见郁白口中低低喊着的名字是“赵钧”。

  不是“长姐”,不是“阿娘”,而是“赵钧”。

  一时间赵钧很难描述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是该为郁白在昏睡中想念的人是自己而欣喜,还是该为他们已经破裂的关系而遗憾?在郁白心里占据首要位置,这曾经是赵钧梦寐以求的,然而现在这个位置已经无丝毫用处了。

  余清粥没料到赵钧来的这么快,连忙行礼:“见过陛下……禀陛下,郁公子这病原本是普通的风寒,只不过旧伤未愈,心思郁结,饮酒过度加剧了病情。拖到今天确实凶险,不过微臣开了药,想来过了今夜便无妨了。”

  “饮酒过度?”赵钧皱皱眉,再探郁白的额头,靠近些许,果然有淡淡的酒气萦绕。

  这是喝了多少——赵钧本想着郁白酒量差成那个样子,喝成这样估计只用一两杯,谁料一转头瞧见少说四五瓶开封的罗浮春,登时默然。

  酒量不怎么的,倒挺能造。他心中轻轻叹息几声,挥了挥手,余清粥识趣儿地退了下去。

  床榻上,郁白双眸紧闭,呼吸不稳,明显睡得并不安稳,烧倒是退了一些,在病症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苍白的面色泛着些许不正常的红晕。他静默地看了很久,轻轻伸手碰了碰郁白的指尖。

  郁白昏睡中似乎也察觉到了柔软的触感,苍白的指尖动了动,颤颤巍巍地握住了赵钧的手指。他分明病的没什么力气,抓着赵钧的手却像是抓着救命稻草,甚至让人怀疑,如果想挣开他需要同这个病重之人好一番搏斗。

  ……这是他在风雨病痛中想念的怀抱,即使他曾予他欺瞒、折辱、悲苦。

  那一瞬间,赵钧眼里几乎落下泪来。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才能毫无敌意地相见,指尖碰着指尖,掌心靠着掌心,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做世界上最亲密的爱侣。待到郁白醒来恢复如初,望着他的神情又会冷淡漠然,如同剑拔弩张的宿敌。

  他又想起赵镜的话。有些事,绝不是抓的越紧,就越不会丢。就如同掌心的沙砾,攥的那样紧,却都从指缝间溜走。

  但,将郁白留在身边,天长地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将他放出宫去,万里江山偌大江湖,他又该去哪里寻他的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