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29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鹤唳九霄,自当扶摇万里,无樊笼之伤。

  这只要清鸣九霄的鹤,终究是被他折了羽翼。

  那一瞬间赵钧几乎遏制不住心头汹涌的情感,他略略放平呼吸,俯身吻了下去。郁白在深陷其中的时候知道了真相,而他在一切都破灭的时候陷了进去。

  郁白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任由赵钧在他眉心间印上一吻,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最终化作世界坍塌之时的一声唏嘘。

  。

  半夜过去,风雨已停,水渠上飘了一片粉红的芙蓉。郁白一觉睡到半夜,烧退了大半,却是口干舌燥的很,含含糊糊地咕哝着要水喝。

  赵钧很快从浅眠中醒过来。

  茶水是前半夜便备下的,一直煨在炉子上保温,到现在还是温热的。郁白这次没像之前那几次一样眼皮都不抬地喝下去,浅浅咂摸了一口味道,忽然掀起眼皮看了端水的人一眼。

  ——那一瞬间,赵钧心中狂跳,竟然连这杯茶水都端不稳了。

  郁白没察觉到眼前人的僵硬,他努力睁开睡意朦胧的眸子试图分辨来人身份,大约得出了什么结论,于是瘪了瘪嘴,表达自己的不满:“你怎么才来。”

  赵钧怔了一下,脱口而出:“我来晚了。”

  郁白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地驳道:“你天天来晚。”

  纵使不合时宜,赵钧却忍不住想笑,笑着笑着又觉悲凉。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任性又恣意的郁白了?也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收紧臂膀,半真半假地哄人:“以后不会了。”

  鬼才信你……哦不,是鬼都不信你。郁白不虞,闷闷地哼了一声:“疼。”

  赵钧心里一跳,忙探了探郁白的额头,触手一片潮湿的温凉。他摸不准郁白究竟哪里难受,便探寻着问:“是头疼吗?”

  郁白却不答话,甚至连一直抓着他的手都松了开来——他好像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再是曾经的赵钧了。赵钧沉浸在“阿白到底哪儿疼”的思考中,到头来也不敢瞎猫当死耗子乱治病,思量片刻,当机立断决定去把隔壁随时待命的余清粥喊起来。

  起身前他习惯性地顺了顺郁白的脊背:“乖,我去找太医,一会儿喝点药就不疼了。”

  郁白反应很快:“我不喝药。”

  赵钧当然不可能由着他闹脾气,边起身边答:“良药苦口。”

  他原本以为郁白会皱着眉头反驳一句“陛下这时候怎么不说酸腐了”,就像他们曾经调侃嬉耍时那样——然而他陡然感觉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颤抖。

  郁白在发抖,在他怀里发抖。

  仅仅“怕苦”这个缘由不足以解释郁白的现状,赵钧愣了片刻,陡然意识到郁白恐惧的来源在何处——药。

  那是……那是昔日郁白出现恢复记忆的前兆后,他为了延缓乃至消除郁白记忆的恢复,令余清粥暗中配置的药。那些漆黑的汤汁由他亲眼看着、亲自哄着,一滴不剩地给郁白喂了下去。或许是更久的从前,他强硬地撬开少年的唇齿,将浓稠的苦药尽数灌入。

  这一切,郁白都知道了。

  “我不喝药……赵钧,我不喝。”郁白的眼眶有些红,像是在泪里浸泡久了的模样。他含含糊糊却坚定地重复着,揪着他袖子的手死活不肯松开:“水……水,我喝水就行。”

  赵钧沉默片刻,问:“为什么不喝?”

  他松开紧揽着郁白的胳膊,逼迫郁白直视自己,又一次重复道:“生病了,为什么不喝药?”

  唯恐赵钧会撬开他的嘴唇把药灌进去一样,郁白死死抿着唇,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眼前之人的面貌扭曲成了极其古怪的形状,如同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流离失所的亡灵,他是赵钧吗?还是他梦中那个罪魁祸首?或者说,其实他们原本就是一个人?

  纵使是现在,他也知道这时候和赵钧硬碰硬是没用的——这是他在过去多年的亲身尝试中得出的结论。郁白避开赵钧幽黑的眼瞳,低低地咕哝道:“我……我心里疼,喝药没用……我不喝。”

  山峦轰然坍塌,化为一声久久的唏嘘。

  赵钧闭了闭眼睛,重新抱住郁白。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心疼起来会这么难受。

  郁白被他揽进怀里时还有些茫然,清瘦的肩头硬硬地硌着他的胸膛,也硬硬地硌着他的心。

  “睡醒了就不疼了……不喝药,来,喝口水就好了。”

  这个姿势似乎很得郁白欢心。他别过脸蹭了蹭赵钧的胸膛,重新垂下眸子,就着这个姿势喝净了赵钧手中那一小杯茶水,最后小猫似的舔了舔唇。

  柔软的舌尖扫到了赵钧的拇指,激起一阵轻微的麻酥酥的痒。灯火昏昏,幔帐深深,赵钧静静地揽着怀中的人,听着窗外风雨渐息,少年的呼吸逐渐均匀绵长,恍然间便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一夜便是一生。

  但他终是慢慢掰开了郁白抓着自己的手指,把人放回了床榻。他掖紧被角,在心头低语:“睡吧,我在这儿。”

  世事狂风暴浪,这间阁楼是唯一的世外桃源。

第49章 “好,我放你走。”

  黑夜漫长而温暖,然而黎明终究到来了,尽管它有时候并不意味着光明。

  一场暴雨过后,深秋的枯叶都落尽了。望着门口伫立的身影,郁白默然片刻,如同没看见一样冷冷转过身去。

  然而赵钧却走了进来:“阿白。”

  “陛下有什么事吗?”

  “你姐姐有消息了。”

  郁白上下打量赵钧片刻,无声轻笑:“这么巧。”

  赵钧无言。他的确曾以这个理由套住过郁白许多次,像胜券在握的猎人玩弄陷阱旁踌躇的猎物,诱郁白红着眼睛亲他吻他,忍着泪和疼,伏到他身上去做些服侍人的事。

  郁白冷冷转身:“进来说吧。”

  赵钧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仔细地展平后递给郁白:“这是从江南若水城寄来的信,里面关于你姐姐的东西是朕亲自着人查出来的。”

  郁白神情平静如常,甚至都未伸手去接那封信:“陛下这次又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阿白。”赵钧低低道,“你……你就这般不肯信我吗?”

  “陛下从未有过让我信任的理由。”

  “没有……这次没有。”赵钧无言以对,“朕只是想告诉你,你姐姐现在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郁白讽刺地笑了一声:“然后呢?姐姐过得很好,于是我不必再想着她,安心留在宫里供你亵玩就足够了?”

  赵钧无言以对。

  现在他好像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在郁白眼里都是错的。郁白有无数个理由对他提出质疑。的确,那些事也都是他曾经做过的,他辩无可辩。

  既然辩无可辩,那便不必再辩。赵钧轻轻把信封放到桌上,往郁白那处推了推,平心静气道:“阿白,你该知道,若朕真的想做什么,你看不看这封信并无关系。”

  郁白紧紧咬着牙。

  分明做错事的是他,分明有负于人的是他,他凭什么表现的这么坦然,凭什么,凭什么以这样一幅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他?赵钧看着他,如同在看无理取闹的孩子,难道他以为打完一棍再随便给个糖块,就能把所有过往一笔勾销?

  “是吗,那还真是低估陛下了。”

  郁白咬紧的后槽牙松开,看着赵钧平静的面容,留下一声冷笑,拂袖起身。他走的头也不回,那封信被衣袖带起的风拂至地面,落进了桌下。

  一切都落在赵钧眼里。那道清瘦的背影划过他眼瞳,如同昏黑夜幕中白色的闪电,刺的他心头生疼。

  赵钧久久地注视着那个早已无人的方向,在一尘不染的桌旁缓缓蹲下,捡起了那封自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信。

  。

  郁白再次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它已经被展平放到了桌上。似乎是怕看信的人连拆都不愿拆,好好一封信连信封都没有,就那么平平展展地摊在桌上,边角上压了一只翡翠绿的镇纸。

  郁白沉默片刻,伸手拿起了信。

  暗处偷窥的凤十一长长舒了口气,心说自己的狗头算是保住了。

  ……

  读罢,郁白闭了闭眼。

  虽然是个俗套的故事,如果赵钧没有骗他,那这个结局再好不过。

  信上说,姐姐被江月琴坑害后流落江湖,恰好被江湖名门之子、秦氏二郎秦羡知救下,两人两情相悦,现居若水城——郁白听说过这个城池的名字,据说那是个四季都温暖如春的地方。

  姐姐和心爱的人生活在那里,能摆脱过去的阴影,想必是满心欢喜的。

  窗外已是暖阳,再不见风浪。他心中茫然若失,又突兀地想起那夜风雨大作,那个熟悉又疏远的怀抱。

  低低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阿白。”

  郁白淡淡后退一步:“见过陛下。”

  他行的礼标准到挑不出一丝错漏,与失忆的那段时间天差地别。毕竟他已在这深宫中蹉跎两年岁月,耳濡目染之下岂会不知礼数——不,如今是第三年了。

  赵钧站在原地,眼见着那昔日从不肯低头的少年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心里却清楚郁白弯折的只是身体,而非那“不求人”的骨气。然而他心里却莫名生出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胸中一口闷气,比起这样,他甚至希望郁白毫不给面子地拂袖而去。

  他摇摇头,声音喑哑道:“……起。”

  郁白不欲多待,然而胳膊却被赵钧拉住了:“阿白。”

  “陛下何事?”

  “朕……我有话对你说。”

  郁白站直身体,黑如点墨的眸子不带什么感情地看着赵钧。叶子黄了大半的桃花树下,郁白一身青色旧衫,勾勒出挺秀清朗的少年身形,眉眼冷淡疏离,依稀是他魂牵梦萦的模样。

  风起,一片落花颤巍巍地落到了郁白鬓上。赵钧鬼使神差地想伸手,想替他拂去这一片落花,如同春日灼灼桃花树下他暧昧的抚摸。

  然而他到底是忍住了。他眼睁睁看着那片淡黄色的花瓣随风飘落,没入秋日却仍开的热闹的月季丛中,再也觅不见踪影。

  。

  郁白没有要动手给他斟茶的意思,赵钧也不讨嫌,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你身体未好,这些日子不要饮酒。”

  郁白不答,赵钧却兀自说了下去:“朕这些年一直记得与你在红门关那一面,当时朕想的出神,这塞北黄沙,竟也能养出这般钟灵毓秀的好儿郎。”

  郁白沉默良久,似是被勾起了往事。最后他冷冷道:“陛下谬赞。”

  赵钧既然是皇帝,那就永远不可能再变回齐昭。何况齐昭,对他来说也只是一面之缘。他实在无须念及那可笑的知己之情。

  柳城,红门关……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纵马持剑……

  少年时光疾掠而去,昔日尽是不可回忆的梦。郁白恍然惊觉,他已经想不起漫天狂舞的风沙的气息,想不起数九寒冬的冰雪的温度了。

  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两年,怨愤也好、挣扎也罢,他几乎已经适应了皇宫的生活,白日里秾歌艳舞卧软榻,春夜里金杯银盏醉春宵。

  “赵钧……你是皇帝。”郁白忽道,“这天下这么多人,有的是人愿意跟着你,求着你的垂怜哪怕一眼,你究竟是为什么非缠着我不放?”

  “论家世,郁家早已破败,论脾性,我天性便冷僻。纵有几分容颜,可是你不会不知道,时光易逝、红颜易老。终有一日,我会到耄耋之年,垂垂老矣,再不复今日形容。”

  郁白微微仰了仰头,由着眼泪重新滚回去。他重复道:“这天下这么多人,这么多人……赵钧,你究竟为什么非缠着我不放?”

  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赵钧默然良久。

  他道:“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