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30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郁白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勾着唇角,轻轻笑起来:“原来如此,真是好一个喜欢。”

  他说喜欢,所以把他强召入宫,不问意愿地,过后又以长姐的行踪威胁于他。后来他在逃跑中失去记忆,被他捧在掌心玩弄的团团转,许下承诺又舍不下皇权,妄图再次欺瞒于他——这天下竟有这样的喜欢。

  他轻轻地问赵钧,也轻轻地问自己:“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被你欺瞒、折辱、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一头撞上南墙头破血流?”

  “你放过我吧,赵钧,以前的事我认了,我不追究了,只希望你不要打扰我以后的生活……”

  他的模样落在赵钧眼里,针扎一样密密刺着赵钧的心。

  自真相大白以来,郁白一直是冷静的,从未这般绝望凄然,更别提说“你放过我吧,我认了”这样委曲求全的话。

  这不是他认识的郁白,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卑弱却骄傲的少年。

  赵钧闭了闭眼睛。

  “好,我放你走。”

  “只是,朕从前答应你,你今年生辰时陪你放烟花。朕从前失言,这次想履行一次诺言。待到过了你的生辰,只要你还不改变主意……我就放你走。”

  “我以赵氏皇族的名义起誓。若违此誓,江山易主,人神共灭。”

  他看着郁白怔愣的眼神,心里说不上是悲怆还是释然。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在那个他们永远到达不了的时空里……

  数月一晃而过,长安已经入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大半夜,清晨时掀开帘子,白茫茫的雪景晃的人眼花。写意裹着厚厚的棉袄子在地上扑腾雪,活像只毛茸茸圆滚滚的雪球。

  这一日,郁白照旧去了藏书阁。这里寻常不许人随意进入,然而每到郁白来的这一日,守卫却像玩忽职守一样寻不见踪影。郁白知道这是那人的手笔,懒得追究也懒得感动,只是如常迈上那高高的楼梯,一页一页地翻着书。

  听到隐隐的脚步声传来,他把书放下,淡然回望过去:“见过侯爷。”

  魏良时外表一派高深地点点头,心里已经写满了人生三问。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我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冷到要命的天气离开暖榻和美人儿,来这冷冰冰的宫里当这两个人的传话筒?

  他不像赵钧一样身为皇子,生来便注定卷进皇位之争,而是顶着侯爵虚位早早离宫游历江湖。他天性风流散漫,比起冷寒西北,更爱江南春色,只是有一次代人行事,不得已踏足柳城,曾在当地名流盛宴的边角里见过一眼十几岁的郁白。

  当然,这些郁白并不知晓。

  他状若无意道:“几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若水城,此地四季如春,当地秦氏是有名的望族,我曾赴过秦家举办的百花宴,与那秦家二郎有几分交情。”

  果不其然,他看见郁白的眼睛亮了一瞬。

  ——魏良时在心里给赵钧叹了声可惜。皇帝陛下巴巴地整那么多幺蛾子,到最后,还抵不过自己这样一句似真若假的消息。

  “秦羡知?”

  “是。”魏良时道,“此人使得一手好剑,那柄流风剑实乃上上佳品,听闻流风剑还有把双生剑,名为回雪,彼时宴会上众人闹着要赏一赏回雪,却被秦羡知笑言婉拒,言回雪剑已赠人,待到修成正果之时再请诸位赴宴。”

  从魏良时的话中得到安慰实在不必——郁白面色不辨喜怒,他翻过一页书,一语中的:“赵钧还让你说什么?”

  魏良时:“……”

  天地良心,这番话虽有艺术加工,但哪里就是编出来哄人的瞎话呢?

  “说……呃,给你准备了房契地契和仆从,让你将来出宫有落脚的地方……”

  说着,魏良时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自己这皇兄抽的是什么风?房契地契摆在那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群仆从是生怕从郁白那里得不到什么消息吗?他瞅着郁白下一刻就要撕了地契房契扬他一脸。

  出乎他意料,郁白只淡淡瞟了一眼,便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有劳,谢他好意。”

  魏良时愣在原地。

  他只见郁白风轻云淡地翻了翻地契,神态自然:“你也回去告诉他,我两年都等得,不多这几天。他若是肯好好放我走,我也不会在乎这几天。”

  魏良时:“……好,还有吗?”

  郁白继续低头摆弄书:“没了。”

  魏良时迈步要走,忽然又听郁白道:“等等。”

  “把这个还给他,我的那个随他处置吧。”

  魏良时下意识接过,看见掌中之物时几乎魂飞天外——那是他皇兄亲手缝的香囊。为什么魏良时会这么清楚这是他皇兄的手笔?那自然是因为他曾在赵钧那里见过一个颇为神似的,赵钧眼含忧伤,淡淡告诉他那是郁白亲手绣了给他的,郁白那里也有个类似的。

  当时魏良时不怕死地来了一句:“皇兄是想让我还了它?”

  赵钧冷冷瞥他一眼:“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还回去的道理。”

  魏良时在赵钧发作之前麻溜儿地滚了。此时此刻,他在脑中过了一遍前因后果,差点给跪了。

  他忽然想问,郁白是不是也在等那个生辰。

  等一个与曾经的心爱之人共度的生辰。生辰之后,便是陌路之人。

  他已经不慎说出口了。

  郁白冷冷瞥了他一眼,道:“赵钧把穆王关进了天牢,你就没有担心过他哪天兴致上来,把你送进去和穆王做邻居?”

  魏良时:“……”

  告辞。

  魏良时走的风轻云淡,郁白心中却再也平静不得。

  薄薄的一叠契纸还在他眼前摆着,上面标明的地址都是富饶之地繁华之乡,薄薄几张便价值千金。

  地契盖章的年头是成元三年,好像是那个人兴致所至,挑了一处宅院,又觉得不满意,断断续续挑了许久。那是他们尚且都沉浸在梦中的日子。

  郁白不知道这是赵钧为完善计划而提前埋下的伏笔,还是曾经真心实意地想同他一起江湖浪迹的证据。“扬州”二字映入眼帘,他一时失神。

  他自幼长在西北,从未见过江南风光,也曾与赵钧戏言将来要在扬州置一处宅子,每到烟花三月就像诗文里描述的那样,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

  李德海缓步上前,试探着问:“陛下,康宁侯府的贺小姐给陛下熬了参汤,最是滋补营养,这会儿贺小姐还在外面等着呢,陛下可要见一见?”

  赵钧定了定神,原本想说“放这儿吧”,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

  康宁侯府最近心思活络的很,自打上次秋猎他多和贺家小姐说了两句话,康宁侯府便时不时打着“问候陛下身体”的旗子,让自家小姐熬参汤、做点心送进宫里来,康宁侯府算是自己人,赵钧知道他们无非是想试探一个后位,本也没放在心上。

  他看那一盅热气腾腾的汤,越看越刺眼。半晌,他挥挥手:“退回去。”

  李德海一愣:“陛下这……”

  “贺家小姐云英未嫁,三番五次借着送吃食的由头进宫面圣,是连女儿家的体面都不要了吗?”赵钧冷冷添上一句,“还是说,莫非康宁侯府觉得,朕宫里的饮食比不上他们贺家?”

  李德海赶忙撤了参汤,心里知道又是为着郁公子的缘故——郁公子收了那叠契书。

  这不收,说明郁公子心里还是过不去,收了,那便只能说明郁白已经完完全全地不在乎——李德海心明眼亮,端的是旁观者清,奈何有人当局者迷。

  说来奇怪,即使赵钧最初真的没有退位让贤、江湖逍遥的想法,在挑选这些房屋田地时,却半丝杂念也无。好像只要他仔细挑选了、认真揣摩了,在那个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的时空里,他真的会和少年一道走出京城的漩涡,去扬州,去青城,去天府之国,去所有曾被诗人文豪热情讴歌的地方。

  送出这些契纸时,他心里想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烧了撕了。然而郁白真的收了——风轻云淡,好像只是从普通的朋友那里,收了几张普通的书信。

  比起做萍水相逢、转头便忘的朋友,他宁愿自己永远在郁白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即使自己代表的永远是囚禁、欺骗、责难和折辱。

  作者有话说:

  梦想中的房契地契……

第51章 枯肠草,醉梦乡

  太医署今日是余清粥轮值。他从堆了满桌的药材前抬起头来,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半片玻璃镜:“郁公子要什么?”

  “助人安眠的药物。”郁白重复一遍,又补充道,“不要喝的汤药,我喝不惯。最好是丸药一类,我最近总是睡不好,熏香和安神汤都用处不大,不知余太医这里可有法子?”

  余清粥沉吟片刻:“倒是有一味……醉梦乡。”

  太医署的药柜高高低低,贴着白纸黑字的字条。余清粥抓抓头皮,拉开一个抽屉。他余光瞥见郁白正瞧着案上阴凉处晾着的几颗丸药,似乎还有伸手戳一戳舔一舔的趋势,这才记起自己方才在做什么,当下几乎魂飞天外:“公子莫碰!”

  他缓口气,解释道:“此物为枯肠草炼制的丸药,乃十大剧毒之一,未掺杂质,一颗便足以取人性命,无力回天。”

  郁白指尖顿了顿,依言拿开手:“既然如此,余太医这里为何还会有此物?”

  余清粥看着郁白移开手,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解释道:“是毒也是药,这东西虽说毒性极强,但用来治疗疫病却有奇效。我这些日子清闲,便循着古书配方配着看看,若哪一日真有疫病蔓延,也算有备无患。”

  郁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余清粥恍然觉出自己失言,忙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递来一个青瓷瓶:“这是公子要的醉梦乡。是药三分毒,公子若是睡眠不好,十天半个月的用一颗便足够了,切勿过量。这一瓶统共十粒,公子用完同我说一声,我再着手去配。”

  郁白接过那瓶装着醉梦乡的青瓷瓶,拿在鼻尖嗅了嗅:“有劳余太医。”

  ——这是自郁白记忆恢复后两人初次对话。余清粥实在很怕郁白不分青红皂白一碗毒药给自己灌下去。他可是亲眼见过这位郁公子是怎么对付琴贵人的。

  见郁白接过青瓷瓶转身欲走,余清粥一颗心终于七七八八地落回了肚子里。太医署,尤其是他这儿,多的是有毒没毒的草药丸药,他实在是怕这位郁公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幺蛾子,到头来累的自己掉脑袋。

  这么看郁公子脾气着实好了不少——他还没欣慰完,便见郁白长袖一甩,身形一歪,极其随意又极其精准地撞倒了他晾丸药的桌子。

  哗啦一声,丸药散作满天星,大珠小珠落玉盘。

  “抱歉抱歉,余太医……”郁白反应迅速地道歉,蹲下来捡药丸的动作也极富诚意,似乎是真心为自己的“不小心”感到惭愧。

  “别……”余清粥哪里敢让他碰这些东西。他在宫里炼制毒药本已有违宫规,若是让郁白碰到再中一番毒,那不仅他的太医生涯结束,人生旅途也该到头了。

  ——然而郁白的动作超乎寻常的迅速。

  他眼睁睁看着郁白手脚敏捷地捡起一连串黑褐色药丸,又在药柜底下的空隙里摸了半天,把费了千辛万苦摸出来的药丸塞到自己手上:“余太医,不好意思啊,这应该是最后一颗了,就是这药……”

  药丸在满是灰尘的药柜底下结结实实地滚了一圈,不仅已经被揉搓的看不出形状和色泽,还透出一股腐烂的霉味,丝毫闻不出原本的药香,更看不出它曾是十大剧毒之一的枯肠草。

  余清粥面色麻木地接过自己多日以来的劳动成果,决定转手就把它扔进垃圾堆:“……无妨,多谢郁公子。”

  麻了,真的麻了。他还能说什么?难道他能揪着郁白的领子让他赔自己的药?别到时候药没赔上,自己这条小命先交代了。

  趁着余清粥着急忙慌地找东西给他净手,郁白悄然瞄了一眼收在袖中的青瓷小瓶。小瓶里依然有十颗黑褐色药丸,一颗不少一颗不多,却无人知道就在方才布满灰尘的药柜底下,已经进行了一场彻底的狸猫换太子。

  踏出太医署时,郁白掂了掂青瓷小瓶。一颗醉梦乡换一颗枯肠草,按照毒药有价无市的传统来看,这把实在是赚大了。

  。

  经过今天下午这场事故,余清粥痛定思痛,在炼药配药的繁忙时间里抽出一个时辰对太医署进行了彻底的清扫和整理,尤其着重打扫了药柜下头的灰尘。

  刚把积年的灰尘扫出来半簸箩,他便被一道口谕传去了乾安殿,原因他心知肚明。赵钧素来看郁白看得紧,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禀陛下,郁公子今日来了太医署,说是近些日子不得安眠,向微臣讨了一瓶醉梦乡。此物除助人安眠外并无他用,更不会危及身体,陛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