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55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他可以在绝境之中拔剑相护,却没办法在劫后余生之时走到他的床头。前者是义愤,后者却代表了背叛。

  背叛自己在深宫中的三年,背叛自己曾受的折辱,背叛曾立下的“此生不复相见”的诀别。

  他未曾忘记自己所受的痛苦。他曾经那么渴望逃离深宫,逃离这个叫赵钧的人,不曾一次满怀恶意地希望这个皇帝早日驾鹤西去,为什么今日又心急如焚地担忧他的病情?

  他这样做算什么?这真的还是他自己吗?

  眼下的情景,真的还是他苦苦求索得来的自由吗?

  反正赵钧已经没有生命危险,自己多看他一眼少看他一眼对他的痊愈也没有影响,不急着这一时半刻——郁白心理建设完毕,索性倚着门框发起呆来。

  容寸心诊病时不喜打扰,因此这屋子只有他和赵钧两人,没有人能来打扰他这毫无道理的发呆。他就在雨打枫林的沙沙声中抱臂静思,偶尔借着数灯花的契机,骗人又骗己地拿余光瞄一眼赵钧。点点雨声敲的他心烦意乱,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任黑暗包裹自己。

  他素来不是喜欢逃避的人,然而这一刻,他却不想再直面自己了。

  也许是今日太过疲惫,他不过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困意上涌,神思便混沌起来。

  周身轻飘飘的好似在云端,郁白勉力睁开眼睛,在看到眼前景物时愣了一下。

  这是……御书房?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

  郁白揉揉眼睛,只见四下景物分外熟悉,而那紫檀木书案后正站着一人提笔作画,全神贯注的模样,似是全然未注意到他的到来。他便也不客气地凑上去,想要瞧瞧这人画什么画的这般出神。

  然而这一瞧却是愣了。那画上的少年一身劲装,黑发高束,带着笑意的双眸好似天边皎皎明月。他左手持剑,右手牵了匹丰神俊朗的白马,不是他又是哪个?

  霜毫笔勾勒完那飞扬的发丝,赵钧却没有放下笔,只端详着那幅画作,轻声问道:“阿白,你看我画的像么?”

  不像,一点也不像。郁白撇撇嘴,这鼻子给自己画的这么歪,脸还胖了一圈,像只拍扁了的面团,跟自己哪有半分相似,说是那贺念白还差不多。

  他正要答话,却陡然看见窗外枯萎凋谢的蔷薇。

  一股寒意硬生生冲进他天灵盖,将他全身都冻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赵钧叹了口气,搁下笔,慢慢将画像卷了起来:“你若是在,肯定要说我画的不像。也是,你那么好看,一幅画怎么画的出来。”

  知道还问。郁白心中吐槽,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赵钧走了。

  赵钧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的笑泛着些微苦涩:“我这些日子白白画了这么多幅画像,却越来越记不得你的样子了。你也是狠心,这么多天,春天过了,冬天过了,却总不肯到我梦里来瞧一瞧,怕是还记恨着我吧。”

  郁白看着,心中竟也有些莫名的悲凉,然而却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他默默看着赵钧打开匣子,将最新的这幅画作小心放到最上面,里面赫然是几十卷新旧不一的画轴,最里面的一个已经泛起了黄。

  赵钧轻轻摩挲着木匣子光滑的表皮,不知是问与何人听:“一别多日,你还记得我吗,阿白?”

  ……我记得你啊。郁白张了张嘴,下意识答道:“我……”

  一阵天旋地转,踩在云端的飘渺之感不知何时消退,郁白猝然惊醒,险些跌倒在坚硬的地板上。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那盏灯花依旧在扑簌簌地跳跃。郁白盯着它出了会儿神,才恍然明白自己回到了现实,回到了雨中的枫叶山庄。

  他忽地听到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

  ——是赵钧的声音?

  心跳渐渐平复下来,郁白定了定神,走到赵钧床边,果然听到赵钧在低声说着什么。

  造孽哦,他一心发呆做梦,差点忘了这是个重病号,需要时不时倒口水掖掖被子啥的。郁白深深呼了口气,迅速说服自己人命要紧,旋即俯下身去听赵钧的需求:“我在,你要什么?喝水吗?”

  赵钧眼睛半睁不睁,声音虚无缥缈:“我要……阿白。”

  哦?郁白随口敷衍:“哪个阿白呀?”

  “就……就一个阿白。”赵钧不能分辨出复杂的语气,只知道顺着问题茫然重复,“只要一个阿白……我只有一个阿白。”

  作者有话说: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狗皇帝,他强行把一个阿白困在身边,虽然他并不穷,但他非常吝啬,不舍得给阿白自由。一天,狗皇帝路过桃叶郡,一不小心把阿白掉到了白玉京里。

  没有了阿白我该怎么办呢?想到这儿,狗皇帝忍不住坐在白玉京外头哭了起来。

  这时,白玉京的神仙出现了,他了解了事情原委,觉得狗皇帝真的非常狗,于是问他:“年轻的皇帝哟,你掉的是这个金阿白,还是这个银阿白?”

  狗皇帝说:“我掉的是一个会说会笑会喜欢我的、活生生的阿白!”

  神仙赞许他的诚实,于是什么阿白都没有给他:“做梦去吧,你以为这样的阿白是这么好找回来的吗?”

  灵感突发写的沙雕故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人不能那么狗。

第89章 他们靠的那么近,近到他能感觉到郁白幽暗的颈项间散发的气息。

  美得你。

  郁白拍了拍他的手背,残忍且愉快地回答他:“一个都没有。”

  孰料那只手立刻被赵钧攥紧了。不知这刚脱离生命危险的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抓着他的手像是铁钳,几乎要将他的骨头生生攥碎一样。

  郁白抽了口凉气,挣了一下却没挣开——赵钧这又是抽什么风?又想借着病重来占便宜吗?一念至此,他不由得蹙眉:“放开。”

  赵钧不但没有放开,反而攥的越发紧,指甲都快嵌进郁白皮肉中:“阿白,我疼……”

  在他含糊不清的呢喃中,郁白愣了下,这才发现赵钧鬓边的黑发已经被冷汗浸湿,双眼紧闭,并没有睁开的意思。

  ——那声“阿白”大概并不是认出他之后的撒娇耍赖,而是在难以忍受的疼痛里呢喃出的下意识求助。

  他难得有些手足无措,想去喊容寸心,右手却被赵钧死死攥着,动弹不得。

  赵钧大约是真的疼狠了,身体弓起,牙齿死死咬着下唇,不多时便咬出了血。郁白眼尖地瞧见那些衣衫掩映的血痕,竟像是活了似的,趴附在他的心口上,亮出毒牙肆意吸血。

  郁白只犹豫了片刻,便将另一只手也递了过去:“……赵钧?你能认出我吗?”

  赵钧呼吸急促,就着这个姿势,猛地把郁白拉进怀里,随即死死地圈住了他的脊背。出口的却不是他常唤的“阿白”,而是一声一声苦苦忍耐不住的“疼”。

  浑身骨骼几乎要被勒碎成粉末。郁白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我在。我在呢。”

  不知过了多久,赵钧颤抖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只是圈着他的手臂仍旧不肯放松,任凭郁白怎样哄骗许诺也没用。到最后郁白也放弃了,任由赵钧紧紧搂着他,在沙沙的夜雨声中放任自己思绪飘渺。

  两颗心脏贴的太近,他清晰无比地感受到那颗心脏的蓬勃跳动,那其中仿佛蕴藏了春天般的生机活力。

  他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忽然间便觉得安心。

  ……终于不再是试金楼里那奄奄一息的人了。

  夜雨声声,郁白的心神渐渐安定,他扯过一角被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夜半,赵钧先醒了过来。

  心口传来的剧痛终于消退了大半,赵钧紧咬着的牙关松了松,正要翻个身,忽然发现自己怀里好像不太对劲。

  怎么……多了一个东西……这是什么……剧痛过后,视线还有些模糊,赵钧努力睁着眼睛看了半天,陡然一道闪电划过内心。

  他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这半夜的痛楚值了。

  怀中的青年睡的极沉,微微蜷着身体,秀朗的面孔因为沉睡而显得愈发静谧安和,仿佛任何触碰都不会将他惊醒,然而任何触碰都将让他陷于亵渎境地。

  他们靠的那么近,近到他能感觉到郁白幽暗的颈项间散发的气息,像一股温热的气涌上他的脸颊。

  赵钧竭力屏住呼吸,却控制不了砰砰直跳的心脏,他在幽幽的子夜睁开眼睛,如同坟墓里忍受黑暗的灵魂,忽见云破月来,星子入怀,不禁以世界上最贪婪而幸福的目光,去观望怀里的星子。

  他再也不能更深刻地体会,什么叫做只需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在这梦中才有的场景中,赵钧有如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蜻蜓点水般触碰了郁白的嘴唇。

  仅此而已。

  他到底是没能鼓起勇气亲上去——试金楼下那一吻已将他积攒三年的勇气消耗殆尽,

  如果这是一辈子就好了。赵钧禁不住想起春日里落英缤纷的宫道,郁白独自远去的背影。

  天地安宁。他依稀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想来是暴雨渐歇,明早一定是个好天气。

  。

  一夜疾风骤雨,清晨天地安然。赵钧睁开眼睛的时候,郁白已经不在怀里了。

  他有些遗憾地重新闭上眼,企图回梦里再续前缘。谁料一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看见你睁眼了,别装了。”

  胸口还是隐隐作痛,赵钧也懒得起床,便仍旧维持着平躺的姿势,只把脑袋转向郁白:“阿白?”

  “干什么?”郁白正活动酸痛的手腕,因为赵某人的恶劣行径,那手背上还有未退的红痕,短时间内怕是无法消下去。他心中余怒未消,便听那罪魁祸首试探着问:“你不舒服吗?”

  舒服?舒服才怪!你试试被人勒成腊肉干是什么感觉?昨晚他差点被勒死好不好!——就为了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恻隐之心,害的他早晨爬起来的时候浑身都跟散架了似的,天知道为什么一个重病号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郁白内心波澜起伏,外表冷静依旧:“没什么,可能是昨天动手的时候撞着了。”

  赵钧眼神闪了闪,虚弱无力地劝道:“这样啊,那你好好休息。要不要上床来睡会儿?”

  郁白不说话,他却抓心挠肺憋的厉害,只好又道:“我们是怎么回来的?我隐约听见你叫谁师兄……你师父也回来了吗?”

  郁白冷静道:“嗯。”

  赵钧眼巴巴的:“嗯?”

  郁白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屈指敲敲桌面:“我让厨房送了早饭来,起来吃饭。”

  桌上的粥菜映入眼帘。赵钧苦着脸反问:“阿白……你看我现在这样,起得来床吗?”

  郁白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当郁白端着碗来到他床前时,赵钧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恐怖之处,直到那股奇怪的味道涌入鼻尖——他不由得皱了皱眉,瞅瞅郁白面无表情的脸,又瞅瞅那碗还冒着热气的不明色泽的粥,小心地询问道:“阿白,这什么啊?”

  郁白惜字如金:“药粥。”

  赵钧抖着声音问:“放……放了什么药啊?”

  郁白想了想:“不太清楚,反正是用来压制金蝉的。”

  他今日凌晨从赵钧的魔爪下挣脱出去后去见容寸心,谁料房门紧闭,莫名其妙出现的花渐明从屋内探出个脑袋,往他怀里塞了一兜稀奇古怪的药材,让他配上小米熬粥,又能治病又能果腹,是上上佳品。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我亲自看他们熬的,不会有错。”

  虽然他也觉得这味道很古怪就是了。

  那药味儿——那都不能称之为药味儿。

  黄连味苦尚有一丝清香余韵,这一碗不明液体,颜色黄绿交加,味道直冲天灵盖,好似把腐臭的鸡蛋清暴晒在烈日下,配上足足发酵了一个月的蟑螂尸体和指甲里漆黑的污垢,偏偏这酸臭味儿里还夹杂着一丝诡异的甜,像是在不见天日的后牙牙缝里隐藏了一年的栀子糖的残躯,咕嘟咕嘟在青花瓷碗里翻涌着。

  容寸心对此解释:“甜的是沼泽地里龙纹花的花骨朵,这可是好东西。”

  赵钧捏着鼻子,委委屈屈地抗议:“我不喜欢这个。”

  郁白慢慢搅着汤匙,无动于衷地舀起一勺:“喝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