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61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与郁白重逢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霞光万丈。赵钧的视线漫无边际地游荡,追随着空中朦胧的光点,目光越至千万里山河外,似乎能瞧见千里之外的长安城。

  赵钧又一次想起了成元三年的烟花。燕南阁里,那少年白衣轻裘,在离别之际朝他微笑:“多谢陛下。”

  那般宁静而从容。

  一片枫叶悠悠飘落。赵钧抬手接住枫叶,在心中低低地说道:“不必谢。”

  片刻,有脚步声传来。

  “别找了。”花渐明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我师父那人,若是不想被人找到,你从南到北翻个遍也是无用。”

  枫叶在手中攥紧,赵钧垂眸不语。

  他寻了整整一日,郁白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在浸泡全身的木然中想起郁白踪迹全无的两年,想起那日日夜夜的揪心和思念,想起午夜梦回时故人决绝离去的背影,清早起来世界仍旧只余他一人的孤独。

  他以为写意会有郁白的下落,以为郁白会给凤十一留下线索,他问了一切有可能让郁白留下只言片语的人,甚至还派人前往若水城秦家暗中打探,最终得到的结果仍然与最初无异。

  可是昨夜……赵钧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再睁眼时仍是枫叶山庄明丽的黄昏。

  可是,昨夜那亲吻是真的。

  他听到了郁白急促的心跳,感受到了那轻盈的鼻息,触碰到了那柔软而温热的唇。当时他朦朦胧胧地想,如果这是真的,他愿意万劫不复。

  然而郁白走了。

  如同那出乎意料的吻一样,他的到来如同梦境,离去时便如梦醒,景物依旧,人却已留在昨天。他拼命回想这些时日相处的点点滴滴,却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无情抹去他的记忆,到头来,他竟然快要记不得郁白的脸。

  他就这样走的干干净净,猝不及防,却又像筹谋已久。

  赵钧忽地恐慌起来。他想,难道是他给自己施了什么法术,让自己忘掉他吗?这些梦一样的日子,只是抹去他记忆的铺垫吗?

  ……留给自己的那一个吻,便是他对这段时光做出的告别吗?

  他凝视着虚空。

  花渐明也倚着树干坐下,语气淡淡的,不知是在宽慰谁:“想开点儿,我早就看出来,我那师弟比我更像师父的徒弟。”

  赵钧没有应他。花渐明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那师父,天生的无情道骨,半步成仙的天才。为了求他心中大道,他连修炼百年才得到的仙人眼都舍得毁,连我这唯一的徒弟都舍得扔。”

  “……”赵钧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时候是‘唯一’的。”花渐明干咳了一声,“郁白是弱不禁风了些,但在这方面却是得了那家伙真传一样,那翻脸比翻书还快,天生一副修无情道的心肠,难怪师父当初会看上他继承衣钵。”

  赵钧冷冷道:“闭嘴。”

  “……”花渐明不知道自己何处触动了赵钧的逆鳞,难得将心比心一下,倒是识趣儿地闭了嘴。

  毕竟谁的心仪之人被说冷血冷情翻脸无情,谁都不会多好受。

  天生一副修无情道的心肠……赵钧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你说,你师父想要阿白继承衣钵?”

  “听他说起过,可能有这个打算吧。”提起这个,花渐明的语气也恶劣起来。他往后一仰,语气不屑:“谁让我让他失望了呢。一个不行,就换另一个呗。”

  仿佛陡然抓住救命稻草,赵钧双眸几乎放出光亮:“那……那他会不会在白玉京?”

  “或许吧。”花渐明话音未落,果见赵钧猛然站起身来,墨色的衣袍在暮色风中扬起弧度,如同振翅欲飞的鹰。他顿了顿:“你进不去白玉京。”

  “白玉京外设阵法,阵眼只在那人掌控之中。”花渐明似是回想起了什么往事,淡淡叹了口气,“连我当年都进不得,你又能如何?”

  赵钧却没有回头:“我进不去白玉京,他却可以看见我。”

  我可以不要他回来,我只想问问他……昨夜的吻。

  阿白,我不想忘记你。

第97章 雷劫惊梦

  郁白失踪的第二天,暮色中,骤雨忽至。家家户户闭紧门帘,夜色中,有一戴着斗笠的身影穿过重重雨帘,走进一座庙中。

  这是座废弃的土地庙。早些年县令另寻风水宝地重建了土地庙,此处便渐渐废弃了,不复昔日香火鼎盛之态。

  那身影朝破损的神像拱一拱手,声线清朗:“不知何处神灵在此,借宿一晚,还请勿怪。”

  来人正是失踪的郁白。他拣了几支还算完好的香插进香炉,擦拭了一番破损的神像,又从不知哪个角落找了把笤帚,把庙宇内积年的灰尘扫净,算作来此借宿的费用,旋即靠着香案坐下来。

  庙外漆黑一片,雨声淅沥。郁白摘了斗笠,露出的面庞已变了样貌,怕是赵钧站在他面前,也认不出眼前这蓑衣斗笠的少年郎是他苦寻而不得的郁白。他背靠狭长香案坐着,一滴一滴数着落入耳中的雨声,心情起伏。

  他知道赵钧在找他。昨夜不告而别,并不是像赵钧想象的那样天涯海角、死生不见——实际上他并未走远。恰恰相反,他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桃叶郡。

  为什么要离开呢?

  大抵是因为想不通吧。

  想不通自己近乎于背叛的心动,想不通自己毫无由来的喜欢,想不通那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和默认。

  桃叶郡是座小城,也是座老城。整整两日,他脚步未曾停歇。他走过古旧的城池,看见陋巷里蜷缩着的流浪者,被枯槁瘦弱的乞儿抱住腿乞一口吃食,家仆牵着的恶犬朝路人趾高气昂地吠叫,他甚至还在入夜的青楼前驻足,眺望那悬起红灯的花窗,美人立于窗前,水袖盈盈。

  这是人间。人人渴求自由,人人却也没有自由。衣食饱暖、金钱财帛、权势地位、爱恨情仇,饥寒交迫者只想要一碗热汤,衣食无忧者便渴求地位抬升,一切都不缺的人,却又开始为情仇二字辗转难眠。

  人生来即缚枷锁。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他仿佛是世界的局外人,冷眼旁观那一份份喜怒悲欢。有的人可以归去,有的人却只有来处。郁白混迹在人群中,以路过之人的视角去看枫叶山庄的楼阁和山林,转身之际,却忽而冒出一个念头。

  假若自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即将有性命之危——他还会拒绝赵钧吗?

  一声惊雷炸响,土地庙残旧的屋顶随之颤了几颤,屋角有几个地方已经开始渗水,处处透着摇摇欲坠之感。郁白往角落里挪了挪,在遍布风雨的黑夜中慢慢去触碰不愿回想的昨夜。

  对赵钧来说,那是出乎意料的一吻,对他来说亦是。

  。

  将近子夜,风雨越发大起来。郁白在桃叶郡里走走停停了一日,到这会儿终于有了些许倦意。却在此时,忽有门开的声音透过风雨传来,令他从浅眠中惊醒。

  没想到这样大的风雨里还有人来。

  听脚步声,应当是一个人。那人的步履缓慢而沉重,透着一股颓唐,想来是无家可归的孤苦之人吧。

  郁白往角落里缩了缩,面朝着墙壁,重新闭上眼睛。土地庙无灯,又是深夜,他实在很不起眼,若是不仔细看,都不会发现庙里还有一个人。

  香案前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像是来人在上香祭祀。然而求了什么呢——郁白在涌上心头的倦意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人将香插进香炉中,他并未下拜,只静静注视着这尊小神,未发出一丝声响。

  若他仔细看一看,便能发现发现那香炉中早插着几根长短不一的香,本应落满灰尘的香案也像是不久前才被擦拭过一样,透出一股与破败庙宇格格不入的整洁。

  但他实在太疲倦了。

  许久,郁白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大概是那人坐下了。毕竟冷夜凄凄,哪怕是间漏风的土地庙,也是上好的馈赠了。

  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呢?郁白胡思乱想着,也许他要求的事情,神佛也帮不了吧。冷风挟雨从头顶的破洞穿过,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便捡起斗笠重新戴上,黑暗中远远看过去,几乎与泥墙砖瓦融为一体。

  风雨萧萧,庙宇幽幽,香案两旁,这两人背对背坐着,早已相识,却互不相知。

  其实只要那人转一转头,就能找到他苦苦寻觅的人。然而世事就是这般阴差阳错,在这样风雨大作的夜里,他们隔着一张香案各自沉默,中间的土地公笑容依旧,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他最后的信徒,却也老成地笑着他们的幼稚和仓惶。

  。

  “待到朕解决了此事,便带你离开皇宫,我们去江湖。”梦中的青年男子剑眉星目,温声软语地在他耳畔轻笑,“届时我们去做江湖侠客,快意恩仇,诗酒风流。”

  “真的?”

  “还能骗你不成。”那人笑着吻了吻他的额头,“朕可是连房屋山庄都瞧好了,就在传说有白玉京仙人居住的桃叶郡,届时若有机缘,说不定还能成仙,得个长生不老。”

  他正要点头,忽闻一声惊雷。

  “下雨了吗……”少年疑惑地喃喃自语,忽觉身上一阵寒意,连忙扯紧了锦被。然而那厚实的锦被却丝毫挡不了肆虐的风雨,那人更是冷冰冰地背过身去,他不多时便觉得手脚冰凉。

  他有些气急,使劲儿推推身旁的皇帝,想问问他窗子是不是没关,却只碰到了粗糙的墙面。

  在那触感前,郁白愣了愣,陡然一阵天旋地转。

  转瞬之间奢靡富丽的皇宫寝殿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映入眼帘的是土地庙掺着草根的破旧土墙。土地公的神像还立在香案上,朝他慈眉善目地微笑。

  耳畔的雷声隆隆作响。今夜雷电大作,仿佛是谁惹怒了天公,引得雷公电母降下百十道惩戒。思绪重新回到二十三岁桃叶郡的土地庙,郁白揉了揉酸涩的眼,不觉心脏狂跳。

  。

  砰——土地庙的门再次被推开。只是这次的动作却异常粗暴。

  周身倦意未消,郁白下意识压了压斗笠。匆匆的脚步声过后,耳畔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怒喝:“赵钧!”

  石破天惊。

  。

  几个时辰前,赵钧还在白玉京外等候。

  他不顾花渐明的否决,孤身来到了白玉京外的桃林,期望心中的人能渡过茫茫江水,给他一个解释。然而直到暮色来临,夜雨骤降,湖水上涨翻涌起来,故人也始终未至,只有一只白鹭立在水边,矜贵地梳理雪白的羽毛。

  面前群山似近还远,天地茫茫,云雾蒸腾,仿佛偌大尘世间只余他一人。雨丝如帘,赵钧失魂落魄地孤身缓行,随意走进了这座荒废的土地庙。

  他却不知,他苦寻已久的人与他只有三步之遥。

  赵钧抬眼看见花渐明,自嘲地笑笑:“找到你师父了?”

  花渐明却道:“他不会回来了。”

  他竟也席地坐下,声音飘渺的不真实:“今夜白玉京方向有雷霆,想来是仙人飞升之劫难。此夜过后,他便不再是我师父了。”

  而是那九重天上道心无尘的仙人。

  雷声隆隆作响,仿佛要将这天地震碎。小小的桃叶郡已不知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凶猛的电闪雷鸣了。赵钧同花渐明一起望向那扇高高的窗,屋顶正为着这百年不遇的雷劫瑟瑟发抖。

  愈发寂静的庙宇内,他忽而开口:“你说,他是真的不回来了吗?”

  花渐明冷冷道:“闭嘴。”

  赵钧没听见似的,喃喃自语:“那他主动亲我那一下,是什么意思呢?”

  他仿佛一只上足了发条的木偶人,虽然没人回答他,自己也说的起劲儿:“今夜这么大的雨,不知道他住在哪,身上会不会淋湿。他会和你师父一道飞升吗?不会的吧,他小小年纪,道行哪儿那么深。”

  这人是废话成精吧。花渐明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我让你闭嘴。”

  话音刚落,天地陡然静默得可怕。

  可怖的黑暗如同魔鬼巨口,企图把整个世界吞噬掉,一时天地失色,上穷碧落下黄泉皆无神鬼敢出一声应和。也就在此时,闪电劈开长空。那一条银龙把乌云撕得四分五裂,转瞬间只剩七零八落的碎片。

  霎时间,无穷大的天穹熠熠生辉。

  花渐明凝望着天际尽头那一点金光,忽然不再言语。

  良久,他轻声道:“第八十一道。”

  八十一道天雷,劫难已过,仙人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