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8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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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儿正在锦绣繁华中酣睡,全然不知自己掀起了什么风波。赵钧到燕南阁时已是未时,太阳蹉跌而下但仍未减暖意,融融春光几乎要把人溺死。

  余清粥正从燕南阁里出来,忙拎着小药箱行礼:“见过陛下。”

  “郁白睡下了?”

  睡倒是睡下了,只是之前喝药的过程着实不怎么美妙。余清粥趁机苦着一张脸告状:“公子嫌药苦,总是不肯好生喝药,微臣实在无奈,只得加了些糖。陛下有空劝劝公子吧,加了糖的药总是折些药性,哪有原汁原味好治病。”

  赵钧闻言倒是一愣。

  “郁白怕苦”这一点,他从不知晓。从前郁白入宫后常常生病,一是少时上战场落下的旧伤没有调理好,另则是他每每脾气上来后翻来覆去的折腾。

  那时他登基不久,上头压着太后这尊大佛,不知多少臣子怀揣异心,而郁白家破人亡、被迫入宫,两人都在这方宫城里艰难求生。他那两年体内蛊毒作祟得厉害,又被朝堂琐事扰得阴晴不定,不知对郁白发过多少难,生生磨出了少年乖戾桀骜的性子,两人相逢每每不欢而散,别说郁白怕不怕苦,他甚至连郁白喝不喝药都无暇理会。

  两年蹉跎而过,他几乎已经忘了郁白曾经温润明朗的眉眼。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郁白?

  他屏退下人,悄悄坐到郁白榻边。

  黄花梨木桌上摆着个青瓷小碗,里面只有浅浅一层药汁,黑乎乎地铺在碗底。赵钧知道郁白一时半刻醒不来,便放心大胆地靠近了些。

  郁白睡觉时总喜欢把自己缩成一团,像只缺乏安全感的猫,一面唯恐打扰别人,哪怕是最柔软的尾巴也要极力收敛藏于身下,一面却卯足了劲儿,对着所有有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亮出最锋利的爪牙。

  但事实上,除了他身旁这个名为赵钧的人,没有人能伤害到他。

  赵钧静静地凝视着。

  ——这个人是我的,他只属于我。

  ——他会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纵使死亡也带不走他的灵魂。

  目光落到郁白微张的唇瓣上,赵钧忽然起意,指尖蘸了几滴浓黑的药汁,指尖探向郁白唇边。

  药汁很快湿润了略显干裂的唇,犹如墨滴落于画卷,浸润出一片淡淡的红。那枚指尖仍不满足,逐渐向湿热的更深处摩挲游走。睡梦中的郁白倒也乖,顺从地含住了他的指尖。

  许是察觉到苦涩滋味,郁白梦中亦皱起了眉头,作势翻身。濡湿的指尖撤出来,赵钧取了绢帛略作擦拭,随即覆身上去,在郁白熟睡的面庞上落下一吻。

  落下这个吻的时候他心里怀了怎样的旖旎心思暂且不提,但这个吻是他与郁白之间从未有过的,宁静、温和而缱绻。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那梦靥般的两年,但此刻才恍然,一切发生过的早已在他心头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他从前不记得郁白怕苦,拼了命地想让这个月白风清少年郎变得像他一般污秽不堪,但现在是唯一一次,他愿意记住郁白的一切,甚至正式地走进他的未来。

  ——郁白睫毛颤了颤,轻轻睁开眼睛。

第14章 不知陛下……可否允我回家?

  “正午刚过不久,陛下不在宫中,却在何处?”

  乾安殿外,十六七岁的少年拢着一身墨绿绣白海棠长袍,神色不虞地质问宫人。

  那少年头戴白玉冠,腰佩翡翠璎珞,分明是极郑重的打扮,偏眉眼生的纤秀昳丽,肤色白皙如女子,生生削弱了那股苗疆小殿下的威严气势,倒显出些少年的娇憨来。

  宫女福了福身,神态诚惶诚恐:“回小殿下的话,奴婢、奴婢也不知,陛下身边一直是李公公跟着……”

  又是这个答案。少年恨恨地跺了跺脚。

  他进宫两天有余,并非耳聋目盲,不必宫人多说,想也知道陛下在何处。

  时隔三年,他从苗疆四十九寨再度入宫,陛下身边却多了一个叫郁白的少年。那个不知什么来历的少年轻而易举地夺走了陛下一切关注,相比之下,他软磨硬泡求来的长安之旅变得尴尬无比。

  午后阳光下蓝桥的肤色近乎透明,看起来与寻常人想象中遍布诡谲术法、阴森可怖的苗疆中人并无半分干系。若要说与旁人不同,便是他霜白如玉的手腕上系了一截红绳,其上坠了一颗琉璃似的玉球。

  玉球玲珑剔透,一闪一闪地发出光泽,依稀可见其中似乎有个金色的活物。他凝视那东西片刻,重新收入袖中。

  这是他千里迢迢从苗疆带到长安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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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桥的揣测倒也正确,赵钧的确就在郁白身边,只可惜另一个当事人对这场相逢显然没有半分喜悦。

  皇宫中雕梁画栋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这样一片辽阔草场。郁白默不作声地跟在赵钧身后,从他手中接过缰绳、牵起那匹漂亮的乌云盖雪时,心中的惊涛骇浪仍未消退。

  唇瓣上传来的柔软触感实在分明,郁白初初清醒过来时,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旖旎春梦。

  也许是最近闲来无事看多了志怪杂谈的缘故,他在混沌梦境中冒出一个迷乱大胆的想法,那个伏在自己身上细细亲吻的美人莫不是哪个偷闯进皇宫吸人精气的狐狸精罢。

  狐狸精便狐狸精罢,寻常话本子里的狐狸精莫不是有情有义,能资助书生进京赶考,也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般来讲都长了一幅好皮囊。

  这位也不例外,鼻梁挺拔,双眸如星,肤白而不显得文弱病气,衬着浓眉深目反倒英气十足,只不过怎的有些浓重的男子气概……

  ——郁白就在此时猝然惊醒过来,赵钧的面容映入眼帘。

  朦胧睡眼前,皇帝伸手把他凌乱的黑发捋到耳后,笑意温和:“醒了?”

  “大梁以武立国,昔日一度好武成风,武帝尤甚,便在此开阔之处铺了草场,留给宫内年幼的皇子公主做练习之用。朕年幼时出不得宫,便常在此地练习骑射,往往一练便是一天。”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自同一个人。

  郁白下意识舔舔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丝濡湿已经在风中蒸干了。他怔愣须臾,道:“……陛下勤勉,郁白自愧不如。”

  赵钧笑笑,揶揄道:“你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无师自通,以后进了官场必定吃得开。”

  “进官场?”郁白停了一步,乌云盖雪也温驯地晃晃脑袋站住,“陛下想让郁白进朝堂吗?”

  进朝堂、为臣为相——那就意味着郁白不可能再留在这方宫禁里,不可能继续彻底地在他掌控下。赵钧迎上郁白的眼神,从中看出了些许期待,却笑了下,揭过不提:“朕记得你是会骑马的,这匹乌云盖雪性子和顺,试试看。”

  郁白没想到,赵钧所说的骑马是两人共骑一匹马。有了今日午后那段有关狐狸精的回忆,当赵钧的手臂环绕住他握住缰绳、胸膛贴着他的脊背时,郁白已经僵硬成了深冬季节屋檐下的冰凌。

  午后那段记忆走马灯似的在他心头反复回放。

  ——赵钧亲他。

  ——赵钧竟然亲他!

  ——赵钧作为一个男子,竟然亲了同为男子的他!

  饶郁白再怎么不谙世事,再怎么失去记忆,也不会不知道“亲吻”这个动作所代表的特殊含义。

  什么偷偷溜进皇宫摄人精气的狐狸精,他自己才是那个狐狸精!莫非自己其实是个男狐狸精,当初跟在赵钧身边并不是为了一展宏图大志,而是为了进宫勾引陛下,致使国破家亡天下大乱?

  郁白忽然有些明白江太后和魏良时话中的言外之意了。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想,总不会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吧……

  事实证明,还是有的,比如现在。

  “陛下,我的伤恢复的差不多了。”郁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可以不用这样养着了。”

  赵钧听着便笑了起来,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脖颈间:“阿白这么想去出生入死吗?”

  “不着急,朕的影卫里不少你一个,况你从前一直跟在朕身边近身服侍,也不像凤十一他们那样执行任务的。”赵钧似是察觉出他的异样,下了马,只替他牵着缰绳,慢慢地在草场上走着。

  朕的影卫里不少你一个——意思你根本不是朕的影卫。

  况你从前一直跟在朕身边近身服侍,也不像凤十一他们那样执行任务的——“近身服侍”意思是你从前不上阵杀敌不打探情报,只负责留在皇帝身边跟后宫妃嫔争宠。

  郁白迅速打了个寒战。

  赵钧见状关心道:“冷吗?”

  郁白:“有……有点。”

  赵钧扬声道:“李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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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春三月,春光融融,郁白裹着李德海加急送来的、隆冬腊月才穿的大氅,慢悠悠地遛马,忽然低头发现一只与他们保持平行的蜗牛。

  郁白:“……”

  他叹了口气,轻轻拍拍马耳朵,甚至都不用喊停,乌云盖雪已经乖顺地停了下来,的确极通人性。

  但他忽然有些想念长风,那是他十六岁那年上战场擒获的,是他少年时代最珍贵的东西。

  长风是大宛和中原混血,漂亮、桀骜、跑起来像燃烧的火焰。他落入匈奴陷阱时,身边就有这匹火红的烈马。后来他花了两个月时间,喂食、梳洗、遛弯,终于将它彻底驯服,那是他亲手驯服的第一匹烈马,也是目前唯一一匹。

  应当还在家里吧,他不可能带着长风来长安的。

  如今长安满宫桃花灼灼,不知柳城玉女湖旁是否也这样灿若云霞。

  赵钧笑问:“在想什么?”

  郁白沉默一会儿,轻声试探:“不知陛下……可否允准郁白回家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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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简单单一句话,赵钧霎时顿住。

  大脑掠过千万个猜测,无一例外地定格在其中一点,疯狂地告诉他一件事:郁白想起了一切,他要离开了。

  他会像从前那样神色冰冷地对着自己,拿着毒药和刀剑用生命威胁自己吗?

  千万思绪一闪而过,赵钧神色不改,取出绢帛,温和地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怎么突然想离开了,是在宫里待得不舒心吗?”

  “陛下何出此言,只是如今叛乱已除,住在后宫属实不便,若是陛下不放心,派人跟着郁白便是。”理由已经在心里滚过千万遍,郁白暗中觑着赵钧的神色,心中游移不定。

  影卫也该有个探亲假吧——郁白不确定地想,头一次当影卫,他实在不清楚规矩。

  他找凤十一试探过影卫是否有假期一说,话刚出口,凤十一拔尖的耳力仿佛立刻失灵,用了三遍才听清他问了什么,随即用见鬼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正在他以为自己问的问题愚蠢至极时,便听凤十一肃然道:“阿白这问题问的好。”

  于是郁白得到了“影卫是否有探亲假”这一问题的答案:如果你无家可归那自然是没有的,如果你双亲健在、家庭美满,那当然是有的。

  凤十一自以为回答的精妙无缺,完美地涵盖了郁白的特殊情况,任凭是狗皇帝也没有理由办他,殊不知赵钧此刻想把他和魏良时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郁白心中也是懊恼。也怪他受伤忘了前尘,竟然一时没有分辨出赵钧话中的漏洞。他嘴上说什么知己难寻,试问谁家知己显得没事扯人家衣带、亲人家嘴唇,还要搂搂抱抱甜言蜜语?这不是知己,这是诱拐。

  他并非少不谙事,也听说过所谓断袖之癖,假若这皇帝真对自己存了什么心思,他最好还是趁时机尚未成熟时尽快离开的好。

  ——他可不想成为一只被圈养在后宫的金丝雀,像这只猫儿、这匹骏马一样困守皇城。

  只是不知……这皇帝是否会同意。

  赵钧慢慢平静下来。

  如果可以,他希望时间就此定格,郁白永远不会回想起过去的两年。他会永远待在自己身边,永远待在自己为他精心打造的金殿玉楼中,他无需生长出羽翼,自己会站在他身旁,为他遮挡一切风雨。

  太医已经私下禀告过无数次,郁白的失忆绝不可能永久下去。即使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幽深宫禁、生活在他编织的谎言里,有朝一日,或许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就会回想起所有记忆。

  换句话来说,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

  赵钧愿意在倒计时结束之前,继续编织郁白的梦境。

  他看的出,郁白并没有真正回想起过去两年。郁白对他的厌恶胜过伪装的意愿,如果他回想起了什么,被他揽在怀里时不会那般僵硬不敢反抗,看他的眼神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厌恶敌意。

  也许是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逻辑漏洞,也许是从他的行为举止中猜出了什么心思,更甚者或许是单纯冒出了思乡之情,才会提出这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