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13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信州带着疡医疾步入内,两个小黄门从旁伺候着,床榻上梁珩闭目休息,脸色发红。

  “殿下,”信州跪在榻边,小声叫他,“医官来了。”

  梁珩仿佛陷入昏睡,人事不省,眉头皱成倒八字。

  “前些日子夜里受凉,”信州便对疡医说,“起先没什么征兆,某天忽然就发起热。”

  疡医为梁珩诊脉,沈育看着,觉得心中烦躁,移开目光问信州道:“什么时候着的凉?”

  信州仿佛有点难以启齿:“公子送来山石那天夜里……殿下爱不释手……”

  沈育不解其意,等他继续。

  信州只得尴尬道:“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好几次,要去仓库瞧山石,入秋风跟剪子似的,一夜吹上那么几次,就伤着了。”

  “……”

  疡医与沈育同时哑口无言。

  信州陪疡医出门配药,沈育在床榻边坐下,听得梁珩半梦半醒一会儿要水一会儿叫冷。

  炉上煨着一壶梨汤,宦侍倒来一碗,扶他起来。锦被滑落,沈育给他掖到胸口。水碗凑到唇边,梁珩才睁开眼,一眼看见沈育,吃了一惊,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沈育面无表情,等他喝完梨汤。

  “蠢透了。”

  宦侍:“大……!”胆字被梁珩一口汤水喷回肚里。

  “你你你说什么?”梁珩结结巴巴。

  “盼了大半月的日子,因为发热不能参加,”沈育冷冷道,“你觉得自己很靠谱?”

  “啊……”梁珩呆呆的,直到信州进来,向他禀报疡医的诊断与药方,又带着两个宦侍下去煎药,空荡荡的寝殿里只剩下两人。

  “那个,”梁珩瞅瞅沈育脸色,小心翼翼问,“那个山神眼,可得了我父喜欢?他说了什么不曾?”

  沈育袖子一动,低头看见梁珩五指摸出被子边缘,抓着他袖口。

  “说了,”沈育不动声色道,“夸你有眼光,有孝心。还送了个医官来看望你。”

  梁珩下巴缩在被子里,病中的一双眼睛泛着水光,直勾勾盯得沈育心虚。

  “你骗我啊,”梁珩小声说,“医官是信州去请的。”

  被拆穿了。

  沈育把他的手放进被窝里,说:“有什么区别,医官不是你父亲养着给你看病的?”

  “我难受……”梁珩轻轻地道。

  “病了自然难受,好好歇着罢。”沈育起身要走,梁珩的手又伸出来,拽住他衣袖。

  病中过高的体温烧得他两颊红晕蔓上眼角,耷拉的睫毛下泌出两滴水珠。

  “你陪陪我啊,”梁珩带着鼻音说,“除了你也没人来看我。”

  那力道轻于鸿毛,却像块无法抗拒的磁石,将沈育牢牢吸在身边。

  “先生不是说,父母唯其疾之忧。父亲生病,以前我总想着进宫探望,后来见他不喜欢这样,就去的少了。怎么我生病,他也不来看看我,难道说,他和母亲都是那种认为生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吗?”

  沈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慰一般摸摸他的脸,温度滚烫。沈育刚在秋夜行走,手心是凉的,梁珩蹭得舒服,偎进他掌心。

  “我喜欢你的家,沈育,你们一家人都住在一起。有时候我觉得储宫、章仪宫,都好大……”

  殿门开启一条缝,秋风萧瑟地涌进来。

  信州探头,与守在榻边的沈育对视。宫灯的烛火在风罩里僵硬燃烧。

  信州默不作声,退了出去,替他们掩上门。

  “你别走哦……”梁珩嘀咕着,就要睡过去,手指勾着沈育,“不然就剩我一个……”

  他的脸侧枕在沈育手掌上,呼吸灼热。像只可怜的,找不到归巢的雏鸟。

第15章 城门别

  东方晨曦初露,梁珩仍在沉睡。半夜起来喝过一次药,发了汗,脸色已好得多。沈育整夜守在他身边,把他踹歪的被子重新盖好,耐心之罕见,若是宋均在此,一定大呼稀奇。

  “您这就回去了?”信州也彻夜守在殿外。值夜的原另有其人,但涉及到梁珩的事,信州总是格外仔细。

  “殿下尚未醒转,”沈育理好衣袍皱褶,眼下两片阴影,“一漏刻后还有一道药?”

  “我会记得时辰。”信州送沈育离开。

  回到沈府,门僮还在瞌睡,不料跨进穿堂,就见沈矜端坐上位,两旁宋均、晏然与穆济河,三方会审。

  “儿子,”沈矜语气严肃,“你可知错?”

  沈育:“……”

  “临阵脱逃,此其一也。夜不归宿,此其二也。”宋均竖起两根手指。

  “育哥儿,你昨晚上哪儿去了?”晏然好奇得很。

  “哎,”穆济河搔搔后脑勺,“我说怎么昨天在解绫馆看到一个挺像沈育的背影。”

  沈育马上道:“你又去解绫馆了?”

  昨夜皇帝生辰,举城同乐,南军随同宫廷黄门使,挨家挨户派发喜钱,真金白银的,足够普通人家吃上半年油水。东西市也热闹非凡,诸如陈玉堂、解绫馆这样的地方,更是张灯结彩,大搞宴席。

  宋均:“不许打岔,老实交代!”

  “陪睡去了。”沈育果然老实交代。

  “哎!”穆济河大叫,“我就说解绫馆那人定是你了,邓飏还不信!陪皇帝吃饭哪有陪姑娘吃饭香!”

  沈育又马上反应道:“你还和邓飏一起去的?”

  “态度端正点!”宋均呵斥,继而转脸痛不欲生地对沈矜说,“先生,小师弟也到年纪了,做出这等寻花问柳的事来,是我这个做大哥的照看不周,要请家法,就请连弟子也一并罚了吧!”

  沈育:“…………”

  晏然羡慕地说:“育哥儿,做男人的滋味好么?唉,你看我这样儿的,有姑娘看得上么?”

  沈育一宿没合眼,困得快站着睡去了,被七嘴八舌吵得头晕,怒道:“陪的太子睡觉,别瞎猜。”

  堂上静默数息。

  宋均:“先、先生,这断袖之癖那我确实是没想到啊……”

  沈育扭头就走。

  回屋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洗了把脸,恢复了些许精神。

  院里一众人正围坐品尝昨夜沈矜带回的宫廷糕点。漆木桌案上,插屏里是新折的几支桂花,清气满园。

  沈育走去同席入座。晏然冲他笑笑:“我们要回啦。”

  木香藤的落叶飘在桌面,沈矜叹着气以袖拭去。

  “这么快?”沈育惊讶。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年纪大了,操持劳务多不方便,”晏然也很遗憾,“不过能到望都城长长见识,我已很高兴了。只盼望将来能把母亲也一起接到这座天下王城,有福同享。”

  他家本是南州人士,为了念书方便,举家搬迁到汝阳郡。晏然年少失孤,是母亲一手将他拉扯大,靠着给富裕人家做短工,赚些今日有明日没的散钱,贫养出来的儿子个头小小、身板瘦弱。

  直到后来得了沈矜接济,才稍有好转,可惜母亲操劳半生,如今身子骨已不能支撑。

  “我陪你去买些土产带回家吧,”沈育建议,“给伯母尝尝。”

  晏然便从袖袋里掏出一物,笑道:“王城土产,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那是一只红色锦缎绣金鱼的钱袋,正面又绣上篆体的“寿”字。俨然正是昨夜里皇帝分发的喜钱。

  沈府也得了一份,大家自然是留给晏然。

  午时过,吃了饭,晏然与穆济河收拾行囊,一行人送至家门口。

  “先生就别出门了,”穆济河这不羁子,面对沈矜却是十分恭顺,“育哥儿均哥送送就得了。”

  “回到塾里,勿忘日日用功。”沈矜放心不下,一再叮嘱。

  “知道了,”晏然笑道,“弟子谨记,定督促同窗们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绝不懈怠。育哥儿赴望都城前,可是把鸡毛掸子传到了我手上。”

  众人都乐了。

  霸城门外,还有十里长亭,穆济河却无论如何不让再跟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沈育,别忘了这个。”他拍一拍侧腰,暗示地挤挤眼。

  手执笔,腰挂剑。

  沈育笑:“知道了。”

  两人一高一矮、一宽一瘦的背影并肩走上官道。穆济河总想要拉着晏然靠向自己,被挣开,又拉近。

  秋风吹焉了北边的绿叶,南边的枫榉还茂盛。一路向西向南,尚有大好景色,层林尽染霜天朗阔,群峰峻峭河川呼啸。

  “归家的路总是很美的。”宋均怅然若失。

  “总有一天要回去。”沈育与他返回望都,高耸的霸城门在晴朗云霄下注视着他们。

  梁珩病着这几日,放他休沐是万万不可能的,沈矜依旧每日携功课造访,比当学生的可勤奋多了。

  而梁珩,虽病恹恹的,竟也没有意见,反倒比从前更老实,有时沈矜还没来,他已在书房等着。

  沈矜到了后,整理书案上的卷册:“我看看,今日该讲哪里了?”

  “昨日已讲完《少仪》,今日该讲《典礼》。”梁珩说完,发现沈矜与沈育都看着自己,马上又很紧张。

  “不、不对吗?”

  “对的,”沈矜笑道,“殿下记性好。”

  接着抽背里仁。

  “人之过也,各于其堂,观过,斯知仁矣。君子常失于厚,小人常失于薄……”

  梁珩也一字不差背完了。

  事后连沈育也忍不住嘀咕:“怎么跟转性了似的。”

  沈矜倒是乐见其成,反而给沈育举例说明:“人有时就是这样,遇上机缘巧合,一夜之间就有了变化。你看咱们塾里陈家那小子,不也是雨天被雷劈后,豁然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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