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14章
作者:麦客
那能一样吗?沈育无语。
天气转凉,书房旁栽种的紫海榴开遍,暗香浮动。梁珩趴在窗下练字,沈育写一个,他照着摹一个。
沈矜的字更具风骨,但梁珩不敢同沈矜耍赖。
“你为什么能写出这么利的笔锋?”梁珩大为不满,“你的笔借我使使。”
换了笔又不换手,自然是该什么样还什么样。
梁珩的字也不能说不好,只是笔画圆润,没有锋利的棱角,写不出气势,他自己不满意。
沈育陪他练,想练多久练多久。与从前那个嫌弃陪太子攻书浪费时日的自己判若两人。
“沈育,”梁珩突发奇想,“以后你来帮我写文书吧,做我的笔吏。”
沈育一愣。
“怎么样?”梁珩得不到他回答,催促道。
沈育一阵心跳如擂,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最后关头却止住了。
“你好好练字吧,”他嘲笑道,“难道以后什么都找别人代写?”
“不找别人,就找你。”梁珩也笑,眼神又恢复到毫无阴霾的明亮。沈育总是被他打败。
梁珩埋头摹起字来,写了一个“珩”,又写了一个“育”。
“你们学塾里的门生,个个都写得一手好字么?”
“也不一定,你想认识,我可以介绍给你。”
“嗯……听上去不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话。
秋虫爬上窗棂,庭院漏刻淌下细细的水声。
待到梁珩痊愈,能出门了,沈育便履行约定,协同他一道前往西市书肆的聚会。
多日闷在宫里,都快长草了,梁珩没有带上信州,免得他在耳边老妈子似地不停叮嘱念叨。
东西市梁珩比沈育熟门熟路,一路撒下大笔银钱,买些有的没的,全给沈育拎。一旦精神好转,梁珩简直动如脱兔,到了撒手没的地步,沈育一手拎东西一手还得时不时拽下梁珩后领子,把人从摊位前拉回来。
到了书肆前,梁珩朝铺子里张望一眼,里面尽是堆积如山的书册,便有些意兴阑珊:“你们都在这种地方聚会吗?”
沈育立时警觉:“怎么?”
“唔……”梁珩不说话,但俨然是吃喝玩乐正在兴头上,对读书清谈失去了兴趣。
“咦?”
梁珩余光瞥见一影子:“那不是延陵吗?”
段延陵和连轸,由于不来储宫探病,梁珩已单方面决定将两人贬谪出京。
“我去和延陵说会儿话,一会儿回来找你!”梁珩跳将起来,不待沈育拽他后领,人已飞出去老远。
别说什么一会儿就回来,只见梁珩七拐八绕,瞬时就消失在沈育视野中。
秋风萧瑟。
书肆老板出来迎接沈育:“一个人买这么多东西啊?阿嚏——阿嚏——”
宋均、邓飏与崔季已在后院高谈阔论,就朝廷对北晁的态度发表意见。老板耳朵里塞着絮团,将沈育领进去。
崔季:“你看待问题太片面了,北晁固然军事强大,但自身存在许多不稳定因素,举个典型例子,太子乃一国之本,北晁连自己的太子都能舍弃,可见政/治上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追随皇帝与追随太子的两派,必起纷争。”
邓飏:“说得好像咱们太子就很靠谱似的。”
宋均注意到沈育脸色难看:“谁惹你生气了?”
沈育冷笑,对邓飏说:“不仅不靠谱,还不守信用。”
第16章 良月雨
平日里沈育虽也习惯性正话反说,好赖众人都知道他话里话外维护梁珩的意思,今儿却不知是犯了什么病,臭着一张脸,邓飏都没敢问。
“你说北晁怎么了?”沈育示意崔季继续。
“……”崔季只得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听说太子隽被贬了,东宫无主,朝中元老与新贵渐成对峙之势。南边疲敝,北边内讧,真是多事之秋。对了,上次你说要带一个朋友一起来,人呢?”
沈育冷酷否认:“没说过,你记错了。”
三人:“……”
“北边那个高隽,听说脑子还不错,想必不日就能返朝掌权。”沈育生硬地接上话题。
众人不知他起的什么无名火,也只好顺他的意,若无其事地将闲谈继续下去。
夕阳西下,晚霞如蒸。书肆老板请了四人一顿家常便饭,就近在西市买来菜肴,下糙米饭,饱餐一顿。
时近闭市,行人纷纷离开,街面人影寥寥。然而却下起雨来,且越下越大,渐有瓢泼之势。
四人帮忙收了书摊,被雨困在书肆无法离开。
店里也没放把伞,幸而老板见天色转暗,雨又不停,热情收留四人在书肆委屈一晚。
藏书的库房清一清,铺上一层干草,搭一层被子。店里寻常不住人,老板也拿不住更多东西,自己睡觉的被子都给垫干草了,四人只能将彼此外袍展开,凑成一张简陋的宽被。
暴雨噼里啪啦敲击在屋顶、地面。已到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时节,凉意无孔不入地渗进小小库房。
雨夜里,四个读书人被关在藏书库,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凑在油灯下各读各的卷册。
邓飏翻出一本《望都美男图志》,这书竟然还有存货。宋均则读一卷记录南亓官人考功的书简,不似民间撰写,恐怕是宫中流出。书肆老板也是个有门路的。
不知过去多久,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哔啵声响,默默计时。
老板忽然来敲门。
“沈公子,外面有人找。”
穿过一阵斜风急雨,沈育一边系外袍,一边随老板前去店里。这时来寻人的,无非是家中门僮,或者沈矜自己。
然而到得店中一看,那湿答答滴水的落汤鸡,正挎着一张脸,忧愁地拧衣服。
不是梁珩又是谁。
“雨来得突然,街上许多人都淋湿了。给,姑且用这个擦擦吧。”
老板翻出一条平时用来擦书卷灰尘的布条。梁珩瘪着嘴,不想接,被沈育粗暴地用干燥布条包住脑袋。
“我不要……”梁珩声音都没什么力气,打了个喷嚏。
沈育一阵火气冲上脑门:“你不要什么?不要念书想喝花酒,不要我想要段延陵?想淋一场痛快的雨,继续在病榻上躺个十来天?”
梁珩给他劈头盖脸训得委屈,登时也火起:“你凶什么!我说了一会儿就回来,这不是回来了?!”
太阳从东边山头落到西边山脚,这也算一会儿。
沈育胸膛火辣辣地烧,不断提醒自己勿逾臣礼,才没叫梁珩屁/股开花。
梁珩的衣物已全湿透了,脚边聚了一滩水,他本就大病初愈,不宜折腾。沈育叫他将衣服脱光。
“全部啊?”梁珩小声问。
老板在柜台背后发出礼貌的鼾声。
沈育不说话,梁珩不敢惹怒这位大爷,老老实实扒了衣服。昏暗的小屋里,连对面的表情也看不清,只有梁珩的皮肤白得泛光泽,仿佛剔透的玉雕。
空中满是书卷与陈旧的笔墨散发的气味,沈育嗅到梁珩身上沾染的,雨夜的冷香。
沈育掌心滚烫,贴在梁珩肩胛骨上,吓了他一跳。
“我自己来好了!”梁珩忙道。信州是他的仆人,沈育则是他的臣属,信州能为他做的很多事,沈育却并不合适。
然而沈育一言不发,擦完他肩背的水痕,又跪在地上,为他擦拭双脚。黑暗里沈育睡前披散的头发,滑落在地面,漂进积雨中,梁珩为他挽起。
“你先穿我的衣服。”沈育将干燥的里衣脱给梁珩,自己仅着一件外袍。
湿衣服被沈育拧干,雨斜飘,晾也无法晾,只得将殿下的绫罗绸缎搭在干草堆上。
回到藏书库,邓飏与崔季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宋均一个人在,见到梁珩,起先还没认出这个落魄的人,继而立马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殿殿殿!”
“殿什么,垫的干草堆不满意?”沈育说。
梁珩估计从小到大还不知道干草堆也可以睡人:“哇……”
“哇什么,”沈育又说,“睡觉。”
一连浇灭两个人交流的欲望,沈育将草堆上零散摆放的卷册移开,示意梁珩睡到自己身边。
宋均瞠目结舌,看两人躺下。这时候,出门解决的邓飏与崔季也回来了,发现已经很寒酸的地铺上还多了个人。
崔季:“…………”
邓飏还不认识,玩笑道:“哟,这不育哥儿说带来见见的那位小友么?白天你不来,晚上睡觉倒是来了。”
宋均拼命比划噤声。
邓飏:“???”
崔季面无表情,做了个口型。
邓飏:“!!!”
“幸会啊……”梁珩半身抬起来,想和邓飏打个招呼,被沈育一手摁回去。
“睡了。”沈育一声令下,宋均吹灭了灯烛。
隔着一床被子,干草也扎得梁珩浑身发痒,扭来扭去,睡不安生。
邓飏也很不安,这就是背后说人闲话,有一天正主找到了面前,翻来覆去不敢闭眼,弄得草堆发出窸窣声响。
“有完没完?”沈育出声。
邓飏不敢动了。
书库内寂静数息,梁珩委屈地说:“草堆怎么睡啊?”
三个挤作一堆的人,眼睛都不敢乱瞟,只听得沈育的方向传来一阵动静,不知他做了什么,梁珩便安分了。
“你们说,殿下怎么不回宫里去?”邓飏最终忍不住,刚发出气音,就被宋均捅了腰眼。
离得太近,少年人干净温暖的气息不断往沈育身上每一个毛孔钻,勾得他难以入睡。梁珩被他搂在怀里,头枕着他手臂,总算不闹腾。沈育下巴抵着梁珩带湿气的头发,听见梁珩在他心口小声说:“段延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