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15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沈育翻了个白眼。

  “他们还在解绫馆。我走的时候,还没下起雨来,寻常雨天,我们都在馆阁里歇夜。”

  书库里垫着干草过夜,那当然比不得解绫馆的温柔乡。然而沈育不作声,知道梁珩这句话里最重要的是,他离开的时候还没有下雨。

  “我说了要回来找你。”梁珩说,吐息钻进沈育胸腔。

  “知道了。”沈育回答,摸摸他头发。

  草堆另一边,邓飏再次忍不住:“你们说,殿下知不知道,他在那里说话,我们这里也听得到?”并又一次受到宋均的腰眼攻击。

  一夜秋雨,打得望都城树叶纷纷凋零,起早来瞧,剩下光秃的枝干,宣告北风到来,万物蛰伏。

  简陋潮湿的夜晚,不仅让梁珩又喝了一阵子苦药,也让沈育挨了沈矜一顿狠批。

  沈矜惯来好言好语,鲜有疾言厉色,然而见到梁珩病恹恹地来听学,还是甩手一把书简砸向沈育。

  “入秋逢夜雨最易着凉!知道不知?”

  沈育恭敬垂首而立:“知。”

  “殿下大病初愈,知耶不知?!”

  沈育挨骂,梁珩却心惊胆战:“先生,是我自己……”

  “人君者,俭以养性,静以修身,”沈矜还是骂沈育,“正殿不居,委身草屋,知错不知?!”

  梁珩:“……”

  此后沈矜便似抓住了梁珩的命门,凡他犯错,必责沈育。搞得梁珩很是手足无措,被迫老实了相当一段时间。

  转眼秋去冬来,龙潜寒潭,仲月降霜。

  储宫门前两尊石兽覆上一层浮白。

  段延陵已有数月没见过梁珩,这日找上门来,凛冬百虫寂灭,偌大的宫殿鸦雀无声,与段延陵久远的记忆大不一样。

  好容易遇见一小黄门。

  “殿下在哪儿?”

  “晨参暮礼,拜书是也。”

  又遇一喂马,驴头不对马嘴,说什么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再遇一浣妇,曰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

  所遇臣属,无不满口之乎者也,段延陵满头雾水,直以为自己误入了精舍。

  湖中亭无人,寝殿无人,清凉殿、温室殿,哪哪儿都无人,最后段延陵路过配殿,透过敞开的窗扇看见梁珩背书的侧影。

  从没认真听完一堂课的段大公子:“……”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

  梁珩背书一个停顿也没有,一气呵成。

  “喂,殿下!”段延陵隔着沿阶草丛叫他。

  梁珩充耳不闻:“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

  “殿下!是我啊!”段延陵拣一小石子,砸在书房窗台上嘎嘣一声。

  梁珩顿时抓狂:“烦死了别吵了!我背到哪儿了?!”

  窗边出现另一个人。段延陵此后一生对沈育的印象都停留在了这张嘲讽的脸上——沈育当着他的面关上了纱窗。

第17章 三人行

  段延陵走了,第二天连轸又来了,在太子书房外敲锣打鼓。

  “殿下出来玩儿啊,”二愣子扯着嗓子喊,“鹭源野停了十几艘画舫,晚上有戏看呢!”

  书房里众人肃穆,沈矜负手踱步到窗边:“学业欲有所得,何为也?”

  窗外连轸:“啊?”

  梁珩刚背了这句,答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沈矜欣然点头:“然也。小儿性浮躁,不知静、安,连太尉后继无人矣。”

  次日段延陵寻仇上门,连轸赫然也坐进了书房,正摇头晃脑读一卷断句无能的长篇。

  段延陵:“…………过分了吧,殿下,你和那傻子都喝了什么迷魂汤?”

  沈矜又提问:“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何谓也?”

  段延陵哈哈大笑:“这你可难不倒我,沈老头,我家那老子可从不管我念不念书,他也没有需要我继承的东西。”

  “段大公子,诚然不及二公子矣。”

  段延陵脸色登时一变。

  段延陵其人,花花公子爷一个,浮世繁华过,万事不留心,唯独一件——他厌恶透顶了他家二弟。段延陵是段相与发妻的嫡子,段延祐却是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的,流着不干净的女人的血液,被主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偏生男人惯爱野味,连儿子也是如此,嫡出的大儿子撒手不管,段相尤为关怀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儿子,不仅手把手教导,连吃住都在一起。

  这是相府的丑闻,沈矜和沈育都无从知晓,因此发出这声感叹的是梁珩。

  段延陵的瞪视几乎要在梁珩脸上戳出个血窟窿。

  梁珩安之若素,回答沈矜的问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师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谓之明德。”

  沈矜笑道:“正解。”

  窗边,沈育再次将段延陵关在外面。

  须臾之后,段延陵从正门走进了书房。

  “边上让让。”他对连轸说。

  沈矜从太子一个人的夫子,成了三个少爷的夫子,如同一匹勤恳的老牛拖动三桶半罐水。

  段延陵与连轸,比之有沈育辅佐的梁珩更不如远甚。这两人就不是读书的料,奈何都有一颗脆弱的心。连太尉老来得子,宠得连轸无法无天,连轸唯独不能忍受别人拿他老爹开涮,而段延陵,唯独不能忍受自己居于逃生子段延祐之后。

  沈矜授课,要求学生记诵的内容很多,背得段延陵、连轸口吐白沫。沈师又日日检查,漏一句、错一字,挨手心一记。

  执行者沈育,铁面无情,将两位矜贵的少爷打得手心高肿,连轸流下不争气的泪水,段延陵则火冒三丈,几次三番欲掀桌离去,沈育当然不会制止,只会挂着讥嘲的笑冷眼旁观。

  段延陵受不了的就是被沈育嘲笑。他恨段延祐,是因为段延祐抢了他的东西,他恨沈育也是因为沈育抢了他的东西。

  “遭了瘟了。”段延陵挨了板子,愤愤坐下,手连笔都拿不稳。

  连轸已很有经验,道:“给你药?昨个我爹给我的。”

  他还很骄傲,因着连太尉大大称赞了他自觉跟随沈公治学的精神。

  段延陵白眼翻上天。

  轮到梁珩背诵了。

  “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难得一见,记性最好的梁珩也一时语塞。沈育站他背后,一手拿着板子,一手悄无声息,在梁珩背上划了几笔。

  “欸他他他……他们!”连轸立刻举报,未遂,被段延陵捂嘴摁住。

  “呆子!”段延陵小声骂,“你想害殿下挨罚吗?”

  梁珩得以顺利地背下去:“於戏,前王不忘。”

  沈矜又将梁珩表扬一番。沈育挨着梁珩一张书案坐下,梁珩用汗湿的手捏捏他手指。

  “既言前王不忘,”沈矜讲道,“今日便来说说先桓帝的功绩。”

  桓帝尊号镇疆武威皇帝,与今上文神皇帝,号称一武一文。实际上是很给今上面子了。与缠绵病榻的文神皇帝不同,武威皇帝是正经军旅出身,曾受封于川南四镇——也就是如今川南王所镇守的涿水重镇。

  涿水四镇现下的规模与建制,基本是在武威皇帝时期奠定的。先帝为南亓江山的稳固,立下了不世功勋。

  更有甚者,桓帝曾在涿水战场拼杀之际,被乱刀斩去小指。他不以残缺为耻,而以军伤为荣,讲小指烧去血肉,做成骨戒,日日戴在手上。桓帝升遐后,此枚骨戒便被奉入帝陵祠堂。

  说起来,梁家帝王历代铁血魁梧,在马背上成长,踏着伏尸血河即位。独独到了文神皇帝这一辈,出了两个弱不禁风的。

  民间当然也有说法,皇帝毕竟不是先帝亲生血脉。

  “虽不是先帝血脉,”段延陵说,“也是嶂山王一脉,自然属梁氏皇亲。”

  连轸说:“可是陛下确实不像……”

  沈育问:“这话又是谁说的?”

  连轸说是他老爹,当朝太尉连璧。

  年轻人越讨论越危险了,沈矜及时叫停:“於戏,前王不忘,为的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这句话,别的无关紧要的内容,多说无益。此一节咏叹淫泆,其味深长,当熟玩之。”

  到了朔风飘雪的时节,温室殿地底烧起火龙,滚水一部分与清水混合,聚成温室殿里一汪浴池,一部分流淌至储宫各殿,送来源源不断的暖气。

  梁珩泡在浴池里,浮尸一般仰面纹丝不动,口中发出语义不明的絮叨。念了一会儿,出声问:“今此三界,皆是我有,其中众生,悉是吾子。后面怎么背?”

  池边,沈育百无聊赖捧一卷轴,闻言奇道:“你怎么还背起外教经文来了?”

  “哎呀,”梁珩扑腾到池边,扶着池壁,挂着水珠的脸神采奕奕,“听说北边外教盛行,有许多南渡的北人也想在我朝传教,我先学学他们的教义,才好知己知彼嘛。”

  “你快说!”梁珩催他,“后面怎么背?”

  沈育略作回想:“而今此处,是诸患难,唯我一人,能为救护。”

  得了答案,梁珩的兴趣顿时没了,鼻腔里哼哼一声:“你也能背啊。”

  沈育:“……”

  合着这人只是想和他炫耀一下。

  梁珩一面泡汤,一面喃喃自语:“外教就是外教,在番邦蛮夷之国,普度众生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仙,在我的国家,可是实实在在的人,天子代天牧民,莫非就是他们口中的佛祖天神?”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燃不息,”沈育翻阅手中卷轴,又念一句,说道,“正因统治者无为无能,苦难中的百姓才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缥缈虚无的极乐轮回吧。”

  梁珩半天没有回应,沈育抬头,见他半张脸浸没在水下,勾手朝他招一招。

  “怎么了?”沈育走过去。

  梁珩又说:“你把书放一放。”

  沈育依言施为,走到池边,被梁珩一把抓住脚踝哗啦拖进池水——

  “!”沈育猝不及防,呛得口鼻辛辣,连连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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