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16章
作者:麦客
梁珩一计得逞,阴恻恻地说:“你不要以为什么话都能说。”
沈育只是陪梁珩洗浴,自己可是穿戴整整齐齐,此时顿时崩溃:“鞋!我鞋还没脱!”
梁珩翻过身,趴在池壁,肩背肌肤浸出一片莹润的水色,蝴蝶骨隐没在薄薄一层肌肉下。
“帮我搓搓背。”
沈育大为光火,只得三下五除二解了衣衫、脱了高靴罗袜,去伺候太子殿下。殿下的肤质又细又软,滑不溜秋,像尾狡猾的游鱼。
随着动作,梁珩背上泛起成片的红霞,落进沈育眼底。
雾中又响起入水声。
有人一边说话一边靠近。
“回头给我老爹说,家里也凿个温泉,隆冬泡澡贼舒服。”
另一人嗤笑:“你爹先把你脑子凿开花信不信?你去问问我表弟,弄这么个温室殿要耗费多少人工。哦对,他不一定晓得。”
段延陵与连轸分开热水雾气,游到近前。
“你们也来泡澡哈。”梁珩懒洋洋地打招呼。
段延陵看看他,又看看沈育,用平静掩饰心痛:“啊。”
“还是殿下会享受,”连轸说,“外面正飘雪呢,你们搁这儿泡温泉。”
“飘雪?”
梁珩身手从没这么灵活过,哧溜上岸,胡乱裹上衣服就往外走。沈育叫都叫不住,忙披了袍子,顺手抄起毛氅追出去。
朔风带来的雪花,止步于涿水,南边鲜有见雪的日子。亓人对雪天的记忆,还停留在百年前,坐拥南北两面江山的时候。
川南即使下雪,也是白糖、盐絮似的,落到枯枝头、石砖地板,顷刻便融化。
梁珩刚泡过澡,寒天里身体冒着热气,沈育给他裹上毛氅。
“北边的雪是什么样的?”
沈育回答:“没去过。”
梁珩说:“什么时候咱们到北边去看看?”
宫室的各个角落、后厨、马厩,仆人与侍臣纷纷出来看雪,这稀罕玩意儿降得吝啬又矜傲,施舍到人们手掌心,转眼又回天上去。
梁珩突发奇想:“雪天,望都城的百姓都会做什么呢?”
信州影子似地冒出来:“殿下,小心着凉。”
梁珩叹口气,只得又回他的温室去。
第18章 共枕眠
小雪过后,望都城的街巷开始变得冷清,家家户户囤积柴炭,以度过寒冷的冬日。
每日散学,晚归也成了段延陵与连轸的头疼的事。冬至日后,天黑得越来越早,从储宫返回南闾里,宽阔的驰道空无一人,黝黑冷寂,凛风割麦子似地斩断灯笼火光。上一次,连轸差点被瓦墙下窜出的黑猫吓飞了魂。
温室殿的火龙将梁珩的宫室烧得暖如三春,四人便聚在储宫完成功课。待到该背该写的做得差不离,早已暮色四合。
梁珩不得不时常收留三人过夜,太子寝殿成了学塾宿舍一般。洗漱用度一应由信州打点,倒也做得周全。
沈育不止一次起疑——刚到储宫那天,除了太子本人,所有黄门侍郎对待新任少师的态度都是排斥敌视。
这也不难理解,对于这些终生禁固在宫闱的内臣,唯一的倚仗就是雏龙。有郎中三将现身说法,操纵皇权所能得到的利益之大,令人忘乎所以,敢行一切礼法不容之事。恨不得排除所有接近太子的势力,而使自己成为唯一的信赖与依靠。
人皆有一天,独宦官有二天。
沈育只能理解为,储宫的宦官们,见到沈矜得到梁珩信赖,甚至丞相公子与太尉公子也甘作门生,不得不接受事实,曲意逢迎。
不论是因为什么,沈矜总算成了自太子珩“赶走”崔显、马贺与谢览后,唯一成功留驻的夫子。间接替梁珩洗去了不少民间污名。
沈育出生长大,头一回在汝阳以外的地方过春节。
除夕夜的前好些天,家里便着人送来米面腌肉,又有沈矜、沈育与宋均三人量体裁制的新衣、鞋袜,给两个年轻人的岁银也一并包在衣服里,无不是沈母的心意。
她疼爱儿子,顾念丈夫的学生们,也视同己出。
随着物什一起送来的,还有家信,有沈母写给丈夫儿子的,也有宋均父母的来信。
信中提到家乡一切如常,门生们离了先生,也不忘用功,由几个年纪较大、受业较早的师哥们带着念书,有几次跑到马谢学塾偷听,还给人家当场抓包,告到沈府。
虽然半个字没问归期,却字里行间都是想念。
除夕守岁,沈育与宋均半夜熬不住,偷偷溜回房睡觉,也在院里撞见沈矜月下对着家信长吁短叹。
翌日闾里街头巷尾鞭炮喧天,门户贴上崭新的桃符。大年到来,百家团圆。
当天夜里,过了闭市时辰,坊间也充斥欢声笑语,年夜饭的香味相互交织。沈府主仆也凑了一桌,菜肴并不精致,贵在家常可口。
院里热热闹闹聊开。沈育与宋均也彼此碰了几杯酒,视线越出闾坊的墙瓦,满城只有章仪宫的方向一片漆黑。
“皇宫没有年夜饭吗?”宋均奇道。他满以为过年也会如寿辰那天,得皇帝几封赏钱。天下没有人不喜欢过节,就算有,那也一定不是春节。
不过沈育确然没听梁珩说过大年当天有宫宴。
“喝多了,去解决一下。”沈育起身,抹黑往东院去。绕过拱门,沈家人说笑的声音小了,邻家的热闹又传来。
经过墙根,沈育站住,怀疑自己眼瞎了。
“我下不来了……”梁珩说,“接一下嘛。”
木香藤可怜巴巴的枯架子快承受不了他的重量。
沈育静默片刻,摇头继续走:“喝多了喝多了。”
“喂!”梁珩大喊。
他不知从哪里找了一身乌漆麻黑的衣服,整个人裹得像块煤炭,在沈家后院墙上蹭了一身灰。
沈育半蹲着,肩膀作阶梯,好让梁珩踩着他下来。
“你家都有哪些菜?我在后院都闻到香气了!”
梁珩像只狗,摇着尾巴迫不及待往前院去。沈育面无表情,走与他相反的方向。
“你去哪儿?”
沈育依然怀疑自己神智是否清醒:“茅厕。”
直到梁珩出现在前院,沈矜与宋均都化身石像,沈育才叹了口气。
“少爷,今天还有客人啊?”门僮问。
“茅房捡的狗,”沈育淡然安排,“别管了,我来喂就行。”
梁珩挨着沈育坐下,长工给他一副新碗筷,他还和人家拜年。
“同乐同乐!”长工笑呵呵的,尚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未来九五。
宋均板着一张一言难尽的脸,手臂上了夹板似地,僵硬下筷。
沈矜道:“大过年的,就不分你家我家了,都是自家人。”
宋均道:“先生,这种话未免太厚颜了,您得先问问别人同意不同意。”
沈矜道:“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同不同意的。”
宋均便说:“既然是自家人,那待遇可就不一样了。”
“是啊,”沈矜说,“随便给个宰相当当,不算什么吧。”
“宰相不行,还可以考虑太尉、御史,三公里总得沾一个吧?”
“我已经是老头子啦,但我儿子还年轻嘛。”
“育哥儿就算了,没那心思,看看我吧,来客人,我敬您一杯。”
梁珩乐得前仰后合,与宋均碰杯。沈育听得麻木,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用干净筷子拣了些未被动过的菜肴,给梁珩布菜。
巷里别的人家又在点炮仗,噼里啪啦一阵响。
梁珩贴着沈育耳根子说:“你们这里好玩!”
沈育把他脑袋摁饭碗前,筷子塞手里。
夜晚,沈家本是个小宅子,没有空余的房间,梁珩便和沈育挤一屋。宋均已很识相了,绝不多嘴请殿下回宫,还自觉抱来一床新被。这也是沈母赶在年前从汝阳郡送来的,填的柔软温暖的鸭绒。
梁珩吃饱了,瘫在沈育的床榻上,摸着肚子眯起眼睛,仿佛这小小的房间比之那四季如春的宫殿更令他自在惬意。
“睡进去一点。”沈育也躺上来,抖开新被。
梁珩闭着眼睛说:“我那皇后娘亲从没给我做过衣服被子。”
沈育将梁珩严严实实盖好,被子掖得一丝缝隙不漏。
“说这些做什么。”
沈育已经知道帝后做父母的德行了,别说衣服被子,连大年夜皇帝家儿子跑来与自己挤一塌,也一点不觉惊奇。
谁让满城张灯结彩,只有章仪宫与桂宫死气沉沉,暮气积重难返。
梁珩又是那样爱热闹的性子。
新被锁着二人体温,沈育被梁珩的手臂贴着,渐渐感到热气爬上脸颊。
梁珩的手指细软,被子底下摸到沈育的手,菟丝花似地缠上来,下巴枕着沈育肩膀,说话声音绵绵的,爬得沈育半张脸麻痒难耐。
“我出门的时候就想,今晚不管去谁家蹭饭,要不是被即刻遣返,就是家里做官的第二日告到我爹面前。思来想去,觉得沈育你一定不会这样。”
“你不知道吧,先前,崔先生的儿子也陪我念过一阵子书。我却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每日都要挨教训。”
崔季可不是这么说的。沈育笑了几声:“听说你把崔先生的牙硌坏了。”
闭着眼睛,沈育都能想象梁珩惊讶的表情。
“呀,那可不是我故意做的,我已经罚过膳房了。你别说,我罚了下人,我爹也罚了我,禁足三日,可给我憋坏了。”
“就你这贪玩的性子,哪个夫子也气不过。”
沈育嘴上嘲弄,心里想的却是,储宫臣属,不知背着梁珩都做过些什么。
梁珩说:“我今日说的,可不是玩笑。”
“说的哪句?你话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