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47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医官不敢怠慢,领了命令退下。

  邓飏道:“您怀疑是牛禄下的毒?”

  梁珩冷冷道:“你家与牛园挨得近,说不定不小心被他得知了育哥还活着。一旦牛禄知道,他一定会告诉族叔牛仕达,而牛仕达一定会告知童方与仇致远。宦官眼线广布,谁都有可能下毒。可笑,今日我试探仇致远,竟被他骗过去,以为他并不知道育哥的事。”

  邓飏却不明白:“可为什么?牛禄或许有理由憎恨沈育,宫里那三位又与沈育有什么过节,非要致他于死地?”

  “太监们相互勾结包庇,互为爪牙。沈公杀单光义,惹了蠡吾的单官,为何远在望都的仇、童、牛三人要在先帝跟前怂恿拱火?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们很懂得这个道理。一个宦官如何能与朝臣相抗衡?结合整个阉党的耳目、门路,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邓飏不寒而栗,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梁珩宁愿偷摸出宫来看沈育,也不愿封个近臣带在身边。不在人前露脸尚是这个下场,若真是与三宦针锋相对,沈育一个罪臣之子,无官无爵无靠山,那真是任人鱼肉了。

  “也可能,”邓飏试图让局面轻松一些,“可能是个误会,真是吃错了别人的春/药,不一定就被太监的眼线发现了。这才进城几天啊。”

  说完邓飏就想抽自己一巴掌,把这蠢话塞回肚子——春/药只会在两个地方出现,花楼与夫妻卧房,哪怕真是邓飏府中有下人乱搞,怎么会把药混进客人的水中。

  他家中也根本没有女工!

  “不管是不是太监,总之有人存了戕害之心,育哥待在你家已不安全了。”

  梁珩望向厅堂阶前院落,严霜结枝头,黑夜园中亮着灯盏,光晕微弱而冰冷。下人们陆续搬来许多冰块,堆积在角落,棱角坚硬,堆成晶莹的小山。

  富人家常在冬日储冰,以备来年夏日解暑。

  医官有指挥人打来井水,镇在冰山中,几乎发动了邓家所有盛水器,约莫百余桶水齐齐倒映出望都城上方的星空。

  前院一时寒气四溢,星光闪烁。

  “这是要做什么?”邓飏问。

  梁珩也莫名其妙,知道看见医官将沈育抬出来,一张篾席铺地上,让他端坐着脱掉全身衣服。梁珩从前抱着沈育睡觉,隐约知道他的身材,然而背影看上去十分精瘦有力,依然超出他的想象,顿时有点血气上脸。

  邓飏直呼:“不对啊不对!麦先生,你怎么叫他冰天雪地里赤条条冻着?这没病也要冻死啊!”

  是啊!梁珩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医官堂下高声说道:“不仅要脱衣服挨冻,还要用一百桶冰水浇灌全身,冻死过去才叫好!”

  邓飏:“……”

  梁珩:“……”

  “他他他,”邓飏艰难启齿,“他果真是在救沈育?”

  “我我我,我不知道啊,”梁珩茫然道,“我以前生病都是找他治的,难道如今连麦先生也成了仇致远的走狗???”

  两人举棋不定,医官那厢已经开始了,两健壮的仆役抬了桶冰水兜头倾倒沈育全身。沈育背对厅堂而坐,不知他是清醒还是迷糊,立时头顶便冒出一股烟气,宛如灵魂升天。

  “真要这么做?!”梁珩忍不住。

  沈育不知是听见他的声音还是怎么的,身形摇晃一下。

  医官回道:“不浇满一百桶,前功尽弃不说,还会寒疾加重!”

  一桶接一桶灌下去,冰水盈满院中飞石路面,寒天里结了一层薄冰,冻得堂上两人瑟瑟发抖。再看沈育,原本正常肤色的脊背,仿佛刷上白霜,冷水浇头也不再冒烟,人气已散尽了似的。

  “这不行啊!”邓飏叫道,“要死人的!”

  梁珩:“再……再等等,不能前功尽弃。”

  邓飏:“你看他都结冰了!”

  梁珩:“我知道。”

  邓飏:“你看他都不动了,他已经冻成棍儿了!”

  梁珩:“别说了!!”

  反而是邓飏关心则乱,愈加沉不住气,梁珩虽脸色也跟着刷地白了,到底没有添乱。

  梁珩克制不住地哆嗦,好像那些冰水浇在了他头上,失去温度的是他。果真能替他受罪就好了,梁珩想。

  “不能再继续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种疗法!”邓飏按耐不住,忽然定睛一瞧,沈育身上重又升起一股白色烟气。

  那烟气越冒越浓郁,从他手脚、背心、头顶,源源不断发散。他苍白的肌肤浮现一层血色,接着烧得绯红。

  “这就是发散出来了。”医官松了口气。

  厅堂,医官开了药方,又嘱咐邓飏:“今晚最关键,要用被子捂着,不能漏风。热气发散出来他会无意识踹被子,得有人照看。”

  “我去看看他。”梁珩起身。

  沈育的房间在左厢,房中窗扇用布糊上,不漏一丝寒气,油灯光晕描出他安静的脸廓。梁珩坐在他身边,见他脸色发红,以手背试额头,果然烧着。

  “您还不回去?”邓飏催促。

  梁珩怔忪片刻,说:“我今晚留下来照看他吧。”

  邓飏失语。梁珩不是做皇帝的料,血脉的宿命将他推上帝座,他却仿佛只想做储宫那个无忧无虑与好友同窗念书的小殿下。

  怀抱这样半吊子的心态,如何能在权力漩涡中心存活?更别说承担起本应的责任。

  “明早我就回去。”梁珩知道他犹疑,许下承诺。

  邓飏没有办法,只能放任少年天子任性。

  房间里剩下两人,安静得只听见沈育规律的呼吸。梁珩不愿熄灯,让烛光笼罩在沈育的面庞,目光细细描摹,他好像从一块冰变成了一块炭,吐息滚烫,让梁珩都察觉到燥热。

  不多时,沈育果然不安稳,将被子扒拉下胸膛。梁珩给他搭回去,又被扒下来。

  梁珩手伸进羽被里,握住沈育的手。简直像滚铁浸入凉水,找到发泄口似的,热流轰然顺着手掌相贴的地方流淌进梁珩心口。沈育昏睡中觅得一丝凉意,无意识握紧梁珩的手。

  梁珩微微一笑,将另一只手也伸进去。

  夜深了,灯罩里的烛火成为深夜里唯一的光亮。

  “我也好困了,可以挨着你睡吗?”梁珩吹灭烛火,小声问。

  沈育当然默许。梁珩便揣着咚咚咚的心跳,脱去外衫、玄履,钻进热烘烘的鹅羽被。只要沈育沉沉睡着,梁珩便假装他还是会在除夕夜里陪自己一觉到天明的那人,能肆无忌惮地贴着他,脸挨上他领口微敞的胸膛。

  他的脸颊吹了夜风,是凉的,贴得沈育也很舒服,不再掀被子。

  “沈育……”梁珩悄悄说,“让你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沈育胸膛起伏,灼热的呼吸喷在梁珩头顶。

  “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别让我一个人……”梁珩声音渐渐低了,挨着沈育,他很容易就睡去。

  黑沉的天幕下,满院薄冰倒映天河,斗柄高悬北天,如银瓶倾泻,临窗光影斑斓。沈育睁开眼睛,眼底幽邃不明,寂静里,慢慢搂住梁珩后背。

  五更鸡鸣,天际镶白。

  下人们早早起来撒盐,清理院里的积冰,以免地滑摔倒。

  动静吵醒了梁珩,他正藤蔓似的四肢缠在沈育身上,无处不贴得紧密,以致察觉到整夜燥热给沈育身下某个部位造成的后遗症。

  偏生他两腿夹着沈育的腰,下腹蹭在那地方,梁珩登时意识到不好,无比尴尬。好在沈育还未醒转,睡梦中放松的表情看上去很超脱寡欲、清静无为,俨然是退了烧病情好转。其中不能没有梁珩一整夜把他捂得严严实实的功劳。

  梁珩不敢吵醒他,轻手轻脚爬出被窝。

  “我走啦。”梁珩用气音告别。

  沈育眼皮一动,以作回应。

  梁珩以为他要醒,紧张起来,立马溜了。

  邓飏还没起,昨日梁珩穿来的盔甲规规矩矩摆在厅堂正座上,梁珩原样换上,没有段延陵帮忙,穿起来真有些麻烦。

  回章仪宫,因天禄阁的银甲卫兵们是天子亲信,出入不设禁,梁珩没有受到任何盘查。甚至走上天禄阁,思吉仍守在门外,好像一整晚没有离开过,瞌睡得都快站不稳了,压根没发现有人从他面前经过。

  阁楼中落针可闻。

  铜炉兽口飘散出燃尽的冷香,段延陵在书案后睡得四仰八叉,信州正整理一桌卷册,听见门扇开合,回过头来,忙迎向梁珩。

  昨日梁珩出宫,没说在外过夜,信州彻夜未眠等他,此时眼下两片青黑,神色有些疲惫。

  梁珩则一夜好梦,心情十分舒畅,在信州的服侍下脱去盔甲,换上常服,问:“延陵都批注完了吗?”

  信州点点头。

  “行,放他回去补觉吧。”

  信州注意到小皇帝不同寻常的轻快语气。

第53章 右都侯

  丞相府。

  段延陵抱着铁覆面,一身盔甲丁玲作响,穿过长廊,尽头站着他的二弟段延祐。

  两年多过去,段延祐身材愈发高大,眉目朗阔,骨架透着武人的气质。他将段延陵上下打量一番,唇边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那目光里好像含着讽刺的刀子,刮得段延陵周身铁甲令人牙酸。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厌恶,然面上反而朝段延祐点点头,打过招呼。

  段延祐懒得理会,偏过头,露出身后的段相。

  段博腴果然又和小儿子在一起。

  一看段延陵装束,段相就明白了:“刚轮班回来?”

  段延陵点头。

  “早和你说过,天子近旁多是非,不是好去处。”段博腴显然很不满意。

  段博腴看看好整以暇的段延祐,又看看他父亲,生硬道:“那丞相您又是在做什么呢?”

  段延祐放下抱胸的双臂,冷冷看着兄长,段延陵试图目不斜视经过二人,却竟然从弟弟身上感到一种与父亲类似的威严。

  段延祐的贴身小厮跑过来,对大公子视若无睹。段延陵一向是连主子带小厮一起讨厌,尤其是小厮下巴上天生的痦子,碍眼得很,恨不得给他拽毛拔了。段延祐好歹知道明面上假装和谐,跟前的狗却仰仗主人乱吠,一向拿下巴看人。

  幸好他亲娘不在,否则那脾气一点就炸,又要劈里啪啦骂起人来。本来主母看逃生子就不顺眼,更别说丈夫还要回护,岂不丈夫越护,妻子越骂?段延陵从小到大耳根子就没清净过,每次父母因为这点事吵起来他就头疼,而段延祐却无所谓,反而兴致勃勃,好像这是他的余兴节目。

  看一家人的生活因为自己搅得一团乱麻,难道能证明他的重要?

  段延陵因此不喜欢这个白捡的弟弟。

  他后来常在外与狐朋狗友相好,不愿在家待着,也是图个眼不见为净。

  段延陵刚换了常服,父亲找上门。

  “宫中近日如何?”段博腴不计较先前的顶撞,开门见山提问。

  两人在茶案一左一右落座,案上随时都有新鲜的瓜果、糕点,香甜的绿豆流心糕还是温热的。为了维持这面子上的开销,丞相每个月都试图用各种手段增加入账。

  段延陵心中冷笑,他爹嫌弃他在梁珩身边做事,却也不得不向他打听宫中三宦与皇帝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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