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48章
作者:麦客
“和往常一样,仇致远拘着他,他自己总想往外跑。”
“你是不是把解绫馆的事告诉他了?”段相问,“管事的向我汇报,皇帝经常去馆里。”
段博腴冷冷一牵唇角:“用得着我告诉他?梁珩又不傻,解绫馆里三教九流什么消息打探不到。你们封锁他的耳目,想让他在宫里做个傀儡,他还不能自己想办法吗?”
段相莫名其妙:“冲你爹作什么?”
段延陵不说话,老老实实把头低下去。
段相道:“怕你年纪轻,办事不牢,所以多提点叮嘱你。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你以为是在和别人坦诚相待,事实却是交浅言深,只会惹来忌惮。”
段延陵彬彬有礼,问他爹:“这是您的处世之道吗?”
段相看着儿子,微笑不语,段延陵知道他这样便是有些生气了。段相的脾气,不与他朝夕相处,等闲是摸不透的。有时他做出严厉样子,实际无足轻重,有时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再得不到满意的回答,丞相就要罚人了。
“儿子谨记,”他忽然又想起今早临走前发生的事,“梁珩找来将作大匠,命其打造一块腰牌。与我这一块制式相同,上刻凤阙台。但没说是给谁的。”
章仪宫金銮殿前左天禄右凤阙,天禄阁的卫队由段延陵率领,封官左都侯,凤阙台的卫队则一直没有队长,右都侯的位置从设立之初就空缺。
本来官家子弟里和梁珩关系好的有几个,怎奈都不堪重任,平时训练都要段延陵监督,怎好叫他们去监督别人?那不如全队混官饷算了。加之连轸自那以后总是颠三倒四、稀里糊涂,也不能指望他。
阁卫与台卫都是段延陵协助操持起来的,按照段的意思,两边都交给自己管也合乎情理。段相说,这是因为梁珩对他有所保留,因此要留下台卫以制衡。
那么现在,是梁珩心目中,能够制衡段延陵的人选出现了吗?
“你留意到他和身边哪些人走得近?”段相问。
段延陵面无表情:“那个残废又哑巴的太监?”
段相哑然。
想也知道,梁珩身边除了仇致远、牛仕达、童方的鹰犬,还能有谁。
“可能是邹昉,”段延陵猜测,“从前他两人玩得好,邹昉又被梁珩安排在台卫。”
段相想起来:“邹清的遗孤?”
自从邹太傅被一纸召令吓死家中,邹家就从朝野中隐没了,几乎没人再提起。想不到他儿子邹昉如今做了天子近卫。
“总之你多留心,”段相起身,临走又嘱咐儿子,“别老和你弟过不去,都是一家人,面上未免难看。”
段延陵冷冷一笑。
几日后,天禄阁。
仇致远拿来敷衍梁珩的选官名录,反叫梁珩自己想办法把其中各人来历摸得一清二楚。美其名曰从《人物品藻》中选择,实则各地举荐人才的官员背地里与三宦都有或多或少的关联,毋宁说这份名录是想法设法要将三宦的心腹送去接管汝阳。
想必也与单官的意思有关。单官虽早已老退,好歹当年也是一手提拔三宦的前辈,且地方势力不容小觑,三宦也要仰其鼻息。送自己人去上任,方便与单官勾兑,两相借势。
梁珩心知肚明,大笔一挥,全批了个不予录用,送回丞相府,让丞相手下长史们再议人选。
短时间内还没人来找他麻烦。前天领了任务的将作大匠前来,将刻制的腰牌呈给梁珩。
天禄阁造型规矩,是座朴素的六角重檐阁,刻在腰牌上也不显山不露水。凤阙台则飞檐挂角、斗拱雄大,正脊立一只铜凤凰,口叼宝珠展翅高飞,匠官技艺高超,将那凤凰刻画得入木三分。梁珩喜欢得不行。
“你去把邹昉叫来。”梁珩吩咐信州。
邹昉正在宫中,很快到了。
梁珩将腰牌并一页封官黄帛交给他——国之金玺失窃后,皇帝干脆都不盖玺印了——“你去南闾里邓家,交给里面的人。”
邹昉认得腰牌上的凤阙台,当即十分郑重,领了腰牌退下。
信州眼神规规矩矩不乱瞟,但神色隐约是有些担心。梁珩笑眯眯同他说:“等你见到他,就知道我没有发疯。”
信州不言不语,眉心隐晦地打褶。
然而当天并没有外人进入章仪宫。
翌日也没有。
到得四天后,还是没人前来。梁珩那块金贵的腰牌真是肉包子打了狗。他甚至察觉到信州看自己的目光饱含同情与伤感——同情他这个陷入自己臆想的疯子,伤感从小看着长大的主子落到这惨境。
梁珩:“……”
梁珩心想,识相点,别逼我亲自八抬大轿去请你!
邓家。
冬日晴好,檐廊厚帘卷起,光阴洒金一般。阶下芸草冒芽,沈育曲一条腿坐在阶前,横剑在膝,二协抽出一截,寒光飒然抹过眉间。他披一条毛毯,拿手帕擦拭剑身,手边一指不到的距离放着一块铜牌。
邓飏慢腾腾从另一端踱步过来,打量他正做的事,目光落到铜牌上。
“我不是很懂,”邓飏诚恳请教,“他本来是怕你孤苦无依,站到台前被人践踏了。怎得现下却又召你前去?”
沐浴阳光下,沈育脸色好了很多,漫不经心道:“既然三宦已经有所发觉,甚至先下手为强,再一味退缩岂是明智?”
“你真觉得给你下毒的是太监中人?”
沈育不答。
邓飏一耸肩,不多纠结,开始做另一个梦。
“喂,沈育,常言道不忘一饭之恩,我怎么样也算你的患难之交吧?你也知道我家往上数十代都是平头百姓,盼了多少年盼来一个我,”邓飏笑嘻嘻,“你要做官,捎兄弟一把呗?”
沈育斜睨一眼,奇道:“做官图什么?图整天担惊受怕?”
邓飏一噎。别说,还真是这么个情况。就连沈育瞧着也不像想进宫的样子,封官的黄帛发下来,多少天了他还气定神闲,搁这儿拭剑。
但是邓飏还是心痒难耐,年轻气盛时谁没幻想过叱咤风云、朝堂指点江山?虽说目前情况比预计中难了不少,但他还是有信心,有才者如锥处囊中,只要得到展现的机会,他一定是那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天命之子!
沈育懒得多看一眼的铜牌,邓飏实则垂涎已久。
芸阁登儒拜黻衣,凤凰来泊凤凰枝。那金翅凤羽的雕工之精细,几近发丝微毫,象征着只有皇家能够调用的、南亓最好的工匠。这是皇帝钦赐的腰牌,虽然眼下这一个看上去并没有多少威慑力,然而国朝多少代帝王积淀的权力与尊严,都在这里面了。
邓飏咽下口水,心说你不稀罕,有的是人稀罕!伸手贼兮兮去摸那铜牌,口中念道:“兄弟一场,你不想去,我可就义不容辞了哦——”
二协剑鞘闪电般点在铜牌上,啪嗒一声钉住。邓飏拿不动了。
“对不住了,”沈育说,“这是我的。”
擦拭锃亮的剑鞘泛起精光,映在腰牌凤羽上,宛如一层栩栩如生的华彩。
第54章 心易变
日上三竿,仇府。
宅院深深,全是日光照不到的角落。房中燃着奇异的香,气味浓郁,令人神迷,床第被纱帐包围,木脚吱呀响个不停,喘息声里夹杂着呻吟与不要命的哀叫。
床帐宽大,笼罩了四五人,除了被伺候的主儿,都是些十五六岁上下的俊俏少年,身上青一道紫一道,忍受着施加在身上的各种器具。
陪侍太监就是这样,身体的残缺某种程度上导致了性情的残暴,他们喜欢收集比自己年轻健康的少年,去势净根,各种虐待,将少年郎变得与自己一样不人不鬼。
好在这一批年轻人里有特别能讨好的,迎合仇致远的玉*叫得浪荡妩媚,吸引了仇致远的兴趣,使其他受不了的人得空缓缓。
思吉缩在宽敞的床面角落,一边畏惧仇公的粗暴,一边忍不住嫉妒得了好的人,心知他下了床就要飞上枝头了。自己却是不行,本以下定决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事到临头哆嗦得根本控制不住,仇致远握着他的腰塞不进去,一脚将他踹边去。
本想仗着自己长得好,走个捷径,想不到这捷径也不是一般人能走的。谁都知道仇公好美少年,天下美男子何其多,也不是人人都能攀上这根高枝。最成功的那位,曾是王城首富,坐拥良田美池无算,桃花林艳绝望都,可惜居高忘形,坏了仇公的事,畏罪自绝于牢狱。
还有一位,思吉听说,是仇公当年亲自培养的,说不得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娈童,后来被送去了当时的太子殿下、如今的皇帝陛下身边。意思是命他做眼线,但不知怎的废了口舌与指掌,无法传达消息,自当成了弃子。
思吉本是要替他的,但皇帝年纪小、不掌权,跟着他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跟着三位常侍大人。偶然一天思吉得了仇公赏眼,立即便会意,飞黄腾达的机会来了。
哀软的叫声停了一阵,那年轻人也受不住,腰一软昏过去,死了一样无声无息。仇公将人踹开,下了榻,思吉极有眼色地跟上去为他更衣。
“今日殿前当值是谁的人?”仇公问。
思吉回答:“五更天前是童常侍的人,天亮后就是咱们的人。”
仇公对于“咱们的人”这个说法很感到有趣,留意一眼服侍自己的这个小黄门。
“陛下最近在做什么?”
“回公的话,”思吉恭敬道,“在天禄阁里哪儿也没去,审您上次给他的那些文书。”
“哦?”仇致远慢条斯理道,“小皇帝如此用功,本公说不得要去亲自慰问一番。细皮嫩肉的,可经不住这么磨。”
思吉不慎抬头,窥见仇公眼神,像一条不知餍足的蛇,登时心中咯噔。
若要为天下的美少年也编个人物品藻册,南亓小皇帝必须榜上有名。思吉常听人背后议论,新帝不像拥有正统血脉,梁氏皇族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子孙后代各个威武高大、体魄强健,到了新皇帝,却秀里秀气,说话都没什么中气。
但这话却不敢放到台面上,毕竟新帝死去的爹——先灵帝,就是个孱弱的病秧子。新帝有无梁氏血脉不好说,却一定是先帝的亲子——父子俩都生得一个文秀模样。
追根溯源,便要说到先灵帝的血脉问题。当年也不是无人质疑过,武帝膝下无子,灵帝是从宗室里选立的,很有过一阵风言风语。然斯人已逝,位列宗庙,帝陵封土上的树都种活了,追究这个问题既不现实,也没有意义。
仇公权势滔天,又荤素不忌,该不会是连天子都敢染指吧?思吉心中冒出这个可怕的想法。
殿前龙尾道,赭红官袍上花团勾连,曳地发出窸窣声响。
那声音听在仇致远耳朵里,像蛇游过草丛,逼近金銮殿。章仪宫里到处都有这样的声音,有时是卑微的人鞋底贴着地面磨蹭,有时是躲在暗处的刀剑客彼此衣料摩挲。
先灵帝在位最后的时间,常被这声音弄得神经疲惫,搞不清楚来的究竟是服侍他的人,还是杀他的人。
很快新帝也要熟悉这种声音,并学会从细微处甄别危机。
他现在已经能够听出一样了——仇致远的脚步。
梁珩正在通往天禄阁的复道角楼里望风,仇致远还未走近百步以内,他就敏锐地看过来。
新帝有些怕他,仇致远心知肚明。
当年梁敝子从偏僻的嶂山来到天下中心的金銮殿,看向辅政大臣韩巍的眼神,也是如此。
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有时那眼神让仇致远想起在他床上瑟瑟发抖的小少年们,像鲜美肥嫩、任人宰割的兔子,仇致远感到很有趣。
“陛下,在看什么?”
角楼里只有梁珩一人,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谨慎道:“透气,没看什么,早看腻了。”
仇致远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陛下打小在深宫长大,自然对这人间至为富贵的景象熟视无睹,反而成天向往外城的市井烟火。殊不知天下百姓却都挤破了脑袋,或者拜官、或者做寺人,拼命想进入真金做墙、白玉做阶的宫闱。”
梁珩听得反感,本不想多言,不知怎得今日胆气壮了,讽刺道:“譬如常侍身边那些小孩儿?”
仇致远并不生气:“臣不过是替陛下调教近侍,送到陛下身边的人,都得是最贴心的。信州落了残疾,本该换下来,着新人替他。”
“不必了,”梁珩道,“朕用得顺手。”
朝政上很多事梁珩都无法插手,如果连身边人都不能自主选择,未免太可怜。仇致远因此默许了信州,又提起另一件事:“前段时间给陛下的候选名册,陛下都给驳了?”
梁珩:“……”
“这些人都经过地方层层筛选,送到中央,又有段相与霍廷尉仔细商榷,应是万无一失。难道陛下一个都不满意?还是说,陛下自己已有了注意?”
话到末尾,仇致远双眼一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