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79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梁珩一抬两袖,君臣对揖。沈育守在他侧后,日光破云而出,洒落阁楼,中庭笼罩在刺目的金色湖海之中。忽然间福至心灵,沈育回头,承明门方向南军大乱,一股黑色的浪潮势不可挡涌入宫门,黑底金字的旌旗大展,如同绽放粼粼金光。

  旗帜下,林驻一夹马腹,率先冲向广场:“奉旨勤王!缴械不杀!”

第91章 拆高楼

  川南军的即时破门犹如定音之锤。广场上潮水似的南军如同被尖刀劈成两半,黑甲铁骑当先冲出重围,紧随而来的赤甲始兴军与南军短兵相接。

  天禄阁众人大大松口气。

  “太好了!总算及时!”羊悉惊魂未定,他虽在早朝上耍嘴皮子一往无前,真到刺刀见红时,也是怕死的肉体凡胎。

  正当此时,台阶下洪亮的人声道:“今日南军在此乃是替天行道!废伪帝,以正梁氏皇族血脉!谁人反抗,即是窃国!”

  被士兵簇拥着走上来的一座大山,正是一个人有两个壮的牛仕达,他身边一名亲随搭弓射箭,直指梁珩,伴随破空的尖啸眨眼即至面前。

  梁珩动也没动,事实上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大脑中一片空白。

  这一刹那,运势出现了短暂的倾斜,沈育蓄势待发的一剑将飞箭拦腰斩断,两截斜飞落地。

  邹昉拉弦,也是一箭射去,射落了牛仕达的高帽。

  “什么水平?放着我来!”王简之不知何时出现,夺了邹昉的弓。

  牛仕达周围亲随举盾,王简之射出四箭参连,一箭先发,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衔如连珠,一发先中两盾间隙,后力紧随而至如巨厦将倾。亲兵大叫一声,犀盾脱手,牛仕达咽喉插着箭羽向后倒去,滚下百级阶梯,就此形成一条血路。

  南军骇然。

  高台上,帝王头戴宝珠冕旋,身披刺目金光,清朗的声音响彻天地:“阉臣反贼业已伏诛!负隅顽抗者,以其党羽论处,株连三族。”

  狭关部杀上天禄阁,似无往不利的宝刀,所过之处南军纷纷缴械。林驻一身黑衣,登上高处,兵器为鲜血染红,寒冬里犹自冒着热气。他单膝跪下:“臣,川南军狭关部林驻,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阁中文臣们窥视这个浑身浴血的人,传说中川南军的天青将军,他的俯首似乎是某种信号,众人齐齐走出庇护所,来到梁珩身后。王简之提着一个头颅走来,随手一扔,血乎乎圆滚滚,咕噜咕噜滚到众人脚下——童方苍白的面孔失去神采,呆楞地注视前方。

  段博腴端详这颗头颅片刻,抬脚将它踢了下去,沿着台阶滚到牛仕达死气沉沉的身躯旁边。

  “叛乱已定,天佑吾皇。”

  天禄阁凛冽的寒风平息,文臣揖倒武将除胄,帝王得到了正位,如一面屹立不倒的万世王旗,晴空下兖服威严的真龙利爪闪烁金线光芒。

  南军失去头领,在川南军与始兴军的羁押下俯首帖耳。混乱中丢了仇致远的身影,然而王简之并不担心,不多时,蹲守在四面城门的惊沙部斥候就抓住了意欲趁乱潜逃的仇致远。

  由梁珩下令将他关入北寺狱。

  一场惊险万分的朝会后,段博腴、羊悉、许椽留了下来,与梁珩商议善后事宜,一并觐见的还有裴徽、林驻、王简之。由于皇帝喜爱的天禄阁已然泡在血海之中,不得不将议事厅转移至凤阙台。

  宫殿四角燃烧着宫灯,兽炉散发出微妙的残香。

  “怎么有人使用过?”梁珩问。他是从来不曾涉足,原以为大殿早已冷清积灰,没有人气。

  王简之回答:“昨夜里仇致远来过。”

  梁珩鼻头一皱,沈育便会意,使个眼色给信州示意他打开四面窗扇通风换气。思吉已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梁珩身边的黄门都要清理一遍,此时无人可用,信州自然而然回到了他身边。

  内寝是灵帝常年卧病的所在,外殿设了筵席,众人入座。

  段博腴代天子将川南军与始兴军褒扬一番。这时候众人才知道,原来裴徽也是段博腴的门生,尽管追随的时间不长,言笑晏晏,颇有丞相之风。

  羊悉道:“总算是有惊无险,拿下了阉党祸害。”

  许椽则说:“宦官之权柄,本就来自帝王。乃是灵帝无所作为,放任坐大招致祸患。陛下有心肃清毒瘤,如何是难事?”

  凤阙台里徘徊的可是先帝魂灵,许椽敢公然说出这番话,可见今日兵变之后,在众臣眼中,章仪宫确然是换了一片新天地。

  “可是,”羊悉犹有疑虑,“仇致远带来那两个老人,在金殿之上肆无忌惮信口胡诌……”

  “放肆!”许椽批评他。

  羊悉马上道:“我是说,影响不好,谣言应当尽早澄清。否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嶂山郡果真有流言蜚语,或许派人查探究竟为好。”

  羊悉这一番话,确然是因并不相信才说的,嶂山郡有谣言,也有王爷王妃,先帝的身世并不难查证。仇致远惯来是指皂为白,如今伏法,失去了翻手为云的权势,真相自然能浮出水面。

  甚至与他制造的两个人证,当堂对峙,就能弄清他的阴谋诡计。然而消息很快传来,刘翁死于乱兵践踏,老媪死在天禄阁箭雨之下。

  梁珩垂眸注视着面前几案,众人说了什么他都没反应。段博腴唤他几声,沈育悄悄在他背后拍一把,梁珩才抬头。

  “陛下受惊了,”段博腴体贴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回了养室殿,前朝乱糟糟的,寝殿却四下安静。信州为梁珩除了冕服,待要为他更换常服,梁珩却就着一身单薄里衣道:“我睡会儿,你出去罢。”

  信州心中担忧,无法,只得依令退下。早晨一番动乱,宫人逃得七七八八,又被王简之抓走一波,大殿冷清寂寥,连个暖炉都欠奉。

  梁珩神思混沌地爬进被窝,眼前是一片黑海,无数光影穿梭犹如闪电。他为自己某一瞬间的想法一个激灵,在羽被下默默发着抖。

  后背贴上一掌宽的温度,顺着脊梁爬上他脖颈,如同温泉缓慢滋润着四肢百骸,梁珩又活了过来,翻身骑在沈育胯间,捧着他的脸亲吻,舌尖探入齿缝,很快被接纳,他克制不了自己的索求,渴望得到更多回应,并如愿以偿。

  梁珩牢牢注视着沈育双眼,发现他表现得很平静,眼底却悸动未平,或许是后怕。

  一念生一念死,倘使仇致远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拿出了武帝骨戒,要梁珩滴骨认亲,今时今日做了阶下囚的就是他们。

  “是你做的吗?”梁珩轻声问,“毁掉了骨戒。你什么时候找到的?”

  沈育搂着梁珩后背:“昨夜里。”

  “……你没有告诉我。”

  “本来想有了结果再告诉你,”沈育说,“信州想起一年前先帝驾崩,他去仇府日常汇报,曾见仇致远派出数名亲信出城,他暗中跟随到北城门,发现那些人往鹭源野去。那是帝陵的方向,他起初不明所以,知道我们在找骨戒,才领我前去试一试。本身我们都不确定,不想让你提心吊胆。”

  没想到梁珩也有自己的安排,一杯春酒下肚,差点没让沈育油尽灯枯,透支了下辈子的毅力才爬出被窝办事。

  梁珩摸着他的脸:“我以为你不在乎。你不想要我了。只要能为沈公平反,哪怕我被梁氏王朝打入天牢也无所谓。”

  沈育眉头紧皱,他不明白梁珩怎么会这样想,事实上,就算没能先一步找出骨戒,王简之的部下斥候也会在上朝之前截下。语言太苍白了,他只能勾着梁珩小腿,翻身压着他,用无休止的吻与抚摸表达心情。昨夜仓促的性/事在他印象中留下的痕迹不能比鹅掌浮水更浅淡。

  他的舌头卷过梁珩的耳垂,濡湿了鬓角,尝到一点咸味。梁珩无声地流泪,紧紧抱着他的肩膀:“我以为你不想要我了……”

  羽被随着动作滑落一旁,沈育褪下梁珩的里衣,面前白净的肌肤上青青紫紫全是被他不知轻重捏出来的。今天他很温柔,手掌灵活而温暖,梁珩哭着哭着,眼泪收回去了,脸上浮起一层薄红,却不肯放开双手,仍紧紧抱着他。

  在这场毫无遮拦的肉/体/纠/缠中,他终于得到了切实的,活着的感觉。

  沈育被他勒得快闭气了,亲亲他手臂:“别抱着我脖子。”

  梁珩睫毛上挂着水珠,摇摇头:“不。”

  “放手。”

  “不!”

  沈育无可奈何,抬起他一条腿威胁道:“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抱住了别松开。”

  梁珩惊叫一声,尾音都变了调,脚趾蜷缩起来,手却抓得更紧了。

  戊酉日过后,连罢三日早朝,城中处处是士兵,茶寮里,酒楼中,驰道更是严加看管,不许寻常人等通行,川南军封了西闾里,查抄仇、童、牛府,三座宅邸象征性的望楼轰然倒塌,朱红门匾拆卸下来,劈成两半。

  南军缩进龟壳里,被禁足在兵营,由王简之的人看管,几个主要将领已被霍良领走审问。

  阉党叛乱是本朝目下最大的案件,关于交由谁审理,众说纷纭。段博腴认为,司隶校尉羊悉堪当此任,许椽则说,由天子亲审最为合理。却是没人提起正该掌决诏狱的廷尉霍良。

  霍良此人,殊难下定论,三宦掌权时期,他无所作为,对一切“便宜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兵变的朝会上,却又表现得忠肝义胆,仗义执言,没有他的站队,许椽与羊悉不一定能顶住口舌攻势。

  段博腴对他评价甚低,说他是八面玲珑、见风使舵。说的当然没错。梁珩也恨他,乃因是霍良在金玺被盗、先帝下发处死沈氏满门的无玺诏时,第一个表示支持。可是沈育却反而劝说梁珩,按照国家律法,由廷尉审理阉党祸乱是最合适的。

  最该恨霍良的人都不在乎,于是霍廷尉堂而皇之接手了一众囚犯。

  梁珩问沈育为什么。沈育说:“霍良见风使舵,如今风往你这边吹,你还不放心他秉公办理么?”

第92章 阴间道

  川南军暂时代替南军,接管了宫城巡防。某一天长乐宫太后后知后觉,身边都是些陌生面孔,乃找到章仪宫来。

  “陛下韬光养晦,筹谋这样一件大事,是一点风声也不透露给为娘。前朝宫变,长乐宫却上下皆被蒙在鼓里,若非换防,我真是几时也发现不了。”

  段太后携了十五六位宫女,摆出长长的依仗,打着凤旗,一袭山河日月袄,左右日月宫扇簇拥着,威风堂堂地来问罪。

  她是觉出怕了,儿子长大了,主意也大,不再是从前那个任由父母拿捏的小家子气太子。他跺一跺脚,整个王城都震三震,这要是玩儿脱了,她一觉醒来太后都没得做,得跟着儿子下天牢,改朝换代了。

  梁珩快不记得他娘的模样了,当下殷勤非常,将自己的袖炉塞给母亲,请移驾暖阁,着人生了炭火。他身边目下都是台卫子弟,个个相貌堂堂,英姿飒爽,在太后与一众宫女跟前走来走去,很快招人烦了。

  “像什么样子。”太后眉毛一撇。

  宫女立刻奉上熏香手绢,让她掩了口鼻轻嗅。梁珩这才想起,他母亲心眼儿小又穷讲究,小时候他若是玩耍出了一身汗,是休想靠近母亲十步以内的,忙屏退了这群血气方刚的男人们,只留下信州。

  先帝崩逝后,太后移居长乐宫杜门谢客。如今看来,已是上了年纪,保养再好眼角也生出细纹,唯有五官轮廓仍然残留美丽的痕迹,偶尔看得出与儿子相似的清俊。

  “原先侍奉你的小黄门呢?怎么全换成了毛手毛脚的汉子?”太后很不满意。

  梁珩如实回答:“被霍廷尉羁押在北寺狱,等候审讯。”

  太后不说话了,气焰熄灭三分,片刻后又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为娘对前朝政务也不关心,唯一在乎的,就是你的安危。你是娘的独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是想让我做个孤家寡人么?”

  梁珩大惊失色,以为他娘皮囊里换了个人——竟然对他说出如此温情的话,令他不能不琢磨,是否还有别的含义,于是试探道:“孩儿即使失势,还有舅舅在,母亲何须担心?”

  “你舅舅这个人也是,”太后冷笑,“竟敢同你玩这样大一盘棋,也不怕阴沟里翻了船。怎么,这刀光剑影的,倒叫他全须全尾地回了府?”

  梁珩讷讷应声。

  太后又是放了心,又是恨恨,打了一层薄粉似的面上涌现血色。她在暖阁中待了一会,冬风里吹乏的身子回了暖,自觉与儿子无话可说,静坐着实在僵硬,又嘱咐几句“舅舅出了大力,要论功行赏”,旋即起驾回了桂宫。

  梁珩等了半天,本已打好腹稿,若是他娘责问起自己有无受伤,他就站起来跳一跳,展示一下,好得不能再好。结果是用不着。

  他跟着也出了暖阁,信州追来披上一件熏得暖洋洋的披风。廊前林驻坐着擦他的木腿,沈育与王简之倚靠阑干,正聊着什么。

  见他出来,林驻撮了声口哨,眉毛一扬:“小子玩儿火,挨阿娘骂了吧?要我说,天下做孩儿的都一个样,哪怕是尊贵的陛下,见了娘亲也得夹起尾巴。”

  梁珩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不说了,凑到沈育身边,听他与王简之讨论起下狱的人众。王简之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屠尽宦狗爪牙,他本家大家长王遐冤死,因此与三宦结仇,这次一箭射死了牛仕达,又砍下童方脑袋,可谓是快意非常。

  “痛快!”王简之木着脸说,“还差一个仇致远,不知道怎么判,依我看,千刀万剐最好,届时你我各有三百刀,再让与他有仇的人一人一刀,才叫解恨。”

  他那张面具般缺少表情的脸上隐约浮现出疯狂的神情。

  沈育听着他说话,一手将梁珩从冰冷的飞石路拎到暖和的柚木走廊里,说:“你还忘了一个人。”

  “谁?”

  “单官啊。”林驻插嘴。

  众人为之一凛。人人目光都聚集在望都城,等待宣布三宦罪状,而偏僻的角落里,汝阳的万户侯仿佛被遗忘,悄无声息躲在这场风波的阴影中。

  蠡吾县,虽则是一个县,规格却半点不小,良田百亩、湖泊池塘、楼阁连廊,那建造得犹如宫苑园林的府邸,就是本地最显赫的侯爷,单官的府邸。

  单府门前一条两车并行的康庄大道,夏天榆柳成荫,秋天全数推倒换上梧桐红枫,四季皆气派豪奢。寻常日子里,县民是不敢“侵占”此条大道,以免遭到家仆驱赶打骂,但今日气氛不同以往。今日夹起尾巴做人的是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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