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80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宅门大敞,家仆匆匆运出一只接一只的箱子,搬上板车。

  “动作快!不要磨蹭!”为首的不停催促。

  街道上已有一支队伍,等待起行。为首一辆牛车,四面垂帘,没有标识族徽,低调又朴素,然而围观的县民都知道里面就是单侯爷——王城传来阉党造反伏诛的消息,侯爷要连夜跑路啦!

  逃跑前顺便捎带上半辈子积累下来的财富,装了四五辆车,眼看是积钱如山高,还在往外搬。

  家臣骑马踱到牛车旁,低声道:“侯爷,差不多得了,再不走就走不脱了!”

  帘布后传出呕痰的咳嗽。

  家臣扬手一招,下令出发:“走!”

  “呸!”路边吐来口水。

  “善恶到头终有报!单狗死期已至!”

  那壮硕的家臣手持双锏,怒目而视,却见人群熙熙攘攘俱是痛恨的神色,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在说话。

  这些蝼蚁,怎敢对侯爷出言不逊?须知万户侯一抬脚,就能轻轻松松碾死他们。

  “走罢。”牛车虚弱地吩咐。

  家臣愤愤不平收了双锏,车队开拔。唾弃声接连响起,再不快点离开,就要被口水淹没了。

  汝阳的守备军没有任何动静,仿佛王都的火尚未烧到蠡吾——这只是个错觉,真相是,单官积威尚在。车队沿着田埂离开县城,北上往嶂山去。嶂山是一方土地神,山高林深,既给隐士创造家园,也为逃犯提供庇护。

  彼间什么样的人都有,是以家臣建议侯爷暂时到深山老林躲避风头,时机一过,再携带千金万银,改头换面重出江湖,又是一条好汉。

  至于以侯爷的年纪,还能不能等到这一天,那就难说了。身家富可敌国,主人一死,只得都分给侍奉的众仆从,就为这,单官逃命的队伍都不至于太寒酸,丧家犬们闻着味儿都来等着分一杯羹。

  单光义一死,家族后辈里还剩下一个单光全,跟随单侯爷。此刻骑了一匹灰鬃马,行走在队伍末端,看守着他即将继承的财产。

  道旁枯藤老树,栖鸦似叶,残枝如狰狞鬼手,作势欲抓。

  单光全欲与家臣套近乎,催马上前。此人乃是单官身边一员猛将,策使双锏,力大无穷,自号嶂山怪客,是单官三催四请从深林里请出来保护自己的世外高手。可想而知有他在,别人甭想动财产的歪脑筋,不过,若是与他联手分成,那又另当别论了。

  于是单光全明目张胆,撬起了亲叔叔的墙角。

  “先生,这以后就是我管文事,您管武事,咱俩认识一下,合作无间!”

  嶂山怪客郁郁不乐,不想和他认识:“能顺利到了嶂山再说罢。”

  为响应他这句话,队伍突兀停下。

  前方林道上一个孤身的人影。

  人面不清晰,手中的剑很清晰,闪着阴恻恻的寒光。

  没有遇上官兵,却遇见个山匪?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那人手腕一转,侧过剑锋,乌鸦惊飞四散:“阴间道,活人止步。”

  从道路尽头刮来的寒风里带着血气,单光全冷不丁一个哆嗦,而身边嶂山怪客已抽出双锏,习武令他精神敏锐,对危险拥有极其准确判断。他双腿一夹马腹,大喝迎头赶上,重锏形似硬鞭、状如竹节,一记砸实了,能叫人七窍流血。

  对面那人单手执剑,横剑一格,乒乓一声仿佛冰河乍破,另一手轻轻按上马头。马匹前冲收势不及,嘶鸣着后蹄腾空,嶂山怪客凌空倒翻,视线落在格挡的那柄重剑上——一朵六瓣莲花映入眼帘。

  这电光朝露的刹那,他想起曾在何处见过此场景,而彼时执此剑的青年人早已命丧黄泉。危机感顿时涌上心头,他发出一声可怖的呐喊——

  “快跑!”

  诚如他所愿,单光全转头带队就跑。

  众家仆大呼小叫,拖着钱车赶着老牛,竟然在这关头没有丢了牛车捡钱就跑。很快他们在林中迷了路。

  单官扶着车窗,奄奄一息道:“蠢材!不要跑回蠡吾!向嶂山方向!”

  单光全不敢原路返回,怕嶂山怪客已成了一具死尸,领着队伍斜斜往北去。一路奔逃鸡飞狗跳,原以为跑到够远了,瞻望一眼,那剑客却又在前方,剑锋滴血。

  单光全怪叫一声,探手从牛车里揪出单官,甩上马背就跑。身后传来求饶与惨叫,如同鞭子抽打在他背上,迫使他没命地驱策坐骑。

  林道九曲十八弯,经过乱钻一气,单光全已迷失方向,浑然不知路在何方了。

  但这样胡乱地逃命,非常有效地甩开了剑客。两条腿毕竟赶不上四条腿,单光全从天亮奔逃到天黑,相信自己终于得到了重生。

  夜幕乌云笼罩,眼见要下雨,天边滚雷阵阵。单光全找到一间猎户入林时暂住的小屋,决定在此潦草度过今夜。

  他下马,并将单官抱下来,可怜的长行畜牲累得口吐白沫。

  单官在最近一年里极速衰老,原本靠人参鹿茸、灵芝仙草维持的人皮,萎缩成干瘪的一块,覆盖在小人儿似的骨架上,轻飘飘不具备生命的重量。单光全担心叔叔被马颠死了,忙背他进茅屋。

  屋里一张竹席,破破烂烂,一股霉味。单光全将叔叔放在上面,检查他的呼吸,所幸人还活着。他于是上下其手,将单官浑身摸了个遍。单官从跑马的昏沉中缓和过来,艰难睁开眼睛,愤怒而严厉地道:“你在做什么!”

  闷雷滚到茅屋上方,落下一道闪电,一瞬间清晰地展现出单光全鄙夷且贪婪的面孔:“做什么?他娘的,你快死啦老头!伺候你这么些年,老子该拿的,一分不少你都得给我!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逃命还他娘的带上你?箱子里那些钱算什么,哄哄下人而已!你奶奶的囤的地契才最值钱!快说!藏在哪里了?!”

  单官哪里还说得出个一二三,他全然呆住了。常言道人走茶凉,他还没走,心已经凉了,当然不为亲侄子丑陋的真面目,这些人是为了什么聚集到侯爷身边,他何尝不明白?他害怕的是,自己竟不知不觉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怪客?怪客在哪!”

  单光全钳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那傻坨子被人杀死了!他娘的你仇家怎么这么多?!”

  单官喘不过气,发出岌岌可危的呛咳。这时候,咳喘、雷声、足音,一同在电光中闪现。以及一柄红色的剑。

  最初,那剑是雪色的,杀过太多人后,变成一道赤练。

  单光全惊恐地大叫,他察觉到这是老天派来的杀神,否则如何能追上骏马疾驰半日的脚程?!今日就是黑道凶日,今日阎罗王点名,单官必须要死!熬得过三更熬不过五更。他绝不要和这死老头黄泉作伴!

  单光全手脚并用爬过竹席,撞开茅屋的栅栏,狂喊着奔入林中。风雨从那道缺口涌入。

  单官吸进去雨汽,吐出来死气,剑客虽未动,他已感到剑划开了他的喉咙,裂开他的胸膛,剖开他的肚腹。闪电落在剑上,光映照在脸上。剑客面无表情,目光鸿毛般轻盈。

第93章 复原职

  元和二年,腊月寒冬,西市开了近十年的书肆关门大吉了。伙计摘下幡子,收了书摊,客人问:“贵家老板呢?”

  伙计郁闷:“老板打工去了。”

  “嗐?做老板不好,怎么给别人打工?”

  伙计耸肩,谁知道呢。

  江枳换了身干净袍子,对镜梳理发冠,夫人在旁唠叨:“我看你那个书摊,早就该收了,原先做着长乐少府,每月还能领五十斛。给皇家打工就是好,也不知道这次找你进宫,会封个什么官儿。”

  江枳怡然自得出门去:“走了。”

  沿驰道走上数十步,到得南闾里外,江枳站住片刻,脚步一转,拐进凤阳大道,停在一座宅门前——这一家的主人也正外出,与江枳四目相对。

  “你哪儿去?”揭云问。

  “你哪儿去?”江枳反问。

  “老子做官去也。”揭云眉飞色舞,两只阔袖一挥,气派地背到身后,露出腰带上一颗拳头大小的翡翠。人逢喜事精神爽,压箱底的玉腰带都穿上了。

  江枳道:“显摆啥,瞧你小家子气的。”

  二人相视嘿嘿一笑,恰如雨霁天晴,云开雾散,说不出的神清气爽。相偕上道,路过文家门前,文大公子一把苕帚正清扫阶前落叶,见到二老,行了个后辈礼。

  “二位先生,今日出门去么?”文大公子笑问,他是知道揭云与江枳的,一个主仆互换、一个西市卖书,过着大隐于市的日子。

  江枳道:“嗐,劳碌的命。阉党尽除,朝廷正需用人,我俩这不上赶着给人当驴使。”

  文大公子一愣:“什么尽除?”

  揭云道:“怎么,贤侄不知?前几日兵变闹得满城风雨,便是陛下痛下狠手,清剿了阉党的南军,逮捕贼头仇致远。”

  “那……那还有童方、牛仕达……”

  “人头挂在东市口呢!”

  苕帚啪嗒掉地。路人来了又走,留下文大公子一人在家门口怔愣,随即他拾起扫帚,缓缓回家,院里下人们见到大公子两眼发直失了魂似的,骇了一跳。

  后院巨大而密不透风的铁屋,在冬天里散发着冰冷生硬的光泽。夫人坐在蒲团上念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文大公子张开手臂抱住铁屋,侧脸紧贴墙壁,一阵冷似一阵热,冷的是铁壁,热的是他的泪水。一墙之隔是他老父亲行将朽木的喘息,很快掩盖在文大公子嚎啕的哭声里。

  章仪宫气象焕然一新,从前宫道来来去去的俱是白面宦侍,眼下清静了很多,领江枳与揭云前去天禄阁拜见的是一名人高马大的侍卫。两人从复道过去,在廊下稍候通报,少顷,阁中出来一个青年男子,衣甲佩剑,手中抱一顶皮盔,神情阴郁隐含愤怒,与二老擦身而过。

  江枳频频回顾,半天道:“我没认错的话……”

  揭云目不斜视,回答:“你没有认错,那是丞相长子。陛下即位后封为殿前左都侯。戊酉日朝会,无故缺席没有入宫救驾,本来要罚,丞相代为求情,保了他的官位。”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嘿,你就在西市摆摊,从来不去解绫馆喝酒么?”

  传二人入内。书阁中有三名官员——天子下首是丞相段博腴,次位是廷尉霍良,再次,是沈育,他不穿玄黑武官服,反而换了一身天青的文官袍服,见了二老,抱揖笑道:“江先生,揭老。”

  两人向天子行礼。

  梁珩也面带笑意,比之揭云印象里消瘦不少,显见是没少费心,案前卷轴堆砌山高。

  段博腴与霍良同揭云江枳算老相识,当年的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如今还能同朝为官,共奉新主,不能不说是一段缘分。和和气气互道别来无恙。

  “沈右都,”揭云打趣道,“怎么黑衣服显不出你的俊气,要换身绿衣服穿么?”

  众人都笑起来。

  段博腴道:“可别再叫右都侯了,沈大人现在是丞相司直,秩俸千石的文官。”

  “在朕身边做侍卫是大材小用了,”梁珩笑说,“让舅舅提携指点一二。”

  沈育跟他一唱一和似的:“臣不敢。”

  这一幕落入在场官员眼里,四人老奸巨猾心如明镜,都嗅出了风向的改变——天子的一对左膀右臂,金殿之变后段延陵已失宠,沈育地位则蒸蒸日上,俨然成了新贵。

  揭云原来是司农署部丞,自他去后,该职位无人能胜任,一直空置,揭云既然愿意归朝,便官复原职。除此之外,他在朝廷搜查阉党罪证的过程中,提醒沈育暗访各地赋税仓储,又提供不少之前被大司农按下不表的账本卷宗,极力促进了调查的进展,论功也该行赏。

  至于江枳,长乐少府的职位也为他空置,但显然是屈才了,适逢霍良为厘清三宦各种贪赃枉法而头疼掉发,便派他去廷尉任左监,分担压力。

  霍良道:“除却各地均输官的贿赂,裴大人还揪出了始兴前太守徐酬与山匪勾结劫掠百姓的赃钱,徐酬是阉人一党,勾结匪徒的背后必有三宦指示。这个本来慢慢审也能问出来,奈何仇致远舌头没了……”

  江枳一惊:“舌头没了?”

  段博腴叹气道:“入狱第一天夜里,畏罪咬舌自尽,人虽救回来了,话却只能闷在肚子里。”

  揭云:“可以让他写。”

  段博腴:“抓他那天,惊沙部的人错手打折了他的双臂双腿。”

  揭云:“……”

  江枳:“……”

  尽管三宦臭名昭著,然而要给一个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人论罪,竟然有那么点罗织的意思。

  梁珩心虚地瞥一眼沈育,见他镇定自若,反给了自己一个安抚的眼色。仇致远“自杀”的当天夜里,王简之抓捕宫中宦侍投入北寺狱,沈育与他同去,回来后就告诉梁珩,仇致远舌头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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