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81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没了舌头就不会乱说话,信州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自断口舌,以表绝不出卖梁珩的决心。

  霍良接着说:“这些罪名,让他画个押,再抄没家产了事。要紧的是沈公案,不仅要定三宦的罪,还要为沈公犯案,沈门一些学生至今仍在贬途,要发放文书到各地,证明清白,这样要官复原职也好、释罪免刑也罢,才好运作。”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梁珩摇摇头,说,“泼脏水很容易,洗清白却非易事。”

  揭云摸摸箍住肚皮的翡翠腰带,笑道:“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便让文官起草一份晓谕诏书,陛下加盖印玺,拉着仇致远满城游行示众时,在一旁宣读,读个百八十遍,消息就传开了。”

  这等于把仇致远架在火上烤,众人都不反对,望都城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烤焦了正好。

  “难的是,”揭云看向梁珩,“沈公案三宦的作用是煽风点火,真正下令的,还是先帝。要证明沈公是对的,那就是证明先帝是错的。”

  一时阒静。

  信州给诸位大人掺上热茶,诸人目光在梁珩与沈育之间游移。谁都知道陛下偏宠沈大人,可这宠信究竟能到什么地步?是悄无声息地将沈公案掩盖过去,还是大张旗鼓地彰明对错?

  沈育却悠然喝茶,好似半点不担心。

  梁珩开口:“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对错的标准,何曾为权势所转移?”

  段博腴垂下眼睑,霍良摸摸脑袋。

  揭云道:“做出对错的是人,制定标准的也是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啊。”话虽如此,却是笑着说的,语气包含肯定。

  先前领路的侍卫进来禀报:“派去汝阳的惊沙部有消息了。”

  “哦?”霍良眼睛一亮,“抓到单官了?”

  侍卫道:“单官出逃。在郊外树林里发现了十多具尸体。”

  段博腴回到家中,大儿子在堂前打坐,端的一副无悲无喜的面具。府中其他人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西厢拆墙似的动静震天响,下人们全都躲了出来。相国夫人正叉腰骂街,西厢回应以摔瓶砸炉。

  相国夫人大骂:“有爹生没娘养的种!谁惯出来的?!”

  下人们见了相爷,哭丧道:“二公子不知又发什么脾气,屋子都砸烂了,谁也劝不住。”

  相爷袍襟一撩,在大儿子身边盘腿而坐,迆迤然道:“由他去吧。”

  段延陵冷冷看一眼爹。

  段博腴道:“你今天摆什么架子?黑着脸给谁看?”

  段延陵不说话。他今天当差,在天禄阁值守,梁珩将他当空气,连个眼神儿都欠奉,令他心中非常不是滋味。

  “没出息,”段博腴说,“你要想入他的眼,就将他眼睛挖出来,摆在案头,日日只能盯着你。”

  段延陵冷不丁给他爹说得一愣,继而掩饰住厌恶的情绪,问:“你到底要做什么?浑水才能摸鱼,现下是水最浑的时候,等到风头一过,时机就没了。”

  段博腴袖手靠坐在脚后跟,幽幽张望屋檐外的天空,北风犹如无形的手掌,擦去绒花似的白云,露出玉石湖泊般碧蓝的真容。

  “急什么,”段博腴道,“你不好奇么?仇致远前脚在朝会上说出那么个耸人听闻的谣传,后脚舌头就没了。嶂山郡那个所谓人尽皆知的秘闻,望都城竟无人知晓。我看,这事儿不查清楚,其他都别提。”

  西厢更响亮的震动,是段延祐拔剑击柱。屋顶轰然倒塌,激起一地灰尘。

第94章 侠义客

  惊沙部至蠡吾抓捕单官未果,反在郊林发现十来具死尸,消息传回望都城,朝廷震惊。单官卷财逃跑,尚在意料之中,却是谁杀了单家十来口?其中独独没有单官,其人如今又在何处?

  没得办法,王简之只好临危受命,前往蠡吾调查一清。

  梁珩与林驻送他出了承明门,王简之勒马回看。

  “放心吧,”林驻催他上路,“我自会看顾陛下。”

  “不是这个意思,”王简之缺乏表情地对梁珩说,“朝廷是不是忘给我路费了?”

  濯阴镇的惊沙部是最穷的,此人讹诈成性,梁珩忍无可忍:“滚啊。”

  因为大仇得报,王简之最近对他态度很好,让滚就滚,一骑绝尘而去。

  送走了人,望着金殿高大而孤独的庑殿顶,梁珩对林驻道:“咱们去城里转转?”

  三宦剿除,无人再拘禁他。林驻本意带一对亲兵跟随,囿于阵仗,还是算了,与信州两个陪伴梁珩上街玩。

  仇、童、牛三族的清理接近尾声,街上士兵减少,行人渐多,逐步恢复了热闹。然而朝廷却是在最忙碌的时候,裴徽不多久就率始兴军返回驻地,留下了他搜出的徐酬与仇致远来往钱款的证据,霍良与江枳整日埋首于卷宗,逐条廓清三宦的罪证,凡被他二人找上门喝茶的官员,心里有鬼的当场就跪了。

  为了配合这场彻底的肃清行动,相国府全员无休上岗,沈育作为新任司直,也要协助检举不法,忙得脚不沾地。梁珩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想起便将他召来身边。

  “您想去哪儿?”林驻跃跃欲试提问,“去东西市场逛逛么?我老早就听说,王城二绝,解绫陈玉,从来还没去过呢。您要不要今天请客?”

  梁珩道:“请客吃东西么?好啊,跟我走吧。”

  凤阳大道人来人往,手提门神桃符与苇索,怀抱米粮油面等囤货,走过一家临街开门的大户,门上贴了春牌,三人这才意识到,正旦日将近。

  举朝没有半点过节的氛围,百官都在紧张的忙碌中迎接新年。今年才是一扫往昔沉闷,焕发了新气象。

  路遇一挑担卖汤圆的货郎,林驻管梁珩要了钱去祭五脏庙,梁珩在路边等他,过来一个问路的,要去北闾里。

  此人装束相当异样,身材颀长,背扛一具麻袋,手提一捆布包,似乎刚从外地进城。

  信州很谨慎,挡在梁珩身前,梁珩拨开他道:“寄宿的话,在集市才有店。”

  “不去集市,去南闾里。”

  梁珩给他指了路,目送此怪人走远,他肩上扛的麻袋好像动弹了一下。

  “咦?莫非是个活物?”

  “什么东西?”林驻吃完汤圆,摸了嘴走过来。

  梁珩将刚才的事讲了一遍,林驻不以为意道:“乡下亲戚进城,带的鸡鸭吧。”

  三人在梁珩的领路下越走越偏,逐渐远离街衢进了里坊。梁珩熟得像进自家后院一样,带他们到一户人家门前。林驻抬头一看,叹道:“这不是沈小兄弟的宅子么,您想请我们在这儿吃饭?”

  “蹭他家饭不掏钱啊。”梁珩理所应当道。

  他向丞相打听到今日沈育休沐,料想应该在家。上次到沈家来是翻的后院围墙,这还是头一回正大光明走入正门。

  正待叩门,忽然里面将门拉开,有人迈步出来,三人靠边让开,院里一个声音大叫:“拦住!别让他跑了!”

  梁珩与信州尚未反应过来,林驻已箭步上前,抓向那人肩头。梁珩啊的一声——那人灰布衣衫,长手长脚,看人时神色冷淡,岂非正是方才街上向他问路之人?怎么会到沈育家里?

  灰衣人手中布条包裹不知是何物,林驻居然不敢硬接,被他荡开一记,当下改抓为盖,五指向灰衣人面部扣去,若是灰衣人依旧用布包应对,则下腹就有了空档。灰衣人却岿然不动,以攻为守,布包扫向林驻下盘。

  二人见招拆招,转眼缠斗起来。

  梁珩向院里看去,人还不少,适才发出大叫的乃是邓飏,一并还有宋均、邹昉、沈育,正围着一口包扎严实的麻袋。正是先时灰衣人肩上所扛。

  “装的什么?”梁珩走近,和他们一起研究。

  沈育一副无以言表的郁闷模样。

  这时门口传来哈哈大笑,梁珩回头,竟看到林驻勾肩搭背地推着灰衣人进门,仿佛很相熟,热切地道:“度兄啊度兄!想不到咱们还能在王城相见,实在是缘分呐缘分!”

  梁珩十分惊讶。

  沈育介绍道:“这是我的剑术师傅,度先生。”

  灰衣人本要走,又被林驻挟持回来,十分不乐意。此人寡言少语,十足的漠然,所幸林驻是个自来熟,骤然与旧友重逢,倒豆子似的话个没完,场面好歹不显冷清。

  然而几个年轻人神色各异,似乎都有些尴尬。

  “怎么了?”梁珩悄声问沈育。

  沈育实难开口般,只听那厢林驻问道:“度兄,不是我说,你来得太不是时候,王城我们已经收拾干净了,这时候你不留在老家过年,还来做什么?”

  度师傅冷冷道:“送人头。”

  梁珩:“……”

  沈育:“……”

  大叫拦住度师傅不让走的邓飏艰难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杀了蠡吾县单官一家十来口,给育哥儿送仇人头来了。”语罢一脚踢踢地上麻袋。

  梁珩倒抽一口气,连退两步。

  林驻搭在度师傅肩上的手不由自主滑下来:“蠡吾县的人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度师傅坦然承认,“林将军要拿我见官?但我已计划要返乡了,恐怕不能如你所愿。如非度某自己配合,就是到了皇帝面前,也没人能留住我。”

  他自来是孤傲的剑客,遗世而独立,此时更流露出几分傲气。然而环视所有人,却都一言难尽地看向场中另一位青年。

  度师傅眉头微皱,打量这个紧挨着自己徒弟的年轻人——细胳膊细腿,肩背瘦弱,看着就没有精神气,行止间却带着破罐子破摔式的从容,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气度。

  “怎么?莫非你就是皇帝?”

  度师傅开了个玩笑,继而从周围众人的表情中判断,他娘的怕是真给他说中了。于是右手一抖,包裹布条散落,亮出一把黑铁重剑,横剑出鞘。

  “杀人灭口啦!”邓飏大叫一声。

  林驻一式海底捞月,抄了剑鞘重新收了剑身。沈育挡在梁珩身前:“师傅且慢!”

  然度师傅的身法比林驻更快上半步,铁剑寒光抹过众人眼前,利刃破空,下一刻束缚麻袋的苇索应声而断,袋口敞开,亮出里面的东西。原来这一剑并非冲着梁珩。

  众声缄默。麻袋里的东西滚出两圈,摊开在数人眼前,如非邹昉试过鼻息,发现还活着,几乎叫人以为度师傅背来的是具尸体。

  而这副枯槁矮小的身躯,正属于消失多日的单官。

  “路上他几次试图逃跑,干脆拴进袋子里。”度师傅说。

  单官双眼紧闭,面目浮现死气,与沈育印象里,那个威风赫赫的刑场监斩官似乎完全成了两个人。

  “何必你动手,”林驻道,“把人交给汝阳官衙,交给惊沙部也行。沾上人命案,洗也洗不脱。”

  度师傅道:“我若不动手,就叫单狗逃到天涯海角了。”又向梁珩道:“小皇帝,我要走了。你若要问我的罪,最好尽快。”

  一盏茶后,狭关部收到将军口信,到得北闾里沈家逮捕了逃犯单官,押入北寺狱候审。

  沈育在家中设宴,款待几位亲友,由于家中实在简朴,厨子还是邓飏支援的。向晚在院中开宴,邻家新换的红灯笼倒映着艳艳的光晕,这景象如同梁珩第一次来沈家吃的团圆饭。

  度师傅神出鬼没,丢下单官后就消失不知去了哪里,邓飏仍忧心忡忡:“陛下,就这样放走他真的好么?韩子有道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空有一副侠肝义胆,却视家国法度为无物,也不行啊。”

  梁珩了呵呵道:“你倒是忧国忧民,不如到我身边做个谏议官。”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邓飏这辈子的念想就是摆脱白身,释褐为官,光耀他邓家祖宗十八代,当即兴奋不已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宋均也是,”梁珩道,“水涝期间栉风沐雨,为朝廷搜集各地赋税卷宗。劳苦功高,理应封赏。”

  这段时日牵连落/马的官员很多,有功受赏的也很多,相国府督率百官、总领赏罚,如有新晋官僚,沈育应该早有耳闻。宋均偷瞄他师弟笑而不语疑似默认,心中也暗暗高兴。他为定罪三宦四处奔走,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只是为报答老师的教养之恩,但能入朝为官,也是读书人至高的追求。

  然而自己功成名就,思及从前的师弟们皆郁郁九泉之下,笑容中又掺杂苦涩,闷闷灌了一口酒。

  邹昉护驾有功,也有晋升,梁珩拍板道:“你就去做城门校尉,替我整肃南军。”

  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喝多了的邹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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