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82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林驻道:“我千里勤王也是功劳苦劳兼备,陛下封我做个世袭元帅呗。”

  沈育道:“他喝醉了,你别逗他。”

  “才喝多少。”林驻道。

  沈育将酒壶翻倒示意里面一滴不剩,竟然全被梁珩喝干了。梁珩摇摇晃晃站起来,往舍后去,沈育忙追过去看住,免得他掉沟里。

  屋后夜色黯淡,人语声渐远。

  梁珩走了几步,就晕得靠在墙壁,指头勾住沈育腰带,一边低低地笑一边将人勾到身前。

  “笑什么?”沈育笼罩住他。

  梁珩不答,攀着他的脖子仰头咬他嘴唇,牙齿碾过隐隐作痛,舌头舔舐又发痒,沈育唇畔又热又涨,他也好几天没机会和梁珩亲热,憋着一股火,将梁珩按在墙上一遍遍深吻。尝出了苦涩而咸腥的酒味。

  “最近休息得不好?”沈育抚摸他眼尾,抵着鼻尖轻轻问。

  梁珩朦胧地笑:“你不在身边,我怎么睡得好……”

  沈育揽着后腰将人揉进怀里,恨不能建一座金屋将他藏起来。

  梁珩懒洋洋趴在沈育肩头,吐息绕着他耳朵打转,羽毛似地往里钻,沈育大冬天的快烧起来了,正欲上下其手,忽听梁珩喃喃自语:“我好像忘了什么事……”

  “嗯?”沈育含着他耳珠模模糊糊回应。

  “哎呀!”梁珩一把将人推开,“我忘记将王简之召回来了!”

第95章 三无园

  腊月廿九,廷尉府结案,动摇亓国二十年有余的宦竖弄权,终于熄灭了火焰,成为一捧死灰。此一案牵连甚广,南军受害尤重,自校尉以上,裁去五名中郎将,重又划分南军为南北二军,北军暂由阁卫接管,南军暂由台卫。

  除官下狱的很多,官复原职、新任起用也不少,沈育上呈的《人物品藻》在选官时起了大作用。以揭云、江枳、宋均、邓飏为首,平静表面下生成一股新的暗流。

  正旦朝会,百官来朝,冠冕朝服华盖辐辏,群臣肃立无声,听取一道由相国府草拟、皇帝陛下批示的新年圣旨。谁都不会怨怪这道旨意过于沉重,事实上这正是第一道春雷,惊醒了蛰伏在严冬里的生命。

  元和二年,皇帝制曰:

  自来稷鼠不攻,城狐不灼,非以稷鼠城狐之神,其所托者善也。灵帝践祚,为韩阀所制,以炙手可热、气焰熏天之外戚,举朝大臣所无可如何者,一宦竖诛之而有余,其潜势力之伟大,可见一斑。宦官单官、仇致远、童方、牛仕达有宠,皆封侯。郡守沈矜,汝阳名儒,耿直有大节,秉公执法而犯阉宦,宦官乃合谋谮矜于帝,免其官而下狱,诛其全族。宦官假钩党为名,大杀异己,其罪浮于外戚者也。天下为之语曰:六一里,常有赏,四脚畜,站高堂,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皆贪污受贿,竞起第宅,辜较百姓,虐遍天下。罄南山之竹,其罪难书,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尤以逼供谋反者为最,其罪不容诛。今以廷尉官霍良掌决诏狱,按律惩处。令观刑东市。

  如故事。

  陈玉堂。二楼雅间。

  今儿个东市可谓万人空巷,长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皆引颈张望同一方向,沉默地等待。店伙计呈上茶水果糕,为客人立起围屏,二楼房间几乎全包了出去,没钱的在街上等,有钱的在茶楼等,俱是为了一件震动全国的大事。

  围屏外有人来了,脱了鞋子走上茵毯,坐席被炭火煨得暖洋洋。

  “刚从府衙过来,正饿着,怎么不点些饱肚子的吃食?”沈育坐到对面,一看梁珩、信州都在。予一惜一湍一兑。

  信州给他添水。梁珩道:“怕你马上就吃不下了。”

  窗口正对刑场,立着两座人形架,行刑官各押了两人上来,双手绑在架上,竖立起来叫人看清楚。矮小的那个是单官,高大的是仇致远,茶楼上看不清面目,俱是一身惨白囚服。

  此二人皆处以断脊之刑,行刑官手持屠刀,在单官腰间略一比划,一刀下去,血花爆开,尚未断裂,连斩五六刀,两只腿连着腰脱落了单官的身体。他自从被擒来望都城,神智就很混沌,此时却非常不幸地清醒过来,发出微弱的惨叫,一声追不上一声。无数鲜红的内脏从他肚子里流出来,半盏茶后,叫声停了。

  沈育握着茶杯灌了一口,感到水里带着血腥。

  行刑官以酒液洗净屠刀,又在磨刀石上蹭得锋利,走向仇致远。这一刀很有水平,一半肠子流在地上,一半连在肚里。梁珩听见一种怪声,好像砂石在鼓面上磨,令人周身寒毛迭起。半天他才想起,那是没了舌头的人发出的声音。

  信州跪坐在窗边,不错目地盯着。梁珩温暖的手覆住他的断掌,信州闭上眼睛,面颊两行清泪。

  观刑的百姓骚动不止,有人去了,还有人留下。沈育扫视楼下众人,忽然目光一凝,仿佛见到了度师傅。灰衣人藏身人后,观毕行刑,正要离去,察知有人窥视,抬起头来,朝沈育扬起手中两把剑。待要细看,人已不见了。

  那两把剑,沈育绝不会认错,乃是敕星与二协。卸了武官职后,二协剑就被沈育放在家中落灰,他毫不怀疑度师傅能神不知鬼不觉取走二协,哪怕藏在皇宫,于度师傅而言也如探囊取物一般。

  这两柄剑被视为师门传承,曾被度师傅赠予两名弟子,如今一一收了回去,都是有缘无份。此一别待要再见,恐怕就山高水远了。

  初一之后,过往会有园林射猎、社稷迎祥等仪典,去年因灵帝崩逝而废止,今年梁珩则完全没有心情,一切礼仪从简,放文武官僚回家陪父母妻儿。林驻与王简之也要返回川南驻地,段博腴陪梁珩将一千兵马送至城门。二将披甲跨马,头盔下露出眼睛,林驻笑盈盈的,王简之则没什么表示,板正地道:“路途遥远,军需开支大,陛下不要忘了拨来钱粮。”

  梁珩皮笑肉不笑,回他道:“你就别想掏空我的私房钱了,自己写奏章管丞相要吧。”

  “臣告辞了!”王简之勒转马头,不等梁珩踹他屁股,与林驻率领千军奔入官道,阵阵扬尘,蹄音如奔流轰鸣远去。

  千余铁骑瞬息汇入天际,成为一线玄黑的镶边。

  正月所有人都在休假,只有邓飏在值班。他因资历不够,功劳也不显,离谏议官尚有些距离,姑且做个议郎。凡皇帝找人开会,他就得在场记录,手不离纸笔,八百年欠下的文字工作,一夕之间都补齐了。

  但他是痛并快乐着,人生第一次跟着陛下干活,他观察梁珩最近的工作,发现虽然事多,却好像也不是很要紧——梁珩在着手梳理宗室谱系。

  某天,邓飏抄写梁氏族谱,错过了晚饭,饥肠辘辘之下怀着恶毒的心情向梁珩告发沈育——沈大人年节休沐,天天泡在解绫馆美人乡,闲得骨头都酥了,陛下何不把此人叫回来值班,为他分担一点折磨。

  嗯?梁珩耳朵竖起来。沈育在解绫馆喝花酒?

  沈育打了个冷颤,摸摸耳根,有点发热。

  暖阁里珠帘分割内外间,乐伎抱了琵琶低吟浅唱,香炉吐丝,缠缠绵绵织成罗网。宋均顾着吃喝,美色仙乐全做了过耳春风,他新任了治粟官,开春就要出使各县视察田地,打算趁此时先吃个圆润,辛苦起来也不至于拖垮身体。

  “整日花天酒地也不是个事儿,”宋均吃饱喝足,想起来劝师弟道,“你是寂寞无处消遣么?唉,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师父师母一走,无人为你张罗姻缘。好在你如今有官职在身,又在丞相座下,不如请丞相为你牵线,聘一位门当户对的闺秀,好过来这花楼。”

  奏琵琶的乐伎笑道:“大人们看得起妾,才愿意赏脸。”

  沈育应声附和:“然也。解绫馆的歌女器乐双绝,莫非你们人人都有上佳才艺?”

  乐伎道:“那也不至于,人与人不同,终归有所差距。”

  “凭我所见,已是才貌绝伦,若你说更有甚者,不知是何等国色天香?”

  沈育连日在这乐伎身上砸了不少钱,又尽说动听话哄人,那乐伎眉开眼笑,欣然答道:“花魁娘子自然不得了,都在楼上侍奉,只许客人上去,不许她们下来。大人不曾见得,楼上都是紫衣赤服的官人么?”

  “哦?”宋均十分意外,“那可不得了。”

  紫衣乃文官之极,赤服是武将之首。解绫馆的门路看来不得了。

  沈育又道:“不许下来,是一辈子也下不来么?”

  乐伎乐道:“那怎么成,老了病了死了,就做不成花魁了。”

  “那真是失礼了,”沈育道,“可是花魁娘子纵使香消玉殒,一抔黄土掩风流,葬身之地也应是万花烂漫之所罢。”

  这话说的,风尘气十足,宋均险些以为坐在自己身边的是哪家多情公子。简直不似沈育了!

  乐伎道:“这又说笑了。死了便草席一裹扔去义塚,皮肉之下徒剩白骨,分得出来谁是谁?”

  在宋均大师兄严厉的目光下,沈师弟略不自在,摸摸鼻子。

  义塚,在城外西北水之南、丘之北,重阴之所,是一处公家丛葬地。凡是无名尸、无家流浪汉、无钱下葬,都拉来此处安葬,俗称三无园。无名无家无钱,真是世上痛极苦极的刑罚。

  宋均搞不懂沈育为何要来此地,生人总该有些忌讳。义塚埋葬的魂,不会有人前来扫墓祭拜,处处显得荒芜寂寥。守陵人从林中小屋出来,远远看着他们。

  “难道你还想找到花魁娘子的坟丘?”宋均玩笑道,旋即发现说不准沈育还真有这个打算。

  只是不能进园,两人便登临山丘,俯瞰陵园面貌,充满坑洼仿佛原野上一道无人问津的伤疤。北风盘踞在此地尤为阴寒。纵目远眺,沈育发现了一处异样,指给宋均看,遍野凄清处,唯有一树之春,枝头绽放千朵万朵,斑斓五彩。

  “好个凌寒独自开!”宋均待要赞叹,忽又觉得不对——什么树能开出五色的花?岂非神异?细细观之,无数纷杂的色彩附在树枝,随风飘摇起舞,不似花朵,倒像彩绳。

  树下孤坟,树上千绳,摇曳生姿,发出低回的絮语,碎碎念念道不尽被遗忘抛弃的岁月。

第96章 假作真

  西市书肆,伙计忙着将最后卖不出去的书卷封箱,预备运回老板家中,余光见到店门进来客人,头也不抬道:“收摊啦,买书请去别处。”

  那人道:“找江老板。”

  伙计一看那人,瘦瘦高高,一身织锦,腰间掖一块玉佩,从容俊逸,便替他进库房喊了一声。

  江枳灰头土脸地钻出布帘。

  “沈贤侄,今日怎么得空?”

  “晚辈到府上拜访,听说江大人来了书肆。”

  “请坐,”江枳以布巾扫净书箱上灰尘,“敝店已经另租他人,趁着年节把库房清理出来,年后就要改头换面了。贤侄这时前来拜访,不会是想搭把手罢?”

  沈育道:“我有一个疑惑请教江先生。您之前私下与我说的,当年诛韩案中隐身的第四人,是当今国舅爷,丞相段博腴么?”

  江枳回头一看,伙计提了水桶钻进库房去洒扫了,便换了一种语气朝沈育道:“怎么?沈大人,怎么明显的事,你现在才想明白?”

  沈育目光低垂,片刻后苦笑着摇摇头:“先生说的对,这样明显的事不必再多问。晚辈此来是为了另一件事。请您掌眼,可识得此物?”他从袖里取出一片竹篾,散发一股冷清的香灰气,如同在寺庙或宗祠受人供奉,历经风吹日晒,显现斑斓的泪痕,末端系有一条细绳,仿佛茜草染就的红。

  竹篾的各种瘢痕之下,镌刻线条,组成一个字,江枳的目光落在那字之上,陷入了回忆。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夜晚的解绫馆是望都城富贵云集之地。与入夜就漆黑一片的章仪宫相较,可谓富丽堂皇。邓飏跟着梁珩修宗谱吃尽了苦头,依靠出卖兄弟,换得一天假,回家补觉去了,而梁珩则来到解绫馆,预备兴师问罪——出宫前是这样想的,目下被衣香酒气勾起了馋虫,说不得一会儿他也要喝上一顿。

  梁珩是贵客中的贵客,少年时就常来,侍女们见到他都有了默契,带他径直上楼去。

  经过一处屏门,忽然听见熟悉的人语:“……我去问问。”

  梁珩停下脚步,那人转出来,四目相对皆是意外。

  “哦……”梁珩提步就走,“不打扰了。”

  “等等!”段延陵本要抓他的手,中途一犹豫,改为两指叼住梁珩的袖子。

  梁珩本不欲给他脸,然还是忍了,段延陵毕竟不同于别人。

  “怎么一个人来?”段延陵道,“信州呢?没有带上侍卫?现在和以往不一样了,还是少来这种地方为好。”

  梁珩奇怪道:“哦?你考虑得周到,把阁卫都叫来看门好了。”

  段延陵当即一副隐忍的神色,好像他有多么了不得的苦衷。着实令梁珩不解,该他当值不当值,该要护驾不护驾,连这罪过都给他一笔勾销,别说贬官罚俸,连闭门思过都不曾,段延陵还有何冤屈?

  “你忘了奇峰山的刺客了?”段延陵声音极轻微。一页衣袖仿佛连结两端的脉搏,清晰地传递出段延陵手上的颤抖。

  梁珩语气冷下来:“不劳卿费心了,自有人迎接我。”

  沈育从回廊尽头走来,身边跟着一位乐伎,应是宴饮毕待归家,见到梁珩与段延陵,也并未如何惊讶。此二人气氛僵持不下,沈育是何等有眼色,便向梁珩道:“久等了。段大人,我们这就告辞了。”

  两人并肩下楼去。

  段延陵化作木雕一般纹丝不动。接着两人从屏门后显露身影,一女人道:“那是新晋司直,沈育沈大人么?他近日常来赏脸。”

  另一男人道:“年轻有为,模样又俊俏,想必你馆中的女人们都喜欢这样的。”

  正是段博腴,与上回收留段延陵养伤的馆主夫人。

  夫人笑问乐伎道:“沈大人接连点你侍奉,都同你说些什么?”

  奇怪的是,乐伎不再如前几次般受宠若惊,反有些忌惮似的,只不住拿眼瞥段博腴。夫人嗔道:“乱看什么,平时教你的仪态都吃了么?有什么便说什么,胆敢隐瞒,就滚出解绫馆吧。”

  乐伎支支吾吾道:“他……他突然问起了梅娘的事……还说……去过楼上的隔间。那房间可以听到馆中上下的交谈声,他问奴婢平时都有什么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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