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89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晦暗的空间里段延陵也看着这个素来金枝玉叶的人,被糟践得虚弱、落魄。

  他俯身靠近,梁珩已在墙角,避无可避,浮现出厌弃神色。段延陵不为所动,贴到他身前,两手绕到身后为他解开紧缚的绳索。梁珩被捆麻的双手这才恢复些许知觉,他似乎能感受到段延陵温暖的体温。

  “陛下要见你。”段延陵说。

  那错觉的温度又飞快流逝了。

  沈育冷得一个哆嗦。二月春风狂似虎,吹得他鬓发乱飞,这让他想起年年妖风送来的凶兆。

  一朝天子一朝臣,梁珩禅位后,朝中少有可信赖之人,沈育所能依仗的,只有曾经出生入死的台卫。那时梁珩需要耳目,台卫便训练出一套暗中接洽的门路。旧主去后,新主上位,不怎么搭理这支孤兵,先时升邹昉做城门校尉的调令也被按下,转而让他接了沈育的班,邹昉或许因此有点想法,一直未对新帝坦诚相待,这道暗门便为梁珩与沈育留了下来。

  邹昉为他尽力奔走,却并没有在章仪宫中发现任何迹象。沈育于是做了最后一个打算。

  奄奄黄昏。

  官巷沉浸在薄暮之中,署衙前威武的獬豸石目审视到访者。寺庙原是匾额的梁上只余一方旧痕,改换门庭,于是救人解脱之地,成了刑罚断罪之所。

  北寺狱内,依旧是一名僧侣打扫中庭。

  沈育出示私下偷盖的通行令,得以进入牢房。终年不见天日的地牢,阴冷甚于春寒,且死寂如无人之境。北寺狱是关押犯事官吏与贵族的地方,上一次人满为患,还是清剿阉党余孽,仇致远断脊而死,余党皆服刑,此地是生人没有,而怨魂不散。

  他一路走到底,每看过一间牢房,都从害怕见到梁珩受折磨的模样,到更害怕哪里都找不到他。

  连北寺狱都没有……

  沈育提在手中的灯台无风而抖,映在石壁上的影子凌乱无序。

  这时牢狱深处有阵响动,灯台的光辉推过去,映照出一张年轻而颓唐的脸。他大概在黑暗里蜷缩了太久,沈育一时间都没有发现,那双眼睛牢牢盯着沈育,眼底明晦交替。

  仲春之夜,摇光在东。

  天河下,两重城垣捍卫着正中重檐攒顶的建筑,黄金涂,函蓝璧,彤朱髹漆,沉默的武士伫立在石道两旁。梁珩得到了很好的待遇,由一辆双驾马车带入园陵,闭着眼睛他都知道,这里是供奉着亓国历代帝王灵位的明堂。

  明堂九室而八牖,四门十二宫,天下九州,四季十二月,尽皆在这天圜地方的宫室之内,在这通天屋径九丈的礼法宗祠之中。太室香灯长明,层层壁龛下,一位青年拜过先祖,起身回过头来。梁珩仔细分辨他的面孔,从中找不出半点与段延陵相似之处,他想自己从前真是太过没心没肺,连这么明显的异常都未曾挂心。

  段延祐道:“好久不见,上一次见面似乎是在……桂宫?”

  梁珩沉默片刻,道:“不记得了。”

  他仍身着囚服,而段延祐龙袍金带,负手而立,端得一副气派,从容一笑说道:“朕该怎么称呼你?或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人生天地间,”段延祐道,“父母给了骨血姓名,乃是立身之本。而造化给了你另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

  梁珩摇头,段延祐一指他脚下。

  “是影子。”

  “……”

  “影没有身躯,没有血肉,没有姓名,没有父母。没有自己存活的意义。他随朕的动作而行动,为了成就朕,乃是天命赋予天子的第二条命。王者不死,非是不死,自有人替之。金殿那一天,朕几乎以为你命数已尽,想不到,还能偷得浮生至今。”

  “不是做皇帝才叫生之意义,”梁珩忽然开口,“更不是天下人人都想做皇帝。看似至高无上的宝座,实则是一切争端纷乱的源头,风云瞬息万变,连一己之安危尚且难以顾全,亲朋好友亦牺牲无算。如果因你而死的人皆是你的影,那么天上太阳就只照着你一个人,何其孤独寂寥。”

  “你不想做?”段延祐重复他的话,语气中隐含一丝诧异,似乎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敢轻视九五至尊。

  “你不想做,朕却想做。这一生你都生活在光明正大里,而朕像沟渠里的老鼠,躲躲藏藏,不能为人发现真实身份。一个是不得不避开阉党耳目秘密培养的正宫太子,一个是禁宫里犯戒宫人的遗腹子,我们之间,究竟是谁更见不得人?”

  “但是朕不恨你,”段延祐露出一点笑容,“从前每当朕走在大街上,听见百姓议论东宫那位荒唐太子,与太监厮混、与纨绔纵酒,气走了业师,不学无术一事无成。朕就感到庆幸,先皇英明,朕若不是在相国府长大,说不得也在阉人的手段下消磨了志气,成日纵情声色,最后任人拿捏。”

  “你怎么不恨我?”梁珩怪道,“你不恨我,会派刺客追杀我?汝阳刺客身上刺有奔马图腾,与奇峰山的刺客别无二致。你早就想杀我了,一次不成,还杀两次,今日我能站着走出明堂,或许要感谢老天开恩。”

  这最后的关头,梁珩难得头脑清晰起来,甚至感到自己从未如此犀利过,直逼得段延祐那古井无波的脸色都变了一变,上前一步,居然提拳来揍!一拳击打在梁珩腕骨上,却是梁珩也反应极快,抬手格挡,被巨力冲撞得连连后退,撞到大门上,手腕撕心裂肺的痛。

  殿外武士执戟一动,似要护驾,段延陵也抽出君子剑掩护在段延祐身前,谨防梁珩逼急伤人。落在梁珩眼中,实在无比可笑,二十年的表兄弟,段延陵还不清楚他的斤两?

  段延祐一击不中,貌似也没有非要揍得梁珩吐血以泄愤的意思,摇头兀自说道:“小鬼难缠。朕以前就知道,别看你只是砧板鱼肉,小心思却层出不穷,连三宦都被你耍得团团转。就连你留在朝中的心腹,譬如江枳邓飏之辈,也不懂得审时度势。”

  这些人正是沈育协助他提拔,以稀释相党羽翼,想不到如今正成了段延祐的在背芒刺,因果相循,自有定数。

  “众贤之进,如茅斯拔,”梁珩道,“君王即应不拘小节,容人之心尚不能有,如何能容得下千里江山?”

  梁珩越说越使段延祐陷入无言。多时的静默后,他冷笑道:“忠臣不事贰主,你既还活着,凭什么要朕多担待。若你甘愿以身度人,朕倒可以考虑。”

  一语毕,书童手捧漆盘进入明堂,盘中金樽清酒。

  “若说恨意,比起区区之你,朕其实更恨先父,他在世时,我一日不曾体会过家人团圆,唯一一次明面上的交流,只有那年冬末,椒酒宴会,先帝赐朕一柄天子之剑。为了这一赐,先帝饮下毒椒之酒,肝肠寸断而亡。这就是他留给朕骨肉亲情,尽是痛苦。虽则如此,谅你却不曾有过,朕愿将这亲情分你一杯。”

  书童端着椒酒走上前,忽然段延陵手上一动,似乎是想挡一挡,但立马恢复神智,克制住了动作。然而这毫厘之差,仍为段延祐所觉,他好像对身边一切变化都非常敏感。

  “怎么?”段延祐道,“你有什么话说?”

  段延陵知道自己在紧要关头犯了傻,哪里还敢吱声,可他不作声,段延祐却要发作:“朕犹记得,你表兄弟二人从小十分亲厚。人到了离别时刻,一切都可前嫌尽可冰释。段卿,朕允你送上表弟一程。”

  书童近似段延祐的分身,是点头即会意,转而将漆盘托至段延陵眼前。

  那一杯酒液里倒映出段延陵僵硬的脸。

  梁珩静静注视酒樽,豁然明白那杯中盛的非是酒,乃是段延祐的憎恨与恐惧。他一日不消失,段延祐一日不能安坐庙堂。可段延祐这名正言顺的君主,有什么好怕他的,这世上连一处容膝之地也不敢收留他,身为一国之君,未免失了度量。段延祐想得容易,以为他一死,前朝之臣便尽数拜服在自己脚下。但沈育怎肯辅佐他?梁珩心想,沈育一定会恨死你。

  肩上一阵剧痛,是段延陵一手制住他,一手缓缓握住盘中椒酒,面容呈现出咬牙切齿式的狰狞。梁珩被他抓得动弹不得,骨骼关节摩擦作响,震痛从肩膀传至胸膛,心中一片冰冷。

  段延祐负手回身,面向祖宗灵位,似乎懒于面对行将发生的一切,香灯光晕迎面而照,显得他眉目清晰无匹,如一尊金身玉像,阖上威严的双目。

第106章 置死地

  有道是天道无言,感应在心。藏匿己身多年的正统宗室段延祐,吐出胸腔里郁结多年的苦闷,顿觉神清气爽。诸天星斗黑夜生辉,似乎正是自太祖皇帝至他父皇的在天之灵,与他共同等待着这一刻。

  数息之后,酒杯滚落地面,发出清脆一声。

  天下再没有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储宫已成为一片断壁残垣,章仪宫中不会留下那人只影残踪。创造一个人很难,抹消一个人却很简单。从此便只有一个太阳高悬东天,再无星月敢与争辉。

  他眼眶发热,不得不握紧天子剑,心中充满难以抑制的冲动,几欲拔剑斫下梁珩的头颅。

  段延祐克制不住身躯的颤抖,回头看向这胜利的场景,但见段延陵一手拾起酒杯,另一手搭在那跪地之人肩上,抬眼是一片冰冷的覆雪。

  “…………”

  “陛下?”段延陵提醒他。

  “先帝陵园以东有一处陪葬的墓园,”段延祐自言自语,“朕曾经也想过,或许百年之后只能落得为先帝陪葬的结局,不过天命所归,可见各人自有各人注定的命数。”

  “叫阁卫来与你同办此事,把尸首交给奉祭官,他知道该怎么做。”

  南郊密林中似乎只有明堂燃着灯火。

  段延陵独自走出太室,唤来石道武士,吩咐通知阁卫来人。时已四更,长河渐落晓星稀。他闭上眼睛在冷风中哆嗦,脸色一片惨白,不及片刻,便有属下前来。

  通天的九丈屋径之下,梁珩灰扑扑的身影面对林立的牌位而跪,纹丝不动。阁卫们见此情景,个个呆若木鸡。皇帝陛下则端坐于另一侧的蒲团,面向众人,一袭耀金的常服。

  段延陵匆匆发令,然而部下置若罔闻,仿佛被惊骇住了。他斥道:“发什么愣!”

  忽然一人怪叫一声,扑向梁珩的尸首,段延陵眼疾手快将他拦下:“做什么!”

  “陛下怎么了?陛下怎么了!”听声音,铁覆面之下居然是连轸。

  段延祐点头笑道:“陛下安好。”

  段延陵大骂:“谁让你们把他带来的?!”

  连轸蛮力爆发,几乎把段延陵甩脱:“你把陛下怎么了?!”

  “他不是陛下!”段延陵头疼不已,“乱说话,小心你这傻子的脑袋!”

  “我不是傻子!你才是!他就是梁珩啊,你怎么不认他了!”

  段延陵一愣,如同挨上一巴掌。

  “连轸与你有手足之情,”段延祐道,“不过又疯又傻,依朕看,难当阁卫重任,究竟是褫夺官职,还是另择他就,端看他自己造化了。”

  “把他带走!”段延陵拿连轸是束手无策,又不能与疯子讲道理,只好催促部下。两名阁卫一左一右架住连轸,连公子从前是很得宠的,又有太尉余威庇佑,如今也成了落水狗。另有一人绕到香案前,见了梁珩的脸,良久不动。

  段延陵心生异样:“你做什么?动作快。”

  那人本伸了手似乎想触碰,受到段延陵呵斥,中途易辙,便欲将人抱起。段延祐缓缓侧首,看向这位遮头遮尾的侍卫:“慢着。”

  “把你的覆面摘了。”

  那人停下动作,站立不动。

  段延陵使个眼色,石道武士交戟封门,阁卫拔剑将那名同伴四面包围。形势急转直下,那人抬手摘下覆面,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沈育?”段延陵大吃一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入明堂!”

  梁珩面对先帝灵位的面目已全然不似生人,七窍溢出蜿蜒的细血,干涸成暗色。灯影里脸如金纸,周身冰冷。沈育垂着头,好像不敢触碰。

  “右都侯,沈大人,”段延祐开口,“你对废帝忠心耿耿,还是来晚一步。时运便是如此,天佑紫薇,天命所归不在于他。你是王佐之才,朕不忍见明珠暗投,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沈育不言语,护手轻响。

  人发杀机地覆天翻,瞬间的直觉令段延陵急忙出剑相救。剑光如一道白虹,自沈育手中发出,擦过君子剑刺破段延陵肩峰,激出一串血沫。段延祐脸色一变。

  刹时太室外武士拥入堂上,矛刺戟立,围困段、沈二人。沈育浑如断尾之兽,被激发了凶性,招招直取命门,更无留手的余地。段延陵剑术乃是跟南军教头所学,本来不如沈育,天子面前,竟被逼得步步退让。急锋如雨至,二人交手之际,更无他人容身之所,阁卫护着天子退出明堂,石道武士交戟封锁住殿门。

  只见刀光剑影去势惊鸿,冲天的杀意中梁珩垂首跪坐,不沾风雨。

  恍然间段延祐又回到从前,他随段延陵到桂宫拜见,宫苑楼阁,亭台花谢,无一不是他所向往。娘娘在亭中等待,身穿日月龙凤袄、山河地理裙,端的是尊贵非常,他方要进去,娘娘身边却早有一人,足蹬朱丝履、腰系白玉鞓,海晏河清的龙衮,正是梁珩。却只留一个背影,并不拿正眼瞧他。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段延祐怒吼。

  梁珩脱下衮服,向他抛来:“你要吗?都给你。”

  帝衮遮天蔽日,犹如天网恢恢,段延祐陡然生出隐喻似的惊恐,慌忙扒下衣服,重见天日,宫殿却烟消云散,眼前只有争斗不休的明堂。梁珩已经失去了鲜活的色彩,从前饱受的讽刺与怜悯也被遗忘,段延祐心中重新被胜利与骄傲填充,那一点似是而非的惊恐完全不足为道!

  段延陵一身常服,架不住沈育全副武装有备而来,难以寸进,于是中途易辙进攻下盘,鞭腿扫中沈育腿股。沈育一声不吭,脚下却一歪。段延陵所踢之处,正是他不日前为阁卫弩箭贯穿之伤,因连日奔走不曾好好料理,伤上加伤,险些站立不稳。

  趁此间隙,堂下武士投出一记穿云戟,急射而来,刹时掼入沈育肩胛,长援勾住甲叶,带得人倒飞而去,钉在太室灵位下,梁珩的身前。

  层层灵位构成一道巨大的身影,铺天盖地镇着脚下两个小人。

  太室见血,段延祐脸色已非常不好看。武士飞戟投中刺客,亦损坏了灵位,反遭段延祐劈头盖脸一通责打。

  段延陵捂着肩峰伤口,疼痛令他额上冒汗心中发狠,以剑尖刺入沈育胸口,被段延祐叫住:“且慢。”

  “不能杀他。”

  段延陵恶声恶气道:“沈族满门已死尽,不多他一人,陛下请下令吧。”

  段延祐呵呵一笑,颇有点轻蔑之意:“杀人使人上瘾,你杀了梁珩,下手就没分寸了么?正因沈氏已灭族,朕才更不能杀他。沈门翻案乃是阉党失势的象征,满朝文武都作了证,沈育倘若死在朕手中,如何能说服百官?”

  沈育如同斗败的旗旛,破烂地挂在长戟上,浑身浴血,唯脸雪白,双目染成汹涌的红,犹如野火燃烧,抬手握住扎在胸口的剑,血流汩汩渗出指缝:“段延陵,你谁都能下手,杀我又何妨?”

  剑锋破出血肉,带起一道厉光,没入鞘中。段延陵眼神古怪,说道;“人命之事易可容易?覆水不收,破镜难圆。陛下饶你不死,还不谢恩?”

  沈育眼前阵阵发黑,即使段延陵不动手,他恐怕也命不久矣。梁珩的身影在眼前模糊,又在脑海中清晰,坐在蒲团上,抬头忧愁地瞧着自己,眉目宛然。沈育竭力抬手,正能触到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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