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90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识时务者为俊杰,主君已经死了,何必再搭上自己一条性命。段延祐很不以为然,然而沈育不愿为他所用,他亦不能杀死沈育,只好任其自生自灭。

  “梁珩说起来,也是先父养子,本拟让他陪葬皇陵。你若想带走也罢。”

  沈育握住肩上长戟,只听得一阵骨头摩擦的酸涩声响,铜戟砰然落地,血箭喷涌而出,带走身体的热量,洒溅在太室青石上,引得段延祐直皱眉。他除去浑身甲胄,肩头与腿股伤裂的殷红几乎浸透全身,趔趄到得梁珩身前,支撑着将他负在背上。

  受伤的腿一瘸一拐,留下一串血脚印。

  堂下武士与阁卫收起剑戟,纷纷退让。不知谁踢到某物,滴溜溜转到门槛上磕得清脆一响。

  沈育黝黑的瞳仁看去,是那只夺人性命的金樽。

  他踢脚迈出太室,阴风穿堂而过。

  明堂前石道来时短得像是一瞬,归去却漫长无尽头。常言道生如走马观花,身后历历在目,他却脑海空白一片,难以回想起任何与梁珩有关的过往。似乎剜心之痛,连带他的魂魄也一并挖走了。

  冰冷宫垣外,四面辟门大张吞噬万物的巨口,周天星斗倒映于环水。

  失血与剧痛令沈育神智模糊,喃喃道:“还得带你去寻大夫……”

  梁珩安静地趴在他肩背。

  “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找麻烦了……我打算在嶂山办一座书院……你喜欢嶂山吗?……我觉得你是喜欢的……”

  如果没有狞狰的血痕,星辉之下梁珩的面容只如沉睡一般。

  天河漫道悬斗柄,长夜梦里呼不应。

第108章 嶂麓院

  云水淡于鸥,山色涳濛。嶂山山麓下坐卧一方小小书院。

  时值午后,先生守着诸子背书,未料自个儿先靠着窗棂春困去也。浮云如丝如缕,掠过柔软的光影,顽童探头窗下,捻一根狗尾草骚/弄先生两只出气孔,痒得先生打个喷嚏,却也没醒,撑着头依旧打盹。

  穆杰憋不住笑,收起狗尾草,朝学堂里嘬个牙花子:“沈玉!沈玉!”

  童生们有的见先生睡着,也在淘气,有的则端着小大人的架子,默书写字。穆杰一唤之下,齐刷刷十几个脑袋抬起来。

  “出来玩儿!”穆杰道,“带你看个好东西!”

  沈玉提腕落笔,仍气定神闲地默写章句——不偏谓之中,不易谓之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他身边同砚忍不住道:“什么好玩儿的?”

  “静心。”沈玉少年老成地提醒。

  学堂高悬飞白书就的匾额——心虚意净。

  同砚崔衡吐吐舌头,埋下脑袋,穆杰催促道:“默个书有什么难的,这半天还没写完。一年之计在于春,寸金难买寸光阴,懂不懂!”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沈玉不以为然,崔衡却玩心大起:“我默完了!我出去玩啦!”

  沈玉:“……”

  穆杰又诱惑道:“晏儿,你来吗?”

  扎一对丫髻的小书生闻言流露出向往的眼神,然而又坚决坐定不动。“不来算了,”穆杰说,“我带崔衡去后院摘桑果儿,酸酸甜甜的,那叫个生脆,咬一口果汁儿顺着舌头溜进喉咙。”

  晏非咽了口唾沫。

  三学童从窗下匍匐而过,穆杰见沈玉也来了,好一番嘲笑。

  “我来监督你们,贪玩也要有限度。”

  “好你个沈玉,太虚伪了!快跟我来。”

  穆杰率领三人穿过学堂,青松冠盖葳蕤,白墙上水墨画一般的树影,绕过静室,是鲜无人迹的排水渠,堆着腐烂的枯枝落叶,味道不甚讨喜。

  晏非非常嫌弃:“你说的好玩儿的地方,就是臭水沟?”

  穆家煞有其事地说;“我说的这个地方,你们没有一个人找到过!”

  四人纵列猫入后墙角,不知绕到了学堂后的什么角落,竟在墙上发现一扇木扉,年代太久,木皮簌簌剥落,铜锁处贴上两张封条,黄纸朱砂墨,貌似道家符篆。

  四周似乎变冷了几分,崔衡一个激灵,感觉不妙:“沈、沈玉,这里不是鬼屋吧?”

  沈玉道:“别怕,世上没有鬼。一言传千里,却没人亲眼见过。”

  穆杰道:“有鬼才好玩儿呢!否则我带你们来看什么新鲜?”

  众童皆是无语。

  穆杰胆壮如牛,仔细将符纸封条完整揭下,铜锁早已朽坏,穆杰使出十八般武艺,以一根削得又薄又细的铁篾捅进锁孔,然而摆弄半天也无结果。

  等待之下,三人都不耐烦了,先前一时之胆怯也烟消云散,崔衡不解道:“你看这锁环都朽成这样了,根本不牢固嘛。”说着信手一扯,锁环竟然应声而断。

  穆杰:“……且慢!你你你、你怎么做到的?!”

  众人瞪着崔衡,崔衡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亦非是力大之士,又不长个子,又不爱吃饭,瞧着瘦瘦小小,任谁能扯断锁,也轮不到他啊。

  沈玉将崔衡手中的破锁挂回木扉,袖子擦净他手上沾的锈,问穆杰道:“还进不进去了?”

  穆杰这才转移了注意。

  这间小屋,果真是谁也没来过,几人打小在书院识字启蒙,也不曾得知还有这一处空间。

  小屋没有窗牖,仅从门口投入微薄的光线,经年的尘埃在光束里舞蹈,四处都没有下脚的地方。原来是一件堆放废弃物的仓库。

  晏非大感失望:“我再也不会信你了!库房有什么可玩儿的?!”

  穆杰也很失望,他本意溜出学院上山玩儿,好巧看见这扇门上贴的符纸,还以为里面有挂着吊绳的横梁、染着血迹的旧衣、只剩残灰的焚香,在房中睡上一觉,会有魅影入梦。

  他很气愤,将这气撒到晏非身上,逮住他的一对丫髻蹂躏折腾。晏非被大他一圈的穆杰追捕得无路可逃,碰倒了库房里的东西。书院的库房,闲置之物也无非是桌案架柜、残破的笔洗砚台。晏非压在一台几案上,肘部将面上灰尘无意中扫去,穆杰眼尖地看见一行刻字:“咦?崔衡?”

  崔衡一听,怎么这里的旧物还刻着自己的名字,忙凑过去围观。却见那已经不太清晰的名字刻的是“崔珩”,不是“崔衡”。

  “小衡,这是你的桌子呀?”晏非愣愣道。

  “我没有这种书桌呀。”崔衡傻傻答。

  沈玉家中是做文人生意的,耳濡目染,比较懂行,辨认过几案样式后,声称这应当是前朝之物。首先其四脚矮小,是几非桌,本朝都有杌、墩可坐,无人再跪席垫茵毯,使用矮几未免不便利。其次前朝作文具多用乌木,本朝文具则多以黄杨,乃因前朝立于危世、人人谨小慎微,选木料也要挑此般低调内敛的,与黄杨之明亮色彩又大为不同。

  一番议论,说得三人云里雾里,穆杰的关注点又转移了:“前朝古物?崔衡,这是你上辈子用的东西啊!”

  崔衡受了惊吓:“啊?!”

  沈玉气道:“请你不要乱言语吓人!六道轮回是方外之谈、外教之论。不知生焉知死,儒者理应敬鬼神而远之。”

  穆杰却理直气壮,指着“崔珩”旁边说道:“我有证据!请看!”

  吹去光阴的余烬,乌木黑邃的表面浅淡的刻痕历尽消磨,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沈”。

  又是崔,又是沈,这书案的前主人究竟是谁?晏非莫名其妙,穆杰揶揄他道:“这还不明白?崔衡和沈玉是不是用的同一张书桌?说明这台书案就是他俩上辈子用的呀。生是书院人,死是书院魂,生生世世都要学习,学海无涯苦作舟!”

  晏非本安生在学习,被他引诱出来玩儿,却看些乱七八糟不明所以的东西,当即呸了一声:“照你这样说,人人都有前生后世,你前世指定也常常这样欺负我!”

  穆杰道:“那可不一定,我娘说,人的今生来世都是相反的,搞不好前世是你欺负我呢。”

  “哎呀!”崔衡一声惊呼,手指被书案上不起眼的木茬刺破了,冒出一粒血珠,一个不经意,血珠掉在案面上。

  “坏了,”崔衡愁道,“弄脏几案了。”

  沈玉年纪不大,一向很是古板,这时却替崔衡辩解道:“放这么多年早够脏了,也不差你。还是手伤要紧。”语罢随手将那血珠一抹。

  四人见这破屋子再逛无可逛,意兴阑珊地撤了。

  浮金似的日影照穿时空,落在书案上,细微的血痕嵌入纹理,呈现出那早已被模糊了面貌的名字。

  “快关门,封条贴好!”

  烟尘重归于静,崔珩与沈育再一次沉睡于寂寞之中。

第109章 而后生

  螺钿妆奁盒打开放在一边,夜光贝在晴天里显得暗淡,雕刻的月宫飞仙饱受磋磨,脱落得快看不出形迹。盒中绒花发簪裂成两半,内里绢信已被取出,这破败的妆盒与老旧的发簪,如同它们的主人,假使仍活着,也已是美人迟暮。

  崔季在格扇下就着天光阅读绢信,字又小又密,看得他眼睛疼,以至于流出泪水,以袖拭之,袖子都浸湿透了。

  他看完信,喃喃自语:“我要早知道……早知道就……”

  千金难买早知道。

  格扇外一个声音回答他道:“早知道就如何?会收留他,庇护他?晚了。”

  崔季愣了半晌,问:“沈贤弟,你为什么在磨刀?要让愚兄赔命么?”

  外面临阶坐着的果然是沈育,披着外衫,里衣半敞,露出胸口一圈缠一圈的绷带。因他肩胛受伤,又最不听话,总爱劳动右手,于是疡医将他右手吊在脖子上,只留给他左手使唤,此时正两膝夹着磨刀石,搓着一把砍刀。

  “我要让鸡赔命,”沈育白眼道,“嫂子晚上炖乌鸡,崔兄你要没事做,可以来帮忙,省得想东想西走火入魔。”

  崔季的儿子,崔小习,从院里哭着跑过来,大叫“爹!爹!”,崔季忙收了绢信,盖上妆奁。

  “怎么了?”

  崔小习圆脸哭得红扑扑,到得阶下,因堂屋台阶太高,爬不上去,一屁股气喘吁吁坐在沈育身边,给他看手中半块白麻糖:“哥哥抢我糖吃!”

  那半块糖上果然还留有牙印。

  沈育将砍刀收了,以免崔小习乱摸。崔季批评道:“一块糖有什么好争的,别人想要你半块糖,你就应该将整块都给他,这才是君子所为。何况是哥哥,兄弟两个更应和睦相处。”

  崔小习道:“可是他在我的糖上留了牙印,还有口水!娘亲说不能吃别人的口水!”

  沈育忍俊不禁,左手从袖袋里摸出一颗糖渍梅子,要和崔小习交换那半块白麻糖。小习严肃地权衡利弊,认为糖已经不能吃了,梅子还可以吃,于是愉快接受。

  “估计是又不肯好好喝药,”沈育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花廊里暗香浮动,沈育空荡的袍袖被风吹拂,衣冠不整索性头发也不整了,半披在肩上,乌黑的鬓发更衬得脸色病白。

  走至屋外,就听得崔显的声音:“你这一身,是外因引发的内伤,喝药是必不可少的,你看啊,碗里面还有橘皮和山楂,一点都不苦……”

  另一人又说道:“我说少爷啊,你可别挑剔了,五脏六腑受损,你知道有多严重吗?脾胃乃气血生化之源,后天之本,肝则主藏血与疏泄,肝伤则目损啊,看看你现在眼神都不好使了,动不动头晕呕吐,还不喝药。”

  沈育挡住了门前光线,诸人都看过来。屋内药气蒸腾,崔显手中端一只黑黢黢的汤碗,这几天劝药不进,急得胡子都白了,侧旁另有一医师,也算一位熟人,正是章仪宫太医署的麦老先生。

  不过日前已辞官不干了,打算此后悬壶济世做个游方郎中。

  梁珩病恹恹地窝在被里,见到沈育,三个人都眼前一亮。

  “好好喝药,给你糖吃。”沈育抛了一抛那半块白麻糖。

  “你知道他们都用什么煮药吗?”梁珩立刻道,“有鸡矢!还有马通啊!给你喝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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