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1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三娘忽觉金乌似乎笑了一下,兴许只是嘴角弯了些许,如蜻蜓点水般在面上倏地掠过了。再看时只觉他虽有暖黄烛光映衬,却又似浑身都浸在幽暗里,整个人像抽了气元,散了魂儿,就剩个单薄影子。

  “累了么?歇一会儿…?”

  金乌摇头。“没事。”

  他瞟了眼窗格,满院里吹着寂寥的风,树影簌簌摇曳。听不见脚步声,也觉察不到杀气,兴许水部的人现时不在。他想了想,问道。“他们真不给你出去么?”

  “一步都不许!五哥哥,若我能出去,就去搬救兵来救你,咱们一齐逃出去,找一个候天楼寻不到的地儿休养,好么?”

  三娘看起来泫然欲泣,一对杏眼盈满水光,她急道,“我去找奶奶,找竹老翁前辈,找王小元…”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金乌眼皮一跳,忽地叹着气,摇头道,“不要找他。”

  话还未说完,他忽地身子一歪,用力支住额头。

  “别找他?”三娘尖声道,已是心急火燎,禁不住脱口而出,“你都快死了,还找不得他?”

  金乌猛然瞪眼:“就是因为要死了,才不能找他!”

  一番话下来,似是因牵到了哪处的伤,抑或是情动意乱,痛楚锯割心脾,绞断肝肠。他霎时面无人色,闭了口掐断话头,慢慢倒在花布枕边,丝丝抽着气儿。三娘也吓得惨了,遂不再提,忙取了帕子仔细擦去他鼻尖冷汗。

  也不知这一相一味当初转给他是否是对的。哈茨路人天生极阴之血,循气平宁,金乌虽只有一半蒙兀儿、哈茨路之血,玉求瑕当初经受两月的剧毒,倒也能教他生生捱了两年不死,可平日里饮药压着毒仍不够,若是起武动怒,心焦意乱,那毒反会发作得更烈。

  这两年间经三娘频仍劝阻,他才乖乖丢了兵戈金铁,再不显露武功底子,可每每见到王小元却总禁不住地要火冒三丈,暴打一通,因而这病每回好不容易有所好转,打完王小元的第二日便得闷在房里昏睡。

  久而久之,金乌总算咬着牙定了不再与那呆瓜往来,可惜愈发疏远冷厉,这崽子每回碰面都愈会整些花招。以往是撬了房里的砖,埋个写了他名儿的扎针小人在他床底下,后来还鬼祟地往他枕头里塞个裂成两截儿的药师佛咒他。

  现时想起,金乌又险些被他往日干的精鬼事儿激得七窍生烟,一口气差些没缓过来,只缩在衾被里干瞪着眼。

  三娘叹气:“不找便不找,只是你这副模样,如何能从这儿逃出去?愈拖一日,便愈是难办。”

  “血苦实有么?”

  “你还敢提这个?”三娘忽而尖声道,一把掐住他面颊,气得满目通红,“再来一次你就真挨马面牛头勾走啦!”

  金乌道:“与其躺着等死,还不若站着遭乱棍打死的好。”他咬了牙,撑着身子坐起来,却忽地手一软,裹着软衾摔下地来。

  他倒也没泄气,揉着脑袋慢腾腾道,“每回都要来个坠马式,我看往后在地上打个凉席成了,免得摔来撞去的。”

  话虽如此,三娘却瞧他脸色刷白如雪,烧得眼里血丝如网,眼睫颤颤的,扶着他时也只觉皮包骨似的,嶙峋脊背硌得难受,往时拖他费劲儿,此时却倒不需多少气力。

  他们搀着出了房门,内院里悬着一轮明月,清水似的月辉淌了一地,似添不少寒意。金乌挪几步就得歇一会儿,虚白着脸喘气,好不容易挨到了长廊的木凳上。他抓紧了氅衣,忽地问三娘:“既然不让你出去…那些药是如何拣来的?”

  三娘撅着嘴:“水部的人帮忙递来的,可颜九变看得可死啦,休说是改药方子、添几味药,连药汤都是水部的人帮熬的。我先前递了个方子,他们便照着那来。”

  说话间,墙边忽地掠过一道黑影。三娘只觉金乌抓着她的手倏时收紧,攥得铁钳般绷硬。那是水部的眼线,盯着他们的举动。黑夜里仿佛生出千百只灼灼的眼,教人毛发悚然地窥视着他们。

  金乌的五指在发颤,眼皮一扑一扑的,似是随时要阖下来,面颊生了细密的汗珠,因咬合牙关而微微鼓起。左三娘担忧地扶了他一把,她知道这兴许是毒发作的前兆,他撑不得太久。

  “三娘,你先逃出去,且不用管我。”他低声道。“颜九变…还杀不了我……他得变着法子折腾一阵。”

  左三娘揪紧了他衣袖,声音都在打颤:“逃…怎么逃?”

  两个黑影从东厢房的檐瓦上翻下来,是一髻女和厌神鬼,两个水部的刺客。他们手持軮鞭,坚硬的铜节能瞬时打碎皮肉。金乌屏息凝神,脑里如十几只钹儿一齐奏响,眼前像飘着鹅毛雪般花白,再过不多时他就得昏过去,在此之前得保住左三娘。

  两个刺客蹑手轻脚地走上前来,一瞬间,金乌指尖一弹,飞出两枚黑棋,疾电似的蹿向眉心。

  二人陡然一惊,伸鞭去抵,那棋子却似长了眼睛,绕着弯儿打在脑壳上,撞得脑里群蜂盘旋似的响。于是一双黑衣刺客坠地,蔫蔫地没了声息。

  “跑…现在快跑。”金乌虚虚地推搡了左三娘一把,溺水似的喘着气,其间夹着几声低咳。他走不动,连出这四合院子都难,像有只手扒拉着神智,要把他拖进黑暗里。

  外头说不准有接应,他分不清这是哪儿,仍觉得是在九陇。若真是九陇,就离万医谷不远,木家能留着左三娘,因为她是失散在候天楼的谷中人。

  左三娘却摇头,哭喊着道:“我不!”

  “我要走了,你明儿就得死啦!谁来替你管着汤药?你要梦里咽了气,他们得等你生了蝇蛆才发觉!”她抓着金乌衣袖,拼命扯动,“咱们一块儿走,去一个没有人欺负的地方,好好地养你的病,成不?”

  四处都是令人惧怖的暗意与寒风。金乌摇头,一根根掰开她指头,两眼垂着,像浑浊的碧潭。他把左三娘的手松开,拍了拍她裙摆上的土,微张着口,却又似是骨鲠在喉。

  三娘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许多时候她是假意啜泣,好引得旁人怜惜,但不知为何每回遇到他时总会哭得心乱肠断,情难自抑。被锁着的时日里,她常心急如焚,想着如何带金乌走脱,可却为难于刺客们看守,如今她能走得,可金乌却无力再逃。想到此处,她又是两行清泪落下。

  “走便走…哭唧唧的作什么。”金乌挥手赶她,可毒似乎已悄然发作了,他挨着石柱慢慢滑坐下来,眼神朦胧。

  在这时候他反而可笑地想起往事来了,那是仍在候天楼时,在千僧会与破戒僧厮杀后的事。他与左三娘在如血枫林里看着金十八重伤而死,那时金十八与他打趣,死在江湖第十手中,算得不枉此生。

  往时他一直觉得可笑,连寿棺都无,怎地能算死得安生?可现在他倒羡慕起能死于杀场的刺客们,不会像他这般缠绵病榻,苟且偷生。

  “若是死在天下第一的刀下,倒似乎划得来。”这是他与金十八以往的玩笑话,现在倒是真情实意地这么想了。金乌想道。

  左三娘两眼水光潋滟,往前倾了身子,却又被金乌一把推开。她抽抽搭搭地抹着眼,帕子湿了不知几遍。金乌让她走,她一面担忧这人的身子,又一面有些动心:若是去了万医谷,回了木家,说不准还能求得那传闻中的还丹,抑或是兴许能求到那医术精博之人救他一命。她得走,得去寻救金乌命的法子。

  正踌躇间,漆门不知何时已敞洞开来,棋子方才打透了门木,折了门锁。幽黑的深处吹来怨泣的风声,曲折石径没入夜色里。金乌望着她,仿佛竭尽了元神气力,整个人是虚软的、缥缈的,似一张薄纸,一吹便倒了,裂了。

  这一分别,也许就是永别。

  良久,他垂下头,作了个揖礼,月光如霜雪般落在身上。

  “三小姐,金五只能送你到此了。”

第154章 (十四)心口最相违

  一桶凉水忽地浇到了头上。

  井水寒凉刺骨,像细针般在面颊上钻出千百只小|洞,将夜风飕飕地纳入。提梁拆了,脑壳撞在结着湿苔的桶底上。有人一脚踢在那桶上,撞击声四面八方地轰隆而来,撼得两耳生疼。

  颜九变踢了几脚,把铁桶丢开,又狠狠踢在倒在地上的那人的头侧。裹在头上的棉纱殷红渐深,金乌闷哼一声,艰难地撑开眼皮。

  也不知他昏过去了多久,院里已黑压压地立了一片人影,铜鬼面在月辉里泛着瘆人的光。水部刺客栖在檐上,围在身侧,像帘幕般将天地遮起。

  “你放跑了左三娘。”颜九变一脚踩在金乌脖颈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里像卷着怒号朔风。这不是疑问,倒是怒到极点的陈述。

  “你怎么敢…放走她!”

  靴底顶着喉结,在一点一点暗暗踩紧,呼吸逐渐收窒,血倒回到面上,总算让脸色看起来不再惨白。金乌一面无力地扳着靴头,一面虚弱地笑:

  “我是该说…是我厉害,还是水部的人…都是孬种?”

  尖锐的杀气仿佛霎时透体而过,夺衣鬼怒目一睁,顿时发了狠劲,使尽周身气力当胸踢去。金乌痛得扭曲了神色,旋即倒在地上颤抖着微喘,这一踢断了肋骨,纵使他有意躬身用手臂格着,依然结实地捱了一脚。

  水十九从明瓦窗后跳出来,对颜九颔首道:“左护法,已探过附近酒郭口话,三小姐似是往湔山去了。”

  “追!”颜九变眼里凸着血丝,当即立断道。“派二三人去就成,武盟在天府人手多,逮着那小妮子倒不算得紧要事。”

  他侧脸望了一眼金乌,湿漉漉的墨发垂软下来,发梢滴着微红的水珠,一对碧眸似浑潭般凝浊,只勉强张了条细缝,却似是无声地嘲弄着他。

  颜九变转头唤道:“木十一。”

  暗卫女子有如渺雾般在暗处现身,垂首听令。颜九变虽为水部之首,可这些年却接了金五在候天楼的名头,左不正对他颇加青眼,因而他也得以使唤五部。

  往时仍为刺客之身时,金五便是出了名的手段古怪。有时看着像对性命身家掉臂不顾的莽夫,时而谲诈多端,能使些教人大跌眼镜的手段。因此颜九变早对他不放心,一个隐居两年的刺客能做些什么事儿?他可不信金五会乖乖养病,这人跌水里了也得把船掀翻了来,定是藏掖着在谋划些奇诡之事。

  “帮我看一看,他的伤势究竟如何。”颜九变指着金乌道。

  木部先前是属左三娘管的,这小姑娘跑后,现时事务倒归了木十一打理,不过论理他们位子皆低于颜九变,倒也逃不开左护法差遣。

  暗卫女子点头,上前来蹲身查看。金乌气息奄奄,似是又昏了过去,唇边逸开一丝殷红血花,他这身子就同副散架子般,拿蛛丝松松系着,连风吹都禁不得了。

  木十一贴着金乌腕脉诊了一会儿,又扳着下巴看了片刻舌苔,站起身来道。“伤得挺重。”

  “挺重是甚么意思?”颜九变可显出一点怀疑神色来了,过往金五也常挨刀捅剑刺的,可哪回都是满身披红还能把敌手杀个落花流水。他觉得只要金乌还有一丝气儿在,说不准都能趁他不备屠遍水部。

  “脉浮且无力,满口生衣,已是病入膏肓之相。”木十一淡淡道,“听闻少楼主中了一相一味之毒,依我拙见,纵使是能缓毒性的哈茨路血,也活不过三月。”

  颜九变冷笑,“你倒别混弄我,你可不是三小姐那边的人么?三小姐又可对少楼主亲了,他究竟病得如何,你与我如实说来。”

  木十一没言语,两个木部的刺客走上前来,本想架住金乌胳膊往上提着,可金乌就如滩软泥般拎不起来,于是只得拖到石凳边靠着。木十一附身往他胸腹处轻轻揉按,道:

  “这是实言。少楼主五脏六腑,如今几已化作血浆。”

  她稍一使力,两指往胸膈处一按,金乌忽地挣动了一下,旋即气喘频频,喘息声中混着痛苦的呻|吟。他颤动得愈发厉害,淅沥的血点从口鼻处滑落,砸在青砖上,低声呛咳后来变为难耐的呜咽,血如细泉自口齿间凄惨涌出,皂色单衣已然湿透。

  颜九变一把抓过他垂软的手腕,感到脉搏细如丝缕,又炭烧似的滚烫,总算微笑了一下,丢了回去。

  “先关着罢,待我理完武盟这头的事,再好好审他一番。”

  天府的厢房里有个小间,金乌被水部的刺客搬了进去。里头没有窗,黑洞洞的,只有扇灌了铁的门页,挂了两把广锁。金乌也被锁在床柱边,链子缚得紧,腕节上落了圈淤血。每日会有几个暗卫轮着来探查他情形,若是昏着便悄声离去,醒了便灌一碗苦得发涩的药汤。

  虽仍吊着一丝气没死,但他着实身子愈发不好了。武无功三番五次地寻颜九变去叙话,因而颜九变也只得抽着点时候去看金乌何时醒来,这病秧子往往前脚刚进了院,后脚踩进房里又昏死了去。颜九变好不容易逮着他醒着的机会,可惜金乌昏头涨脑,有如梦呓,声音细如蚊蚋,略一折腾又病得越甚,睡个三五天不见醒。

  颜九变几番讨得没趣,手头事儿又千头万绪,遂逐渐忘了还要仔细盘问金乌一事,丢在房里不管了。

  可出乎他意料,近来烦心之事倒不在如何布令水部,也不在如何在武盟盟主面前卖笑,而是——府里来了个丑丫鬟。

  那丫头是在招亲会当日碰面的,说原来是在金府干活儿的下人,百般纠缠着颜九变不放。颜九变本想暗地里遣刺客们杀她灭口,可却得知她跑去了招亲会,与会的每人都在武盟那处记过名姓,领过号牌。这是在武无功的眼皮子底下,若是有人倏时销声匿迹了,反而会打草惊蛇,因而居然也不敢对王小元下手。

  清早起来,颜九变一眼便望见一个丑怪身影在院里瞎晃。

  那叫金小元的丫头换了件水田衣,却依然古怪得厉害,整张脸如染坊开张,五颜六色,不忍目睹。说是挑水劈柴,倒还勤快,却总爱开小差,打个花架子,时不时偷偷盘着膝歇几口气。

  “你在作什么?”颜九变沉声问道。

  王小元笑嘻嘻地给他扭了个万福,如同麻花撅屁股般,让颜九变浑身鸡皮疙瘩起到了胃里。

  “喏,今日份的柴火劈好啦。三娘现时也不在,要不明儿我去你房里伏侍你,梳个头洗个面甚的。”他一边说,一边朝颜九变飞眼,“你觉得这脂粉涂得怎样?”

  抹得同个妖怪似的。

  颜九变没说出口,每回看见王小元这大花脸在眼前晃,他都觉得阴府里的精怪魍魉不过如此。

  王小元可从不气馁。他二十日后是要上擂台的人,现在每日除练刀外就钻营着如何涂脂抹粉,争取早日扮个可人女子模样。

  他望着颜九变入了厅堂,呆呆地在院里立了一阵。王小元总觉得自来了天府后,他家少爷就古怪得很,不仅未像往时一样拿他打骂,还似是刻意避着他。

  “不许胡乱走动,知道了么?”武无功又寻他有事,颜九变临出门时拿冷冽的口吻嘱咐王小元。

  “少爷,我这两条腿就爱瞎晃,有时溜到瓦上,踩到行什头,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王小元道。

  颜九变只记得金五是个再冷淡疏离不过的人,便拿平淡口吻道:“这府邸由武盟盟主相赠,你切不可脏污了院房,平日拿些银钱出去晃荡罢。”

  屋檐上伏着浅淡的影子,水部的刺客有如鹊鸟般藏在阴影里,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其实若是丢这丑丫鬟在这儿也无妨,因为王小元若是有何出格举动,都能被刺客们出手除灭。

  王小元连声应好,颜九变从袖袋里取了些碎银塞他手里。王小元掂了掂,却忽地一撇眉毛,哀怨地道。

  “好少。”

  “少?”颜九变瞠目结舌,他寻思着方才可给了一半儿月钱的份,足够阔绰,没想到这丑丫鬟竟是个瘦肉贪嘴的。

  “少爷,你往时没这么悭吝啊。”王小元蹙眉道,“哪回不是拿钱袋子往我脸上砸,银钱倒得两只手都捧不住?”他打量着那几枚银子,唉声叹气,“你以往就钱多这处好。钱给够了,脾气我倒还受得住,如今可真是尖酸刻薄,连鹭鸶腿上那点精肉也得抠了。”

  颜九变默然无语,鬼使神差地把顺袋掏了出来,犹豫半晌后,把钱袋抛了过去。

  丑丫鬟接了,顿时眉开眼笑,京巴狗似的低眉顺眼,“哎,这就对味了。别说要我叫你少爷了,叫您大爷都成。”

  说罢便一把将钱袋塞怀里,毕恭毕敬地迎送他到门外。颜九变愈想愈不对味,是金乌往日真如此出手阔绰,还是感情这丑丫头是在坑自己钱财呢,刚想开口发问,此时却听身旁人夸张地吸了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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