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1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王小元盯着颜九变的脸,两眼不知何时已如刀般锋锐,仿佛透着雪亮的光。

  只听他声音忽地沉冷下来,认真问道:

  “少爷,你眼边不是有道疤么。”

  “…那道疤,现在去哪儿了?”

第155章 (十五)心口最相违

  颜九变目光一黯。

  王小元依然盯着他,尖利的目光仿佛要刺入肉里,翻出一道痕印。

  许久,颜九变微微一笑。“药柜里有些桑叶,今夜回了后记得取了泡水喝,明目用的。”他仰起侧面,“疤不就在这儿么?你近来是丢三忘四,还是眼里生疮,连这也瞧不清楚?”

  他眼下正画着道疤,拿薄纸搓成细条,用稀鱼鳔胶与灰泥黏了,看着就像条细疤。他与金乌面上差的只有这道刀伤,因而早已记在心里,仔细妆扮过。

  那丑丫鬟看了几眼,先前狐疑的神色倏地散了,揉着脑袋哈哈笑道:“还真没看清,对不住,少爷,是我眼里进了沙子,生了眼翳。这样罢,你打我好啦。”

  颜九变果真听话,立时抬手打了他一巴掌,耳光清脆,沾了一手花碌的脂粉。王小元没想到他真打,临急临忙地偏着脸闪了一下。只见颜九变嫌恶地扯他衣袖擦了把手,冷笑道:“有你这么和主子说话的么?下回可别巴望着耳光伺候,黄杨尺、藤鞭子你选着用!”

  王小元蔫蔫地替他打点好单辕车,送了他出门,眼见颜九变正掀了帘子,忽地又出声叫道:“少爷!”

  见颜九变回头,他又添一句:“先前你要送我的琉璃花儿,现时放哪处了?”说着又故意忸怩着作女子嗔态,把两手绞在一块儿。

  颜九变不明所以,蹙眉道。“待今晚回来后…再详说。”

  眼见着车子摇晃着从路尽头消失,王小元望了片刻,没往街巷里走,却返身踏回门里,放了横木。

  院里静悄悄的,夜里新下了场雨,青瓦油亮,如层叠鸟翼般绵延到青翠的山脚,石砖凹处积着明镜似的水,王小元在院里踱步,低头踢着水玩儿,激起一地碎珠。曳动的水光里映出檐上的黑影,他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耍水玩,一面在倒影里数着人数。

  “一、二、三、四…八、十。”

  全是带着铜鬼面的刺客。

  王小元数了一遍,房檐上东南西北四个角都伏着刺客,身影浅淡,煞气却瞒不过他。

  他早觉得古怪,金乌往日就有如火药桶般,一点便着,如今他三番五次调弄,不知浇了多少松油,扔了多少回火折子,就是不着。若是问及往事,便含糊其辞,颠三倒四。再说起方才那一巴掌,王小元不觉有些委屈,巴巴地摸了摸微痛的面庞,金乌可没这么使劲儿打过他耳光,顶多屈着指节在额头上用力磕两回。

  王小元随意走了几步,却只见水滩里影子一花,只看得清几只鬼祟的眼,在铜面后滚动。他状若无事地进了房,把门掩实了,却心里怦怦狂跳,一下翻到床边,从席底翻出玉白刀握在手里,方才心里定了一定。

  若那人不是金乌,又是谁?左三娘去了哪儿,他少爷又在何处?问题接踵而来,但他心里依稀有了答案。檐上的刺客着夜行衣,铜鬼面,与钱家庄的黑衣罗刹极像。

  一丝灵光忽地在脑壳里迸出。后院…也许在后院。

  自来到这处后,他只被“金乌”安在厢房里,正房都没近过。王小元心中一动,蹑手蹑脚地挨到窗边,悄声支起窗屉。跨院里积着洼水,他开了条窗缝,一眼瞟去,却正见檐上探出个脑袋,影绰的鼻眼,赤头尖耳。

  是三昧魔!

  铜面后似是有对阴森的眼,幽怖的瞳仁缓缓转了转,往厢房瞥来。王小元大气也不敢出,支着窗屉的手有如木棍般僵直,却瑟瑟地打着抖。所幸鬼面刺客只扫了一眼便缩回檐上,院落空廖寂静,像所有的声音都被雨水冲刷而去。

  从跨院里过去定会被察觉。王小元回身往褡裢里翻了翻,从破烂玩意儿里找出只陶响球,里头装着细沙砾石,晃动时沙沙作响。他把窗屉支得开了一些,响球放在窗棂上,倏地抽刀出鞘。

  这回可真算干回老本行了。他略一想,把刀丢到一旁,单拎着鞘,深吸一口气。模糊的影子在脑海中涌现,王小元喃喃道。

  “第一刀…完璧无瑕。”

  倏时间,他上挑一刀。陶响球霎时疾飞而出,撕开和风,直蹿到瓦上,弹跳着奔出墙外。满院的黑衣刺客倏时转头,循着响动鸦鸟似地飞掠而出。

  王小元趁机钻出窗外,沿着墙猫腰奔过跨院。漆门上挂着条铁链子,他拿刀劈了,把链子抽了丢到一旁。他觉得左三娘和他家少爷若是挨挟持了,定是藏在这后院里。

  门吱呀推开,王小元顿时呆立在了原地。

  迎面是一堵仅容寸步的糙砖墙,油绿的地锦铺着,斑驳地布着蔓草似的印迹。砖是实的,四面围拢,好似一座囚笼。

  ——没有后院。

  一股恶寒忽地袭来,他先时沿着灰墙走一遭,明明瞧见了角院、耳室、厢房与东厨的房檐,此时却分明没有后院!他也记得正房里头只摆了张杉木桌,倒廪房改了作上夜用,哪儿都没有藏着人的迹象。院落死寂,不似有人息。

  王小元踏进门里,难以置信地摸了摸那堵墙,看着也不似有甚么机关。既然如此,三娘和金乌究竟藏在何处?还是他一开始便糊突了,自作主张地觉得现时这“金乌”是假的?

  瓦上传来窸窣响动,王小元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蹿回房中。他再一想,总觉得不安,若现时这金乌为真,又为何与候天楼刺客勾结作一块儿?还有许多事情他得弄明白。

  ——

  天边翻着鱼鳞般的暮光,群山像天与水间的裂隙,将城郭拥入怀中。天色渐黯,垂穗灯笼莹莹地融在夜色里。蒲公寺边人烟疏落,一架骡车停在门边。

  颜九变下了车,转身往宅门边走。

  他一面走,一面把从令鸽信筒里倒出的密令细细地就着光看了几张。去湔山的刺客没寻到左三娘行踪,她鬼灵精得很,拿金乌的银子散给脚夫戏官,要他们每人拿自个儿名字去填栈房簿子,还时常添衣打扮,改头换面。

  另一张密令说的是木部行踪奇诡,需多加防范。候天楼五部本就散沙似的,若不是有左不正抓在手里,他们早像橘瓣儿似的裂开来。金部与水部、火部关系倒亲,但木部与土部却有点飘然不着调子。左三娘在领着木部时颜九变便已忧心,纵使如今有木十一把着,心头吊着的铁桶也放不下来。

  世上总是烦心事把两眼一抹黑,爬得愈高,要应的事也愈多。武无功三天两头寻他,他不敢不去,水部的事儿又千头万绪,难理个清。颜九变揉着眉心,摸上门环,忽地顿住了。

  这宅子挺随便,也没个门房看门,那丑丫鬟每日都溜得早,因而往日出去时他总是把铁链缠着门鼻一锁,今日却是从里头闩上的。

  有水部刺客看着,颜九变倒也不忧心那丑姑娘能闹出甚么波澜。他只是蹙眉凝神了一会儿,索性提身一攀,也不走门,攀过了院墙。

  “你今日待房里作甚?”

  颜九变直截了当地踢开厢房门,闯了进去。金五本来就是一副横行霸道的模样,他学着也不过分。

  那叫金小元的姑娘正猫在镜台前鼓捣,见他绕了屏风进来,反细细地惊叫一声,转过一张贴满面花的脸来。

  颜九变眉头一动,却已先阴沉开口道:“我不是与你说过,白日从宅子里出去么?你取了我钱袋子是作甚么用的?”

  王小元朝他丢引枕,轻柔得像个含羞闺女。“怎么突地闯进来啦!这儿不是闺房么?少爷,你可要点面皮才好。”

  瞧那副浓妆艳抹的模样,真可教人大倒胃口。可颜九变毕竟是以色侍人的老手,水部中人暗杀见长,床第逗弄功夫更不赖,若是为了夺人性命,人道之事与谁都做得来。

  夺衣鬼心里先沉了口气,就当是金五真喜欢这腌臜玩意儿好了。他审不了重病的金乌,不过说不准能从这丫鬟口里套点话头。

  倏时间,颜九变抓住王小元腕节,把他往墙上推搡。

  手腕有如游活的水蛇,轻柔却紧|窒圈着他腰身,指尖掠过肌肤,留下火热的划痕。在这时他有如柔媚的水,又似热烈的火,要撩弄起心中最炽烈的情思。颜九变拿出了他的绝手好戏,火红舌尖点上耳垂,暧昧地含弄,怀里的人轻颤了一下。耳边尽是吸|吮水声,听来教人心头狂跳。

  颜九变正想得寸进尺,再度勾弄,这时却听王小元尴尬笑道:“别…别这样。”

  “你不是说我们夜夜雨润云温么?还把你弄得死去活来。”颜九变凑近他耳旁,低声道,温热的气息扑在耳侧。

  王小元眼珠一转。猝不及防地,他反抓住颜九变肩头,带着他一齐扑到厚裯里。

  颜九变反被推在床上,还满眼疑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丑丫鬟对他摆着手指笑。

  “少爷,你不会都忘了罢?第一,我是男的。你方才摸都没摸出来么?唉,还是你偏爱这一口,我以后就这么扮好啦。”

  “第二,”王小元坏心眼地凑近他耳侧,轻轻吹了口气儿,温温软软的,却带着说不出的酥|麻。

  “每晚被压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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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戏时间

第156章 (十六)心口最相违

  绢布幔子垂了下来,只有小片金鳞似的暮光穿过钱纹窗格透进来,房里四角发着暗,反添了几丝情俏之意。潮热的气息扑在面上,颜九变目呆口钝,这才后知后觉王小元说的话有何意涵。

  金乌是下边的那个?

  他只觉头脑里像打了口泉眼,直往外咕嘟冒泡,灌了一脑子水。

  黑衣罗刹在候天楼也是个难管束的狠辣角色,是刀光血影里独来独往的恶鬼,每回被那对碧眼一瞪,脑壳子仿佛都得凿出两只洞眼。颜九变可想不出煞气翻腾的凶戾金五在身下辗转承欢、娇啼连连的模样。

  京城里的膏粱子弟常在园里养着小唱伶童,狎乐?奸。颜九变先时暗想着这人本是将门出身,想来习武事多,花柳时少,后来见了粉头脂面的王小元,也不过想着金五脾性古怪,连选个娈优都是怪性的。现时却像有一道轰雷直劈在头顶,震得头骨两耳嗡嗡作响。

  颜九变凸着眼珠子,半晌没缓过神来。他只听过人绮襦子弟是养狎丽契儿入港尝鲜的,倒没听过是衣丰食足地养着个人,自个儿还得被压的。

  王小元已经开始不安分地摸他了,这厮可蠢笨得很,何事都得学个百来次才算得踏过门槛。尽管在醉春园里学了些手段,却依然青涩稚拙。

  颜九变愈想愈怕,眼见他贴上来,赶忙推开来道:“我今儿又没兴致了,改日再与你温存罢。”

  王小元偏不让他走,两手死死巴着他脑袋,低声耍弄:“先些日子在九陇你不是日日缠着我要,仍不嫌多么?如今我给你,你倒嫌弃起来啦。真不像你。”

  那句“真不像你”戳着了颜九变心里,他怔怔愣了片刻,忽地一口恶气涌上心头。

  颜家教他的是要体姿无异,左不正要他神态相近,他没见过易情,便只能仿与易情最近的金五,但却不论如何都学不好。那人仿佛骨子里便是与旁人天堑地别的,他费尽年华心思,却始终够不到一丝一缕。

  而如今这丑丫鬟反与他说金五与那狗马声色的纨绔人家也差不得太多,反倒是个更卑贱下流,在人身下苟且的窝囊废,顿时似有铁钉楔进心头肉里,星点怒焰悄然生起。

  王小元正得意洋洋,寻思着如何从颜九变身上再扒出些破绽来,却忽觉他转了呆怔神色,那与金乌极似的眉眼上显出一点媚色来。本就偏柔和的眉目此时似涤荡着温浪春情,秋波流转,说不出的勾人夺魄。

  忽然间,颜九变一把揽住他脖颈,也蛊人地往怀里拉,刺客是不惜命的,更不怕滥情。夺衣鬼看着柔如潺水,心里却冰冷似铁,要他如何演,他便如何妆扮,连与人云交雨合一事也干得来。

  “那你想如何做?尽管来。”

  纵使是面皮渐厚如城墙的王小元身上也出了些冷汗,心道我还没想好。他已笃定这人不是金乌了,可要如何套话却是一筹莫展的。

  正犹豫间,王小元忽地打了个颤。颜九变搂他时眼里分明闪过一丝冷冽精光,指缝里似是夹着枚银针,在熹微日光里亮了一瞬。而如今那夹着银针的手轻柔揽上脖颈,正要往颈后刺来!

  这人似是使毒和暗杀的好手,王小元脊背上蹿起一溜鸡皮疙瘩,临急赶忙地一缩身,往颜九变脑壳上一撞,砸得夺衣鬼两眼金星直冒。颜九变本气急败坏,也不愿顾是否在武盟盟主眼皮底下捅了篓子,要杀这丑丫头,不想反被突地吃了记头槌。

  王小元趁机钻出他怀抱,摸着脑门讪笑道:“我看嘛,你今儿果真是不情愿的,要不咱们都别干了。不过你要是夜里难耐了,大可来寻我颠鸾倒凤的。”

  颜九变没说话,从床上慢慢起身,也说不出眼里藏的是煞气还是怨气。他阴冷地望着王小元,沉默了半晌,倒摔了门扇出房去了。

  待回了东厢房里,他掩了门,忽地怒气绽裂,一脚踢倒了雕花架子,绸衣布巾飘落一地。颜九变怒喝道:

  “水十二!”

  “在。”黑衣刺客贴着轩窗现出身影。

  “先前唤你们去查那叫金小元的,招亲会的名簿上有他名姓么?他是甚么来头!”

  水十二只道:“没有。”

  “没有?”颜九变怒形毕露,气急败坏,“那金五又怎地与他搅合在一起的?这俩人如何狎弄,凭你们也查不出来?”

  “若是金府当初的下人,名簿已被烧了,管事也早不在嘉定,无从查起。是属下无能。”水十二垂头道。

  当初金五在离了候天楼前去了趟嘉定,把名簿文书连同自家宅子一并烧了,倒真半点踪迹也查不出来。颜九变愈想愈气恨,摆手遣退了水十二,独自在窗边凝望着暮色。

  金乌病重难审,本想从那丑怪丫鬟口里套些话头,可方才这一来二去的,颜九变不觉得自己套到了甚么有用的消息,反只觉有如被篱子扣着的雀儿般被套在环里。那叫金小元的人太过古怪,着实把不稳。

  鲜红圆日压在淡紫的山头,一点点被山影蚕食殆尽。密林有如墨痕交错,似有鸟唳蠢动不息。

  “留不了。”艳红的晚霞落在眼里,像丝丝残血。颜九变将银针摆在面前凝望片刻,旋即喃喃道,“得尽早除了这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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