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2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见玉丙子一直偷眼瞄着怀中物件,不时勾唇微笑,面带春风,显是极为欢喜,玉乙未不禁问:“这些都是何物?”

  “是龟甲。有时能寻到些商时的卜辞,说不准还收得些出自同一贞人手笔的龟板,凭此能推知年岁晴雨。”玉丙子视若珍宝地翻着这些泛黄的黑褐甲板,指尖动作都是轻柔的,仿佛怕弄裂了似的。

  玉乙未毕竟不懂卜筮,见她心醉神痴,揉着脑袋大大咧咧地问道,“师妹莫非对此道颇为熟习?”

  “虽说不精,倒也颇有了解。”

  “那能帮我算一卦么?”玉乙未来了兴趣,戳着自己巴巴地求道,“最好能算个亨通财运、命犯桃花甚的。”

  说着他翻出自己手掌,殷勤地递到玉丙子面前。街头巷口的算命先生似乎总摸着掌纹说些玄之又玄的话儿,再要人买些黄纸烧了消灾。

  谁知小师妹也不去望他手掌,只是仔细地瞧了瞧他眉眼,便发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师兄怕是要受点皮肉之苦。”

  玉乙未霎时吓傻了眼。他也不知玉丙子是与他说笑,还是真神机妙算。

  “我?皮肉之苦?”玉乙未结巴道,“师妹,你没看错罢?方才我是眉头塌了点,没摆个好面相,怎么就算得出来?不会是我往后犯了错,要挨玉斜师姐拿戒尺打手心罢?还是大伙都看我不爽,把我揍得屁滚尿流?”

  愈想“皮肉之苦”这四字,玉乙未越发心惊胆颤。他未去天山门之前就是个家道中落的纨绔子弟,虽说家里生计日渐没落,但依然是细皮嫩肉吃不得苦的。到现在还逃着天山门里的脏累活,只想过个快活安生的日子。

  玉乙未颤声道:“我的好师妹唉,你连我的手都未摸过,没看过手相,如何算得准?”

  玉丙子掩着口轻笑:“我看的是面相。何况我气力大,怕不是一不小心会把师兄两手给折了哩。”

  “再帮我算一回,师妹!方才定是你瞧错了,下一回准没错!”玉乙未瞧她细胳膊腿儿的,根本不信,几乎是哭哭啼啼地求玉丙子再帮他再看一次面相,他可不想再挨打,也不愿再挨门生们嘲弄一回。

  玉丙子果真住了步子,忽地把两手贴到他面颊上,仔细地盯着,三才三停皆看了一遍。玉乙未抖抖索索,挺直了身杆任她目光游走。

  良久,她莞尔一笑,“果真看错了。”

  可未等玉乙未长吁一口气,玉丙子又笑道:“师兄不是有皮肉之苦,而是有血光之灾。”

  玉乙未:“……”

  他还想缠着玉丙子问话,可俗语说天机不可泄露,大抵其中机密也是不可与旁人说的。于是不论他如何死缠烂打,玉丙子不过微微一笑,绕过他继续行路。

  正巧逮着这个与师妹一同行路的机会,怎么都不可白费了。于是玉乙未脑瓜子一转,在身上东摸西找了一番,想找些物件来挑起话头。可惜袖袋里只装着方才玉执徐给他的铜钱,玉乙未苦恼地挠着脑袋,还是将那枚铜钱取出,递到小师妹面前。

  “师妹,你认得这玩意儿么?方才执徐硬塞给我的,也不知是何物……”

  惊诧的神色渐渐在玉丙子面上浮现:“他怎会给你此物?”说着便拈起那铜钱细细翻看,“对了,执徐师兄确是川西人,那儿是有庄老先生的钱占术流入…我幼时也曾见过街巷中有使此术的方士,也会送些辟邪之钱。”

  玉乙未可精鬼得很,一下便听出她话中意思,讪笑着问:“街巷里有…莫非师妹与执徐是同乡?”

  不知怎地,他心中大石仿佛倏地放下了。他常听玉执徐与玉丙子常混作一齐,本以为他们二人间会是男女思慕,可此时看来倒应只是同乡之情,何况玉执徐也亲口道过并无歪邪心思。

  “是。”玉丙子扑闪着眼,看起来分外娇俏动人,“我也是川西人,入天山门后的时日蒙受了许多执徐师兄的照顾。”

  说着她便扑哧一笑,面颊晚霞似的扑红,细细额发有如飞燕般轻巧漾动,更显灵动俏丽,看得玉乙未喉头滚动而不敢言语。他望着玉丙子,有时更是惭凫企鹤。不论是过往还是如今,他都不过是个拙嘴笨腮的小弟子,既无高强功法,也无俊秀容颜。与高洁傲岸的玉执徐和花容月貌的玉丙子一并同行时,这种自惭感也愈深一层。

  玉乙未笨拙地绞着手指,支吾地问:“师…师妹原来的名姓是甚么?”

  他找不到话头,竟不小心把自己最在意之事问出了口。天山门弟子来自五湖四海,他早想探听玉丙子这般标致的美人出身何处了。

  沉默突如其来,待他猛地抬头时,忽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正撞上玉丙子黑葡萄似的透亮的眼仁。

  方才还巧笑倩兮的玉丙子忽地撇下眉来,冷淡地望着他,只是沉静地问:

  “为何如此发问,乙未师兄?”

  这小师妹往时都是浅笑盈盈的,即便嗔怪旁人时也弯着月牙似的嘴角。如今她突地摆出一副冷冽模样,仿佛顷刻间拒人于千里之外,着实叫玉乙未心头漏跳了片刻。

  玉乙未见似是惹她不快,忙卖力地动起口舌:“没,我就顺带多问一句。大家入了天山门,不都得新取个名儿么?听着怪冷淡的。我和交情好的兄弟都常拉个家常琐碎的。”

  说着他又赶忙跳到玉丙子身前,手舞足蹈道:“我…我先来说!我原来叫胥凡,钞胥那个胥,肉骨凡胎的凡。咱们祖上是并州的英国公,后来在朝堂里混不下去了,我爹便成日撵我去学剑,最后赶到这天山门来了!”

  他自顾自地连珠炮似的吐着话,听得玉丙子由惊诧转为木呆,“说实在话,我就是个干会花钱的赔钱玩意儿。我爹想要我争口气,把家里那拿去当的金鼎玉盆、琉璃灯、带戏台池子的大宅子都赎回来。可我这辈子就是曲蟮一条,在地里起不来啦,哪里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玉丙子眼神躲闪,抬手制止道:“师兄不必如此贬损自己…”

  玉乙未的劲头反上来了,当着街中密麻行人嚷道:“不,我就要说!我就是个扶不上墙的软泥!”

  这话引得一街游人皆将目光朝他直直射来。见过有当街耀武扬威的,却没见过要当着众人的面说自个儿的不是的。当即一阵哄笑窃语爆发开来,众人朝着这两位雪袍道士打扮的人物指指点点。

  小师妹霎时羞赧红了脸,好似熟透的紫柰。她赶忙一把抓过玉乙未的手腕,牵着跑进青石窄巷里。玉乙未只觉浑身仿若遭了狂风刮袭般,这师妹气力倒挺大,铁钳似的扣着他腕节,一溜烟地往僻静处跑了。

  待避开杂攘人群,玉丙子才放开他。

  但见她面上红晕未散,弯下|身来教训他,还使劲在他面颊处拧了一把,拧得玉乙未脸边似要剜掉一块般:“师兄!这又不是甚么见得人的话,你还嚷如此大声作甚!”

  跑了这些路,这小师妹气都未喘一口,倒是玉乙未气喘如牛,汗如雨下,魂儿都要跑没了似的。

  玉乙未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不是…看师妹……方才动气,这才说的么?”

  玉丙子依然神色凝重,方才那笑靥与冷意却已悄然消散。

  许久,她才叹道:“我本不想说出口。”

  “不想说便罢了…”玉乙未累得有如驮了百来只米袋的驴,却依然抬起面来贫嘴道。

  小师妹踏了他一脚,秀气的眉头蹙起,嗔道:“不成!你方才与我说了你的名姓,我若不说,岂不是欠了份人情似的?”

  她方想开口,又赶忙叮嘱到:“我与你说了,你可不能与旁人说。”

  玉乙未赶忙点头。

  也不知这玉丙子是天生神力还是怎的,玉乙未只觉脚面仿佛巨石压顶般疼痛欲裂,一时间撑大下巴不敢动弹。回想起方才入药铺时小师妹轻松捧起一摞龟板,与他行了这么久的路也不见累;现时更是一只手抱着龟板,轻松自在得很,玉乙未霎时被惊出一身冷汗。

  “我的家乡在川西,在一个遥远的山谷里。”

  玉丙子四下张望,见无人后才开口叙说,“那儿有朱红的寨楼,有海浪般连绵起伏的药草。我们祖辈都是采药人,拿着小镰与药篓在崖边攀索上下。”

  熹微的日光映在她瓷白的面上,黑亮的瞳仁中闪着晶莹点点,水光涟涟。

  “我原来姓木,你应有听过,就是万医谷的木家。到天山门来,是想寻回我家姐姐。她走失已久,不知现时在何方。”

  玉丙子垂下脑袋,语气平淡,却似染着淡然的悲伤。

  “…她在家中排第三,我们常唤她三儿,也叫她三娘。”

第166章 (二十六)浮生万日苦

  万医谷木家素来是个无人不晓、却又知之甚少的名字。

  在玉丙子的记忆中,侗民们在群山环抱间依傍而居,谷中翠影重重,有如浓墨铺展;石阶层叠,其上矗着杉黄木瓦房。背着镰锄的采药老翁往来匆匆,满身尘泥;男人们守着刺篷瞌睡,蚊蝇懒怠地在他们头顶盘旋。随处可见将草药分拣着摊在油纸上的小童,他们把药草摊在日光下曝晒,百无聊赖地翻动。

  奇的是,那儿人人都姓木,取的倒不是常见的杨姓,据说还分了一支学傩术的烙家出去。木家人尝取百草,制了许多古怪丹丸。其中最要人啧啧称奇的是“还丹”,传闻这物事是晋人葛稚川途径万医谷,同木家仙人一同炼就,有“生死人,肉白骨”之称,现时存了一枚在南海三元宫处,是世上之人皆垂涎的长生不死的仙丸。

  兴许也是这枚还丹的缘故,常有人觊觎木家秘方,试图从群山重嶂中寻到木家人踪迹,只是多无疾而终。谷中人皆如神仙般快活自在,吃山吃水的过活,既不去沾染红尘,也不要世嚣前来烦扰。

  若不是姊姊与她失散,玉丙子也不曾想过要走出深谷。

  玉丙子在心中悄然描摹姊姊的样貌,可只余星点浮光似的记忆。她常在镜中一遍又一遍地端详自己的容貌,想象着姊姊三娘应该与她所差无几,兴许要更标致几分,可最终只余一片朦胧浓雾。

  她愈是回想,心中便好似燃起焦灼焰火,燎得心头亦痛亦痒。

  “…师妹,师妹!”玉乙未在怔神的她面前晃了晃五指,旋即无奈地拍了拍她肩头。

  他们二人正伫立于青石巷中,玉丙子方才道出自己名姓后便忽地抿口不言,呆愣出神,已站了许久。

  玉丙子正沉湎于遐想中,陡被触碰,便下意识地一把捉住玉乙未放在肩头的手,使劲儿一扭。可怜玉乙未被这小妮子使出浑身劲道用力拧了一把,手上像掉了块肉似的热辣,痛得龇牙咧嘴:

  “师妹…!你师兄的胳膊要掉啦!”

  小师妹这才回过神来,松了手指。玉乙未腕上已留了道鲜红指印,像被可怜兮兮地蹂|躏过一番,过不得多久竟渐化作青紫淤痕。

  她眨巴着眼,担忧问道:“没…没事罢?没扯裂吧?”

  这师妹竟担心的是会把他整只肘子扯了来,玉乙未将胳膊轻轻甩了一周,被掐之处依然胀痛。他虽爱往美人如云处凑,以往却没怎么敢挨近玉丙子,朦胧美景都是隔山隔水的,如今近在咫尺时他的心思倒全在她那副天生神力上了。

  他俩一路行回栈房前,玉乙未挠头道:“你先进去罢,我从后头绕回房里去。”

  玉丙子不解,歪过脑袋:“师兄为何不从正门而入?”

  要从正门随这最倩丽的女孩儿回去,他的嘴非得被打豁口不可。门中子弟早记恨他许久,可不会放过这次把他痛打的机会。

  玉乙未干笑,“我鞋履底沾了些湿泥,走木阶得脏了店面。没啥,我偷鸡摸狗、翻墙偷香的事儿做得多,你去与执徐叙话去罢。”

  听罢此话,玉丙子反撇了脸,赌气似的蹙眉道:“你怎地又说这话?我与执徐师兄并无干系,倒是你三番五次拿来说事…”

  她愈要掩饰,面颊便愈发显得红艳欲滴,像极了含羞待放的月月花儿,于是玉乙未心知肚明地冲她讪笑,拖着步子往栈房后的小径绕去。玉丙子目光往街边游走了一阵后,反兜兜转转地撇回来,落在他那略微发肿的口颊边。

  “师兄!”

  玉乙未停下脚步,只见少女压着眉头望向他,眼神冽厉得像两柄剑。“…有人欺负你么?”

  说来也奇,他总觉得玉丙子娇娇弱弱的,像朵细嫩初苞,稍一碰就凋零了,得百般呵护着才成。可现时他觉得,玉丙子要是朵花,也该是朵能吃人的猴水瓶。

  玉乙未浑身一颤,抬手捂着被天山门生们打肿的面颊,想了想又补了只手遮着青肿额角,身子扭得油酥似的,可遮了一处便漏了另一处,足像只藏头不藏尾的条枝巨鸟。

  他这番动作着实欲盖弥彰,事实上他捱了少说有两百脚的踢踹,身上那儿都肿出个馒头大的小包。玉丙子走到他跟前,挽起袍袖,神色说不准是认真还是天真,道:“若是下回有人再打你,喊我一声便成,我帮你赶跑!”

  “不…不用。”

  太丢人了。玉乙未只觉得自己该找个地缝把脑袋钻进去,今日先是遭门生们一顿痛打,再受到那冷面搭档的怜悯,如今就连矮他个脑袋的小师妹也拿可怜人的神色瞧他了。

  他支吾着推搡玉丙子往正门处去,自己再孤伶伶地绕回栈房后,蹲在地上数了一阵爬蚁。后来总觉得这总归不算个事儿,鼓起勇气来攀到一旁的瓦檐上,慢吞吞而丧气地爬回屋里。

  入房时他的脚勾着了窗棂,抱着仙桃格子的窗扇狼狈地滚入房里。正要灰头土脸地爬起身来时,一抬眼却见几个白袍玉冠的门生或立或坐,正歇在椅榻上候着他,面上带着不怀好意的恶笑。

  玉乙未懵了头,问:“我…我走错房了?”

  他瞧这房里一切陈列都似是出自他手笔,马凳下垫着只今早才脱下来的、皱巴巴的足衣,榻上衾被卷得腌萝卜叶子似的寒碜。门生们对视一眼,冷笑道:“没有没有,乙未大少爷,您来得正好。”

  正阴阳怪气地说话间,已有人悄然绕到他身后,按着肩要他在轿凳上坐下。

  玉乙未暗觉不妙,他往日也是苟且放浪过的,怎么瞧这架势都像要对他放刁把滥。因而门生们还未开口,他便脚底抹油似的三拜九叩起来,脑袋磕得楼板砰砰响:“各位大哥们,今儿是我没见识,不懂得规矩。往后你们说一句,我应三句,作牛作马,再不敢顶撞!”

  今日嘲弄他的那门生自人群里走出,一脚踏在他弯低的颈上,硬是把他头颈踩得咯吱作响,冷笑道:

  “谁不知道你玉乙未油嘴滑舌,说是一套做是一套?方才有执徐那小子拦着,还未打够你咱们便撒手了。现在给咱们抬起脸来,要爷给你好好掌嘴!”

  自四方长老不再镇守天山门后,门中风气大不如前。玉甲辰终日不在,单凭玉斜一人难揽尽诸多琐事,因而往日那挨刑堂伺候惯的纨绔门生倒自在许多,也生出许多妖魔混事。

  那门生的履底死死踏着脖颈,坚铁似的让玉乙未难以动弹。玉乙未讨好似的大嚷:“大哥,您不松脚,我如何给您掌嘴啊?”

  门生冷笑,重复道:“给我抬脸!”

  话虽如此,鞋履上的气力半分不减,似乎使出吃奶的劲道把他往地里踩践。玉乙未艰难抬头,马上被旁人揪着机会往面颊上踹,直揍了个鼻青脸肿,鼻血哗哗地流。

  有人开始扒他衣服,摸他袖袋,仔细地翻找了一遍。又有人拉开柜屉子,掀被褥,摸地缝,将房中搜找过一轮。

  玉乙未动着发肿的嘴唇嚷:“干啥呢?非礼还是抄家啊?”

  门生们啪啪扇了他几耳光,打得两颊红肿火辣,如吃了满嘴番椒一般。有人道:“不记得?你先前欠了咱们一吊钱,今儿又丢了一吊,统共两吊,给咱们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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