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2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似乎真有这么回事。玉乙未动着迟钝的脑瓜子,隐约想起以前偷溜下山门时正巧看见人斗蝈蝈,手痒押了两把,结果后来险些输得光腚跑。只是现在他身上真没钱了,榨百来回都挤不出一滴油水来,便索性躺平了让他们搜刮。

  那嘲弄人的门生往他袖袋里一探,摸出一枚红线串的铜钱来。

  “只有一文钱?你当真穷得紧。”

  周遭人嫌弃地哈哈大笑,玉乙未却霎时哽住了喉头——那是玉执徐给他的辟邪钱!

  眼见那枚铜钱要被收入门生袖中,玉乙未嚷道:“慢…慢着!”

  满屋豺狼似的目光炯炯射向他。玉乙未脊背发毛,硬着头皮道:“那文钱留给我…改日我连本带利的把两吊钱给你们还上了。”

  他总觉得那兴许是重要的物事,不可轻易与人。玉执徐淡漠却坚定的两眼仿佛在面前闪过,要他时刻于心不安。

  那门生讥笑:“等你猴年马月再还?没把你剥光脱净了撵出去算得不错了!”说着便把那铜钱塞进怀里,抄起手来大摇大摆地欲走。

  “都说了…慢着!”

  众人皆被这吼声惊得心头一震。但见玉乙未忽而声嘶力竭地吼道,拖着青乌一片的身子跌撞着爬起。

  他踉跄着站起,一把握上腰间剑柄,恶狠狠地盯着那讥嘲他的门生。

  门生不自觉间竟出了身冷汗,却依然嗤笑:“想与你师兄打一场?你这学艺不精的蠢材,三珠弟子与你之间正是云泥之别!”

  玉乙未只沉声道:“把那枚铜钱…还我!”

  尴尬的静默间,天山门众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要还你也成,不过需得拿钱财来换。我们就是想从你这儿收回钱,你囊中羞涩,便得拿些物事先垫着。”

  话都未听完,玉乙未便杀气腾腾地抓上了剑柄,门生们反被他吓退一步,怕真把这窝囊玩意儿逼急了。却只见他一把扯断了柄上系着的两枚玉|珠,抛了过来!

  玉|珠是天山门弟子之象征,可称是弟子们身上最宝贵之物事。三珠弟子在门中受人景仰,仿佛多了枚珠子便能高人一等。而被剥去玉|珠之人不得入山门,为众人所鄙薄。

  玉乙未面无表情地道:

  “…我把两枚珠子给你,把那铜钱还来。”

第167章 (二十七)浮生万日苦

  门生们喧闹杂攘着走了,只余一室狼藉。巧桌横七竖八地倒着,圆凳轱辘转着,撞到玉乙未的小腿肚后慢悠悠停下。

  玉乙未长吁着气瘫坐下来,淤青的脊背挨在薄衾上,迟钝地发疼。他苦涩地干笑两声,望着手里握得汗津津的铜钱,红线被揉得皱巴巴的,但好歹算保下来了。与之对应的是剑柄上只垂着几根断了的穗子,那儿本系着两枚珠子,如今空荡一片。

  “我在做啥…”他叹息着把头埋在两膝里。自己本来活得就稀里糊涂的,现时还添了件事后想来更糊突的事儿。不就是玉执徐随手给的一枚铜板么?他却像个傻子般使劲护着不给人抢走,还因此惹恼了门生们,往后可有得他好受的。

  他猛地摇头。算了,反正这武盟大会时候长得很,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得天山门,玉|珠的事以后再想。

  肚子叽叽咕咕地叫了起来,逐渐化为擂鼓似的轰鸣。玉乙未这才想起还未用飧,艰难地爬起身出了隔扇。楼下是清一色的雪衣道士,正作着些投壶耍乐的耍戏,高声笑语与诱人垂涎的饭食香气弥漫其间。

  玉乙未顶着一脸肿包慢吞吞地扶着木梯往下走,他被打得眼斜口歪的,身上白袍又落了不少灰脚印,居然也无人认得他。玉丙子脆生生的倩笑响在耳旁,仿佛盈满了暖橘色的火光,她正在女伴群里谈笑,侧脸有如羊脂凝玉般光洁靓丽。

  那眯笑的两眼忽地睁开来,倏地望向他。玉乙未浑身一颤,他只觉小师妹惊诧的目光在他青紫的脸庞上流连,神色渐渐僵直。惨了,真叫她知道自己挨打了。于是他赶忙捂着面往后堂里躲,却忽听得一声清脆裂响,旋即是惊呼声迭起。

  “这桌板怎地裂了?”

  “店东家,您这怎么使的是件西贝货?咱们不过放了碗筷只条,便利落地塌啦?”

  玉乙未却看得清楚明白,玉丙子的手方才正搭在桌缘,见了他面上淤痕后,粉雕玉琢似的柔荑那一刹似有青筋暴起,五指陷入木纹中。那张坚实的杉木桌是被小师妹一手扳裂的!

  这下他更不敢回头,钻了布帘躲进后堂里,只觉脊背上似落着玉丙子灼烫而忧心忡忡的目光。可同时也像有只挂锁穿在唇上似的,让他畏缩着不敢开口。

  后堂里只有东厨燃着红亮的灯火,其余地处都黑黝阴凉。

  玉乙未去讨了几只干硬的馒头,跳到墙头上对着月光孤伶伶地啃着。他倒不觉得难受,就是嗓子干得很,还没碗水喝,硬馒头嚼进嘴里时像木渣子。

  他在哪儿都活得窝囊,亲爹只觉得他是个养不好的废物,剑法学得乌七八糟,天山门里又只有招摇跋扈的弟子欺负他,嫌他碍眼。兴许他的人生便是从一处受排挤到了另一处,然后再在众人鄙夷的眼光里灰溜溜地赶往下一处。

  月光吝惜地洒在房脊上,玉乙未的眼总算适应了黑暗,转头时却惊得汗毛倒竖,两膝一软险些从墙头滑下去。

  不远处的瓦檐上竟盘膝坐着个人,身旁摆着只琉璃灯罩子,就着火光仔细地翻着名簿,时而提笔疾书。微黯的灯光描画出了他的眉眼,微带锐锋的一字眉,淡如薄霜的两眸,正是玉执徐。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玉乙未大叫,半只馒头从手里滚了下去,落入黑黯里。

  玉执徐抬首,似是也略带诧异。

  “乙未,你不在房中歇着,到此处作甚?”

  “嗯…呃…”玉乙未支支吾吾,总不能说自己方才在房中挨了顿痛打,又没处吃晚膳,才跑这儿吹凉风的罢。他眼珠一转,反伸手指着玉执徐:"你先说!你若不说,我也不要开口!"

  似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自夜风里飘来,玉执徐放了笔,淡淡道:"……我在写名簿。"

  不论是招亲会还是武盟大会,都需先交过门派名簿,将与会弟子名姓一统写全。玉执徐身为领班,不单要领着弟子们采买祭礼法器,寻好店家落脚,铺排饭食,还需操办与武盟会相干的一切琐事。这些时日来他似是疲累憔悴了许多,眉宇间染着疲顿。玉乙未呆呆地望着那瘦削人影,只觉似有硕重山石倾轧于肩头上,要将这单只身影压垮。

  “为何不进去写?里头不是有灯么?”

  玉执徐摇头,“…吵。”

  “他们耍闹确实烦心…”

  “不,我是说,”玉执徐再度摇头,“会吵着他们。”

  玉乙未默然无语,他有时觉得这人有如榆木疙瘩般不可理喻,碍着别人一点怎么了?玉执徐从来都是如此,看着疏冷不近人,实则像只瓜牛般把脑袋缩起,小心翼翼地过活。

  “那房里呢?待房里总成罢。”

  天穹里透下一点湛湛的星辉,落在玉执徐眼里,他闷着嘴没说话,只是将脸转向另一边。玉乙未忽地想起先时他与店东家说话时往杉柜上放的银两,猝然惊觉:"你没要自己的房!"

  自四方长老陨落,天山门里过得愈发拮据,可玉乙未不曾想过这人竟俭省且厚人薄己到了这地步,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欲说还休。话音方落,他便见玉执徐双肩一颤,看来还真是说了个准。原来这些时日待灯歇了,玉执徐都会跑到桥洞里同逸民一齐过夜,就为着省着点银钱使,有几日他瞧见玉执徐雪袍略有污皱,还在心底鄙夷这小子,以为这人到花街柳巷里欢度春宵去了,谁知竟是有此等隐情。

  心里似是生出一点酸涩,玉乙未也不管了,两腿一蹦攀到檐角,费劲地爬上去揪玉执徐:“你怎地这么傻,甲辰师兄不在,你可是天山门的头脸!就算你要省着,与咱们说一声,几人挤着住不就成了么?用得着如此委屈自己么?”

  说着他一把捉住玉执徐腕节,往檐下拖:“走!”

  “去…哪儿?”玉执徐难得犹豫一回,眼里似泛起层层涟漪。他被玉乙未揪着起了身,踉跄了几步,又后知后觉地拣起散落的纸页。

  “我房里!呃…就是乱了些,还未拾掇齐整。”玉乙未硬着头皮道,他可看不下这家伙蹲在外头可怜巴巴地写名簿,他自己就已经够叫人怜悯了,可不能让自己的好搭档也同他一般落魄。“就当你要来帮我忙,咱们一块儿收拾好了,今晚你住我那儿。”

  房里确实乱得有如猛虎侵袭过一般。玉乙未翻窗进来,一脚踢开翻倒的椅凳,从墙角捡了支芦席展开铺在地上,又抱了榻桌摆在床上,拍了拍灰。玉执徐稀里糊涂地被他拖进了房,眼睁睁地望着他拿小笤帚东扫西抹。

  待蘸了墨汁在桌前抄写时,玉乙未凑过来偷翻名簿,惊道:“要写这末多?”

  除却名姓外,以往出身事历都需写得详之又详。难怪玉执徐这小子眼圈乌青,先几日走起路来也如风里斜竹,歪斜倦乏。

  “嗯。”

  “我帮你抄些罢。”玉乙未扯过他手里的笔,吸饱墨汁的笔毫划出一道长痕,浸透了纸页。

  玉执徐只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又有甚么要求我的?”

  “你把我想得如此不堪作甚?”玉乙未左思右想,也不知自己今日为何突然关心起他来了,索性打着哈哈道,“对,我是有求于你。”说着便倾着身子挨到玉执徐耳边,故意压低嗓音道,“说实话,我可挂记丙子小师妹了,你既与她混得熟,告诉我能讨她欢心的一二事呗。”

  他一边说这话,一面在心里骂自己蠢驴脑子。他一紧张就会搬师妹来作挡箭牌,纵是想关心执徐,也要拐弯抹角地来。

  玉执徐一面提笔,一面摇头,平淡道。“我不知如何讨她欢心。不过,你若是想听她的事,我倒可以与你说些许件。”

  玉乙未倒不是真想听。他只是觉得与这人待在一间房里有些尴尬,不说话闷得慌,于是便在口上草草应着,拿着端砚磨墨。

  “我第一次见丙子师妹,是斋日下山时。”笔尖缓慢地摩挲着纸面,玉执徐缓缓道,“那日下着大雪,山道里充塞着厚实积雪,我看见她背着个小药篓,腿上捆着稻草,破衣烂衫的,在阶道上一点一点地往上攀。天阶有弟子守着,她便从天山崖一侧爬上来,手脚的肉都磨去许多,口子深可见骨。”

  “她说她是川西来的,要寻她的姊姊。在南边走了许久,都不见踪迹,于是她便觉得她姊姊应在北方,不知觉间入了天山地界。”

  听到此处,玉乙未惊得拍案而起,墨盒翻倾,水液汩汩地淌了一桌。

  “你说…小师妹不是正儿八经入天山门来的?”

  入天山门的都是取得长老引荐的世家子弟,入门前便会取到玉|珠作凭。胥家当初便是笼络活通了门中子弟,方才讨到一枚玉|珠。这希贵珠子也因而常被贼人觊觎劫掠。

  倏时间,玉乙未心头一震,醍醐灌顶,许多先前未解之事突地明晓:为何小师妹对天山门剑法一窍不通,为何玉执徐如此出类拔萃,当初却同自己一般是二珠弟子?

  原因正是——玉丙子是玉执徐放入天山门来的。她在天山崖边攀走已久,寒症已入骨髓,而只有天山门有解症之药。若当时不救,丙子只得曝尸荒野。

  天山门从不收外人,这是不变的规矩。而要入门,需有西巽长老雕镂的玉|珠作凭证。

  玉执徐将剑柄举起。剑穗上还垂着条线头,似有人曾使力拔断。他的眼仁有如漆黑墨潭,宁静无澜:

  “…我把自己的一枚玉|珠给了她。”

第168章 (二十八)浮生万日苦

  一刹间,玉乙未顿口无言。

  将凝集自身心血的玉|珠拱手让人,还冒着入刑堂的风险把小师妹领进天山门中,他以前竟未想过玉执徐是如此激莽之人。虽说傻兮兮地将珠子扔给门生们的他倒无资格说这话。同时,玉乙未也倏地豁然开朗。他总算知晓为何师妹与玉执徐常秤不离砣似的促膝相谈了,他们间确是有旁人所不及的情愫。

  这一想来,玉乙未心尖有如浸了蜜与醋般,既为他二人间的情谊喟叹,又不禁窃喜对师妹仍有可趁之机。

  玉执徐垂了眼道:“我对师妹所知不过如此,你还有甚么想问的么?”

  “没、没了。”玉乙未慌忙摆手。

  毫尖蘸了墨,在麻纸簿子上细细挪动。玉执徐收了剑,抿着口也不言语,只埋头写字。可才写了几笔,他便忽而顿住,墨点在纸面上晕开。常日的劳乏充塞头脑,眼前字迹有如游蛇起舞,扭作一团。

  听了方才那番话,玉乙未心思重重,正拿帕子把榻桌擦净,又抓着墨条在端砚里画着圈儿,忽听耳边条桌榫卯处传来吱呀声。转头看去时只见玉执徐眉关紧锁,捂额垂头,墨色发丝水似的自肩头缓缓泻下。他身体轻晃,似是摇摇欲坠。

  “…执徐!”

  见玉执徐似是倦乏至极,身子歪斜着要倒下,玉乙未心头仿若漏跳了一声,赶忙伸手扶住。

  这人因门中之事神思劳顿,操劳至今,又俭省着衣食住用至今,似是已心力交瘁。玉乙未扶着他,心中羞愧难当。自己当个二珠弟子虚度时日时,他本应早列三珠之位,却忍气吞声从头练起;自己闷声怨气时,玉执徐竟满心都是门中事务,薄己厚人。如此想来他们之间真是有云泥之别。

  玉执徐歇息片刻,摆手道:“不碍事,有稍许劳累罢了。”说着又端正起身子来,提笔再写,可这回还未写几个字,便搁了笔,抬眼细细地望着玉乙未。

  被那清萧两眼望着,玉乙未只觉脊背发毛,讪笑着问:“作什么?”

  “你脸上又添了些伤,怎么回事?”玉执徐反来关心他了。若不是听出话里隐忧,瞧这人风平浪静的模样,倒像来冷眼讥嘲的。

  “没…没添啊。就是挨打后肿了,看着严重点儿。”玉乙未赶忙捂着面颊,他这才想起自己在旁人眼里青肿得如个猪头一般,倒难为玉执徐一直忍着未发笑了。

  玉执徐沉默片刻,从榻上起身。“是我忘了将伤药给你了,我这就回房去取。”

  “别!你写你的字,就让我肿一会儿罢。”玉乙未赶忙按住他,嘟囔着继续磨着墨条。“呃,我记不清了,以前读书时有一本维摩啥啥的书,里头说:‘面如满月’,我觉得我这脸也差不多这样便好。”

  看他咕哝着磨墨,玉执徐静静地未说话,唇角微弯,又垂下头去抄写名簿。一时间房中仅余灯豆跃动时的哔剥声响,纸页相摩的窸窣,恍惚间竟让他置身于幼时学房中,随伴读一齐念书写字。

  许久,只听玉执徐幽幽地问,“出手打你的人…是谁?”

  玉乙未吓了一跳,支吾道。“怎么又惦记起这回事来?”

  “说罢,我又不会替你动手。”玉执徐似是知道他在忧虑何事,平平道。

  “不记得了…”玉乙未慌张地添了些清水,依然觉得执徐的目光好似利剑,直直戳在额端,只得硬着头皮信口胡诌道,“叫…玉……丁啥的。”

  “真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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