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3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第183章 (四十三)世无一处乡

  清早起来,锦江边蒙了白纱似的雾。炊烟还未起,青石街上湿润静冷,稀稀落落地走着几个芒鞋黑袴的行客,清寂的影子洒在濛濛雨雾里。

  王小元急匆匆理了衣衫,抱着金乌跑到院落外。他跑得急,只来得及用大氅裹住他家少爷身子,血污都未拭去,怵目惊心地染在脸颊边。

  他一面跑,一面轻轻晃着金乌,低声唤道:“少爷,少爷…!”

  金乌自然没有回应,像只断了命杆的杖头木人儿,随着摇晃微微颤动。王小元只摸到他身前身后尽皆湿透,脊背上的刀伤遭牵动迸裂,血水湿漉漉地滴了一路。昨夜他只觉金乌尚有心同他谈笑欢好,此时竟是连呼吸都没了气力,虚软地垂着头,也不知是死是活。

  王小元心急如焚,只觉怀里似捧着块薄冰,稍一动便裂了,还在一点点融作水淌去。他一叠声喊了几回,皆不见动静。金乌死了一般仰着脸,苍白脖颈上发青的经脉如干涸的细流,静静地不再鼓动。

  他先跑去了文殊院旁的病坊,拍着门吵醒了当值的医师,却被人摇头拒绝了。病坊里收的都是罹患疬疾的流民,面黄肌瘦,满脸满手的疙瘩瘤子,在床上咕哝着翻身。

  僧值同几个小僧客气地将他请出寺门,摇首道:“施主请先去病坊药铺里一看罢,贫僧救不得这位抱恙之人。”

  王小元的心凉了下去:“为何?”

  阇梨垂首道:“贫僧不过略通医术,方才探过这位公子穴道,芤脉虚细,且衄血甚重,还是寻个医士看过为好。”

  紧接着王小元又心里如焚地跑了几间药铺子,方在店门上拴药葫芦、笑盈盈地招呼他的郎中们一见浑身是血的金乌,霎时脸色惨白,挥着笤帚要他俩滚开。没人敢医一个看着便要断气儿的病痨鬼,死在铺子里晦气,还得多掏笔掩瘗钱。

  王小元茫然地挪着步子,他的心已凉了半截,麻木得难受。他连脖颈都不敢缩一下,生怕一低头便瞥见他家少爷那灰白的面庞。

  疾馆里清早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坐堂医忙着号脉,两个药僮拾整药柜,给罹疾之人烧热汤濯足推拿。王小元艰难地从人缝里挤入,兴许是死气沉沉的金乌着实吓人,不一会儿人群里便分了条道,惊怖的目光落在他俩身上。

  坐堂的是个吴姓老郎中,须发尽白,身着葛布直裰,腰挂阴阳鱼符,正仔细看着眼白、摸着脉象。王小元挤到他面前,二话不说便扑通跪下。

  “大夫,求您…救他。”

  王小元把头弯得老低,谦卑地低躬着身子。这一低头便望见了金乌惨无人色的脸庞,消瘦而脆弱,似是渐渐消融的冰雪,不多时便会化了。旁人的目光针刺般的落在脊背上,似乎饱含苛责与厌恶。

  吴郎中眼皮也不抬,道:“起来,到人家后头等着。”

  王小元心里刀绞似的发痛,同样头也不抬:“老先生,这着实是人命关天之事。我等得起,可他…等不起。”

  他把金乌抱在怀里时,只觉从指隙落下的鲜血温热,身躯却渐如冰般僵冻。此时他竟有些怀念往时被自家少爷打骂的时日了,那时金乌虽常对他横眉怒目,却尚有生机,如今竟似是气息全无。

  人群骚动着攘挤了一番,似是不满于这个固执的不速之客,一只只草履布鞋从王小元身边踏过,有人还肚中生棘,狠狠地往他腰腿上踹了几脚。

  吴郎中目不斜视,慢悠悠道:“你觉得跪在此处,便能救他一命么?”

  王小元咬紧牙关,道:“若是能救他的命,这就算跪在此处又何妨?”

  “你就是跪上一辈子,也救不得。”老郎中叹气道,将笔置在瓷笔架上,挺直腰杆背起手,踱到二人身边。他蹲身下来,抓过金乌的手腕,诊了一会儿脉。方入疾馆来时,他便认准了这人一只脚已踏入寿方里,再活不长久。

  罢了,吴郎中吩咐药僮收拾了些东党、黄耆,同补血养气的药一齐包在纸里,又拿了些细布,丢给王小元。老郎中背过身子,面有忧色,捋着须道:“走罢,走罢!事到如今,也只有些温养的药权且一用罢了,煎服了兴许能舒坦些。若是真有心救他,不若去九陇,到万医谷寻个方子。”

  王小元连忙拜谢,抓着药包抱起金乌便跑。

  初日从巷子里青郁的树丛间微现,碧叶间犹如金鳞闪烁,光点沉甸甸地坠在他俩身上。茶局里有两个煽风炉子的伙计,王小元从顺袋里掏了碎银,向他们买得只铜壶使。

  他搬来条长凳,把自家少爷小心地倚在桌边。氅衣没裹严实,衣襟松垮地散下来,正恰教他瞥见金乌脖颈处还留着昨夜欢好时的红痕,衬着惨白肌肤更如白玉寒梅,云边绛霞,正是一片旖旎。王小元像被烧着了似的赶忙跳起来,凑到铜壶边烧水,将纸包里的药手忙脚乱地倒进去熬。

  袅袅青烟里,王小元将脊背靠在桌沿,疲倦地往后仰着脖颈。壶嘴里冒出的水雾如飘渺青云,又似是凝成纷零白梅,最后犹如飞雪般融在空里。他凝视着水雾,似是望见了遥远迤逦的天山。他的年岁与记忆似是被偷去了许多,有些已迷失遗忘,十年间的光景更似梦里南柯。他再不是玉求瑕,可玉求瑕又是他。

  水烧滚了,他把药斟在碗里。金乌依然闭眼不动,牙关紧闭。王小元摸了摸他脖颈经脉,只觉似有微微动静。他用矾石粉与盐混作一块,擦在牙根,总算把金乌的口撬开,把药仔细喂进去。

  不知是否错觉,王小元总觉得在小匙探入他口中时,金乌微颤了一下。

  “少爷…你醒着么,少爷?”

  王小元试探着问,可等了半晌依然不见响动。

  顺袋里银子还有余,他背着金乌寻了间栈房暂且歇着。王小元此时心里只余恐惧,也只得轻手轻脚地把金乌放在榻上剥了血衣,把背后伤口抹了药粉扎好细布。他家少爷依旧是满身的伤痕,两年前他俩同游时玉求瑕偶然瞥见过一次,霎时被慑住心神,如今再看时又似是添了许多,且愈发消瘦羸弱。

  做罢一切后,王小元又背起金乌。

  下了楼,走在青石街上,哪儿都似是熟悉的风景,却又陌生之极。他还是玉求瑕时,曾同金乌转过几次天府,青黛砖瓦与碧澄苍穹依旧,串珠似的庭院,从灰墙边探出的苦慈翠竹,还有街边笑呵呵地编竹帽、扎纸糊的老妪……他正一点一滴地忆起过往。可每想起一点,心中便愈苦一分,往昔已逝,不过徒留念想。

  金乌伏在他肩头,青丝泻在脖颈边,一晃一晃地挠着肌肤,有些发痒。王小元听见轻缓的窸窣响动,正出神时,却听见耳侧传来微弱的呢喃。

  他侧耳去听,却发觉是金乌贴在耳边,幽微唤道:“…王……小元。”先前他没听清,又因心绪繁杂,只觉似晨风入耳,此时却忽然惊觉金乌从方才起便一直轻声叫着他名字,一遍又一遍。

  “怎么了?”此时王小元心中在苦涩中生出几分惊遽,心口竟如雷轰电掣般发痛,停了步子不敢动弹。

  他没想到还能等到金乌醒来,最怕的是这人一睡不醒。阇梨与郎中那悲悯的目光早已落在他眼底,他知道若要救病入膏肓的金乌简直似登天般难。

  “……我在…哪儿?”

  “在天府,我把你从宅子里搬出来了。”王小元心头七上八下,听着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担惊受怕,“还难受么?”

  金乌方才饮了药,于病痛中微有些精神,却依然痛苦难当,微微摇了摇头。

  良久,他才开口道:“别…管我了。”

  “不成。”王小元听出他话里极力平抑着痛楚,也不由得心焦地加快了步子,脸上勉强笑道,“我说过要救你,少爷。放出去的话就同泼出去的水一般,如何收得回来?”

  这话两年前玉求瑕曾说过一回,金乌却没应声。肩头渐有濡湿之感,还混着若隐若现的铁锈味儿。王小元心里一紧,赶忙要回头,却被一只惨白的手忽地搂紧了脖颈。

  “别回头…王小元,你别回头。”金乌见他没有撒手的打算,微咳几声,呓语似的道,“你要是回头…咳,我打掉你脑瓜子。”

  王小元如鲠在喉,只觉肩头背上似有水液漫开,温热而黏稠。

  金乌道:“待会儿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回头。”他搭在肩上的胳膊在发颤,听得王小元心里也擂鼓似的,怦怦巨响。“我就是…太累了,想歇一回。”

  “只是…睡着了而已。”金乌喃喃道,疲乏地闭上了眼。

  像有只手猝然攫紧了咽喉,王小元哑然失声。他甚而不敢动弹,怕漏听了金乌的呼吸声。但那声息也渐渐湮没,好似被吹熄的灯苗,与此同时,濡湿之感在背上漫散开来。

  青石街上熙熙攘攘,行客与挑夫都投来了困惑而如芒刺在背的目光,因为他们分明看到一个少年背着另一人,面色惨白、两眼涣散地站在原处,而脚下已淅淅沥沥地落了一滩殷红的血迹。

  王小元忽而疯也似的迈起步子,冲向前方。

  他要去之处是栈房的黑青石桩,那儿说不准栓着匹好马。他要翻身上马,背着自家少爷去一趟万医谷。背后的金乌静静地卧着,没一丝响动,王小元欲要吞声忍泪,却先已泣不成声。

  若他不回头,金乌也许真的只是睡着了,醒来时依然能生龙活虎、横眉怒视地痛骂他一场,拿指节用力磕他脑袋。他俩也依然能相见如初。

  王小元丢魂失魄似的跑着。

  自始至终,他再不敢回一次头。

第184章 (五十六)风雪共恓惶

  光阴似箭流,不知觉间,两人已从杏花杨柳日游耍至冬岭寒松日。

  这日已过立冬,灰白天穹里风潇雪飘,四下里白茫茫一片。街巷里冷清寂静,只剩得几个小童在兽首院门前扑雪人儿。

  金乌掀了酒铺子的帘子,缩进去避寒。这些日子里他对玉求瑕似是有些疏淡,常凝视着天野出神。有时令鸽会带来一二封信,玉求瑕想那兴许是候天楼的密令,却也没去多逞口舌。他家少爷还算是个候天楼刺客,做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

  玉求瑕抱着刀,倚在门边看雪,起先只是纷纷扬扬的白末,后来如鹅毛般扑簌簌落下,铺了一地。他凝视着飞雪,却觉眼前云雾迷蒙似的,如何也看不清。

  脏腑间隐约作痛,针扎似的疼。玉求瑕知道这是一相一味之毒在作祟,这毒发作得愈发频仍,他本靠玉女心经压着,可近些时日来越发令人苦楚,时如刀割斧凿。春去秋来,每一日都如在鏊子上般煎熬。

  正发着愣,后襟忽地被使劲扯住。金乌用力拽着他拖进酒肆里,丢在长条凳儿上,没好气地道:“看什么雪,陪我饮酒。”

  说来算得古怪,金乌那时也不过十六七岁,却已经落得个爱喝酒的坏毛病,伤身得很。况且酒醉会让手脚弹颤,对刺客来说算得大忌。玉求瑕也曾要他少沾这玩意儿,可他家少爷偏不爱听。

  玉求瑕勉强笑道:“我喝不得酒,少爷。你该知道的,我就是个一杯倒的肚量,别难为我了。”

  金乌讥诮道:“我在外头待不久,你喝不得酒。我俩要谁迁就谁?”

  这人确实吹不得寒风,玉求瑕见他自霜降后便把自己裹得同个粽子般,成日缩在房里一步也不愿出门。怪不得江湖传闻道黑衣罗刹冬天是不杀人的,有人猜罗刹鬼也同马熊、蟾蜍一般窝在土穴里冬蛰,这话倒也不算假。

  玉求瑕认真想了想:“不如咱俩一起迁就,如何?”

  草庐外下起了骤雪,阴云密布,雾霭昏沉,刮杂杂地落起硕大雪片。行路人面愁神惨,酒旆残零舞动,天地间一片灰茫。朔风如刀,擦过脸边时痛痒难当,空余寒冻冰凉。

  有两人坐在雪洼里,身上覆了一层白雪,瑟瑟发抖地挤在一处。雪沫从空中飘落,悠扬地落入温热的、尚冒着白气的酒液里。

  金乌冻得浑身瑟索,鼻头彤红。他抓紧了怀里的铜手炉,缩在一身黑貂裘里,青碧的两眼瞪视着对面那人,破口骂道:“迁你娘的就!蠢人!傻子!”骂了一会儿又忿忿缩着脖颈道,“哪里有这时候出来饮酒看雪的?”

  虽是迎风冒雪,可玉求瑕身上只着轻薄单衣,外面裹件素白袍子,依然能谈笑风生,直看得金乌鸡皮疙瘩顿起。

  玉求瑕点头:“嗯,就只有我俩。”

  金乌朝他翻白眼。他快冷死了,堂堂黑衣罗刹居然是在雪天和一个呆瓜喝酒冻死的,真算得是个江湖笑柄。

  酒入喉肠,灼烈如火,微解身上寒意。金乌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肚里灌,愁肠百结,不过借酒一浇。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思绪万千。袖里有个被揉搓过千百次的布条,微微露出泛黄的一角,其上有着暗红血迹,那是在换月宫中拿到的写着“一相一味”四字的布条,更是他这些时日的愁结所在。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玉求瑕凝视着纷扬飞雪,忽而开口发问;“少爷,我想问你一事,不知你愿意听么?”

  “你说罢,”金乌斟起了酒,兴许还生着气,“…我不听。”

  玉求瑕低头绞起了袖角。金乌没侧过脸,余光却悄然移了过去。“若是有个人,中了一种难解的毒,奄奄将息,该如何是好?”

  这段时日,他再难抑止一相一味之苦。若再同游,露馅儿倒算得小事,但性命亦如风里残烛,再支持不得多久。玉求瑕心里七上八下,只觉进退皆难。

  纷杂风雪里,金乌只是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问:“你说的那人是谁?”

  “也不算得谁,无名无姓,不过是……”

  “他与我有干系么?又算我的什么人?”金乌道,“若是任一个旁人都救,我就该是救苦救难,疎财仗义的大好人啦,哪还用着世人戳着脊梁骨骂?”

  金乌拈起白瓷壶,慢悠悠地给他俩都斟上了酒。玉求瑕在微漾的酒液里窥见他犹如碧潭般深沉的两眼,金乌低声道。“可我是个恶人。连自己的生死且难顾着,再难插手旁人命数。”

  玉求瑕心里如乱麻般交杂,他想,他算是金乌的甚么人呢?虽说是紧密纠葛,却又若即若离。过命交情倒有,却似有天堑之别,隔阂甚深。

  正支吾间,玉求瑕忽而浑身一颤。金乌的目光瞥了过来,他发上落了皑皑白雪,眼睫、鼻尖上皆是晶莹雪沫,绀绿如玉的两眼凛若冰霜。朔风呼啸,吹断远方马嘶与近处人行声,可在鼓吹喧阗似的风雪里,玉求瑕分明听见有个沙哑的嗓音清晰地问。

  “…是你么?”

  广肩铜杯被重重置在冰面上,铿锵一声脆响。金乌突然抬起眼来,眼神平淡地望着他,像穿透了如絮飘雪,冰凉地涤荡心头。

  “你说的那人是你么,王小元?”

  玉求瑕哑口无言,却已先因对方的咄咄逼人而被慑住了心神。本想瞒下之事猝然被揭开,他就像扑火的蛾子般又自投罗网。

  金乌的逼问仍在继续,忽地凑近,碧眼中寒光烁然,“你中了难解之毒,时日无多,便想求我救你?还是要旁敲侧击,让我同你寻药?”

  玉求瑕惶然摇头,“并非如此……”

  “这是几?”金乌突兀地问道。玉求瑕心中陡然一惊,他两眼昏花,早难视物,兴许是不知觉间金乌已将手指伸到眼前,试探他是否罹患眼疾。

  眼中昏花眩乱,仿佛云缭雾绕,玉求瑕着实看不清,硬着头皮道:

  “…五。”

  金乌冷笑,“我连手都未伸。”

  玉求瑕默然,只觉萧萧寒风直往袖中钻去,冰寒彻骨。

  近处传来纸皱展开的窸窣声,金乌叹着气,愤懑里却又透着股平静。“近来我截了候天楼密令,你知道信上写着甚么?”他将麻纸展开,挨坐在玉求瑕身旁,狠心冷意地道,“你看不见,我同你念。‘己亥年建辰月,柱州北、中南分三路,金、水、火部围杀天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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