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3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那仅是一瞬间的事,一片轻薄的雪花自黯淡的天穹里落下,银蝶似的翩然起舞。此时骤风初歇,雪片纷扬而下,落在了天山崖上即将厮杀的三人面前,忽而四分五裂,消霁于空。

  北玄长老出了剑,但却无人看得清他出剑时的模样。那无臂老者只是默然地立在原地,甚至闭着两眼,长须飘飘。三柄剑剑格相撞,仿佛清脆的风铎鸣响。

  静默只降临了片刻,金一只来得及看到艳红粘稠的血珠自剑尖滑下,坠落于地,支离破碎。钝痛感接踵而至,他先听到手中钩镰枪无力坠地的声响,随即视野天旋地转。他口吐鲜血,犹如残帤般被剑风刮飞,笨重地摔在积雪里。余光中他瞥见右护法手中铁棍忽如豆腐般碎成几截儿,稀里哗啦地落在雪面上。玉北玄的剑太快了,他们谁都没发觉这老头何时出了剑,却在刹那间被打得溃败如水。

  只一瞬,他们与玉北玄交手不过一瞬,便被杀了个落花流水。候天楼刺客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无人能近这老者身边五尺。

  这时北玄长老才缓缓地睁眼,转头面向那先前叫喊的弟子,低沉喝道:

  “肃静!谁许你们高声喧嚷的?”顿了一下,又道。“再出一声,一律入刑房静堂。”

  崖上倏时鸦雀无声,谁都闭了嘴,死死地抿着,不敢漏出半点儿声响。北玄长老的可怕之处是天山门里无人不晓的,在这老头儿面前谁都不敢高声喧哗,欢颜笑语,哪怕是生死关头亦然。

  金一挣扎着爬起,眼前却蒙上了一层阴影。玉北玄缓慢地踱到他跟前,空荡的两袖在风里猎猎作响,垂头望着他。半截钩头被踢到了面前,玉北玄神色肃然而冷冽,道。

  “原本杀人一事须血债血偿,天山门素来不杀人,自尽罢。”

  蔼吉鬼满面是血,此时一张烂脸显得更为可怖。他嘿嘿直笑,艰难地撑起身子,把钩头握在手里,咬牙切齿道:“自尽,你要我自尽?你这残废老儿,哪儿来的信心来定我的命?”

  北玄长老道:“我要杀你,可谓翻掌之易。方才我统共出了五剑,剑剑都能削下你人头。如今我将命数交给你定,若是要落到天山崖底,或是沉入剑冢中,恐怕便死得不那么轻易,得受极寒侵髓之苦。你好自拿捏。”

  金一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翻身狂喝道:“右护法,取这人性命!”

  右护法应声而起,长喝一声,反手便将沉甸甸的铁棍猛砸向玉北玄,可喝声未落,便听得一声沉闷巨响。金一艰难底抬头望去,只见右护法双膝坠地,捂着血淋淋的右臂呻|吟不已,北玄长老一剑划破他胸膛,另一剑挑破手筋,教他再也提不起铁棍。

  玉北玄神色无变,背过身去。他将脊背留给金一,不屑于再看这在雪地里挣动的蔼吉鬼,仿佛一种无声的倨傲。哪怕金一要从背后袭来,凭借剑法也得以一一接下。此时他向刺客们踱去,一步又一步,寒气逼人,惹得群鬼骚乱不已,接连怯懦后退。

  “玉北玄…”金一在他身后连连粗喘,忽而仰天大笑,“天山门今日必将覆灭,只是你犹在梦中!”

  说这迟那时快,他将手里那半截挠钩一扯,竟在半空里牵出数百道寒光闪闪的银弦来。原来那天盖里的箭簇上都带着天蚕线,方才金一逼近玉北玄身侧,便是要将挠钩上缠的线与地上弦线相串,结成一张硕大无朋的蛛网。这天蚕线的操使法子是个入了楼中几年的颜家小子传授与他的,柔韧难断,又锋锐如刀。每一道线都割破长空,掀起冷冽的风,寒光如同漫天繁星般烁烁生辉,转眼间覆盖了玉北玄周身。

  纵使被银线缠身,北玄长老依然一副冷面肃穆的模样,他鼓起腹,长须微动。这回金一勉强看清了他出剑的动作,剑光星速,两眼几不能捕捉到出手的瞬间,刹那间便将天蚕线斩裂成齑粉银末。那本随着银弦乘机而上的黑衣刺客也如被暴风骤浪席卷,在昏花飞雪里被击打得失声痛嚎。

  北玄长老神色淡淡地道:“还要如何班门弄斧,尽管来罢。”

  他胡须上垂着的三柄剑分为铜、银、金剑格,玉北玄两臂已断,便用内炁催动长须卷着剑使动剑法。而先前只使过铜剑格的一柄剑,便已将金一、右护法这等候天楼内一等一的好手逼退,足见其功力之深。

  然而就在银线破裂的一霎间,这剑法炉火纯青的北玄长老忽而有如被冻着了一般止住了举动。

  在漆黑的恶鬼群中,有个戴着幂篱的女人。她没着如往常一般的山文甲与战裙,卸下了戎衣,金襕道衣掩不住那曼妙玲珑的身段。她就抱着手,静静地站在那处,头颈微微仰着,飘动的黑纱间隐约露出张狰狞的面容。那是张沉重的牛头似的铜面,碧发如飘动的火苗,半月鼻,一口森然的獠牙。

  北玄长老素来不苟言笑,一张老脸如同僵死的干尸,如今眉头却愈发纠缠在一起,眼里的光一点点冷下去。他凝视着那在攒动的恶鬼群中的女人,她看起来高挑而纤瘦,足比身旁的壮年男子高出一个头,气势汹汹。她叠在一起的双手上戴着副皮套子,露出尖尖的指套。可就算没有铁指套,她的两手也能轻而易举嵌入血肉,撕皮碾骨。

  这双手曾接下四十张弓射出的利矢,拧下过北派乱山刀传人李枯藤的头颅,在千百人间掀起腥风血雨。哪怕剑法大成如玉北玄,也要在这双手前犹豫几分。

  玉北玄面不改色,话语间已隐隐夹着一声叹息。“果真,天山门今日凶多吉少。”

  女人动了,她在玉沙似的飞雪里前行,一面动手解开幂篱系在下巴处的布带。当黑纱滑落的一刻,夜叉的青面霎时露于青天白日之下。铜面后似是有一对本该靓丽,却含着无尽杀意与仇怨的月牙似的弯眼。与金一和左护法不同,她一露面,刺客们便好似涨起无穷阴森肃杀之气,从梅树林中又跃起参差鬼影,重重叠叠地聚在一起,宛如阴间妖魔行军。

  夜叉左不正,候天楼之主,如今这姿色秾丽的女人正站在他们面前。

  她慵懒地转了一下脖颈,呵了口气在手心里。铁指套蒙了层白气,又很快散去。“真冷,不知有多少年没这么冷过了。难为你们天山门住这山旮旯里了,也没个火塘软毡的,日子过得倒还挺清苦。”

  左不正话锋一转,铜面后的嘴角咧开一个阴森的微笑,道,“不过,下回这处就是荒山头了,一个人也不会留着。”

  “…我只用来此受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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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段时间会停一下,因为痛苦的情绪在日益增长,再加上后面的章节也着实不是很愉快,我自己也需要歇一下。说起来也挺有趣的,这篇文本来应该在十万字时就砍纲完结了,如今撑到现在,只能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八字来形容。最近渐渐地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厌恶之情,等调整好心态再好好修改一番继续写下去吧。

第191章 (六十三)风雪共恓惶

  玉求瑕拄着刀踽踽前行。

  挂着雾凇的云杉宛如高耸宏壮的城墙,白茫茫的一片,迤逦着与惨淡天际相接。风声空洞地在其间徘徊游荡,干涩而冷寂。他在风雪里踉跄趄趔,积雪没过膝头,白裩下摆被沾得湿漉漉的。石阶上结了冰,玉求瑕狼狈地跌了几跤,脊背磕在石阶缘上,凄惨地骨碌碌滚摔下来。

  不知费了多少时候,玉求瑕才浑身淤肿地顺着石阶爬到天山崖上。这条路是他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条,直从凡世走到地狱间。冻得通红的鼻头嗅不到挟杂在呼啸狂风中的铁锈味,流下血泪的双目看不清地上挥洒的血痕,他犹如一只从内里被蛀虫噬咬的烂熟果子,每走一步都在让自己愈发凋敝。

  一相一味侵蚀了他的两眼,他快看不清了,像个瞎子般扶着冷硬的杉树才挨到崖上。靴边忽而碰到僵硬的物事,阻碍住了去路,玉求瑕抬脚想要跨过,眼前却忽地一闪。两眼片刻的明晰让他看清了满地凄然陈列的尸首,有身着黑衣的、四肢淌血的刺客,亦有连腰惨然截断,肚破肠流的天山门弟子。

  几乎所有人都死了,他曾谙熟的面孔如今都倒在血泊之中。

  有个女人在尸山的一头等着他,雪雾弥蒙,玉求瑕只看见一个漆黑而朦胧的身影,却听得个淡然仿如呢喃的声音远远飘来。那个女人在同他说话,轻柔舒缓,像娘亲为在襁褓中的孩童唱起的抚儿歌。

  “…你来了。”

  “你还记得么?玉求瑕,我与你在十年前是如何这情同手足。我那时年少气盛,从鹤行门中出逃,一路向北直到天山。你生来便是天山门的悬线傀儡,一举一动都被天山门所制。真是可怜啊,你一辈子离不开天山,守着玉白刀,在这雪原里孤独终老,活得滋味全无。我本以为这处是世外桃源,不想却是从一个监牢里逃到了另一囚笼中。”

  玉求瑕不明白那个女人在说何事,他只知道女人的言语中尽是悲悯之情,她的目光穿透白纱,似在看着另一个人。于是玉求瑕倏然醒悟了,她在说自己的师父,他的义娘。

  他的义娘才是天下第一刀,临死前将三式刀法尽数授予了他。六年前将玉白刀接过的那一刻,他便已注定要将王小元这个名字抛却,把玉求瑕沉甸甸的名头拾起。他沉默着,等待着女人接下来的言语。

  左不正在风雪里喟叹,仰起苍白的脖颈:“你把名号传给后人,为的是天山门灯火不息。我却不同,我将名号传予弟子,是为了从此处脱身。说来也是有趣得紧,我与你本是同门,如今却分道扬镳至此。‘不正’这名字是左家宗主给我的,因为宗主说我生来与罡星暗合,注定搅乱世间。我自出生起便厌恶这个名字,仿佛生来便被人定了命数一般,我偏不信,费尽年岁恪守正道…”她眨着眼,墨黑的瞳仁里似泛着一丝落寞,“…却最终落得一场空。”

  玉求瑕向她迈出一步。

  “从以前开始,你甚么都不会放在心上。你还记得我曾是天山门的人么?当我在天山门时,你还记得我叫甚么名字么?”左不正忽而侧过脸问道,此时的她注视着他的目光柔和而怀念,像在看着一位故人。但玉求瑕知道她将自己看成了他的义娘,她在问询一个永不可能再回答的人,所幸女人很快便失落地摇了摇头。

  左不正喃喃道。“不正即斜,我原来的名字,叫‘玉斜’。但这个名号在临别时归还给了天山门。后来我游荡世间,接过了候天楼重任,候天楼并非我所创,但我所作一切皆是为了让候天楼成为这世间恶人集聚之所。”

  玉求瑕喘着气儿,身躯摇摇欲坠。他将全身倚在手中的刀上,艰难地开口道:“…你知道你在作恶。”

  他的声音弱弱的,又被血浸得有些嘶哑,左不正倒没听出其中端倪。

  女人望着飞雪微笑道:“是,我在作恶,我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玉求瑕,你信么?这世上所有的人生来都是假的,像挤在台上的悬丝木俑,永远在顺着话本而动,生来便注定了如何死去。我再清楚不过,因而我说得出世上每一人的死法,老死,病死,饿死,烧死……人的一辈子真是不公,最大的不公有两处,一处是死得各有其所,二是教我看清了这种不公。不过是在签筒里摇出的一根写着字的木签子,便能定下人的生死,着实荒唐可笑。”

  从方才起她说的话就令人费解。玉求瑕头脑昏沌一片,却也依稀听了个明白。疼痛间他犹如醍醐灌顶:为何世人皆不知左不正的出身,因为她曾居于与世隔绝的天山,是天山门中的一名弟子。正如义娘将“玉求瑕”的名号传予他一般,左不正曾经身为“玉斜”,把这个名字传给了他的盲眼师姐。

  可接下来的话愈发让人捉摸不透。女人称她能看透世人生死,在漫天飞雪里神秘地微笑着。

  “你不信也罢,十年前我便与你说过,”左不正平静又冰冷地道,“玉求瑕,你是病死的。”

  眼前只余一片昏花血色,玉求瑕觉得眼里在淌着血泪。他皱起眉头,浑噩地转着生锈的脑瓜子。左不正说得没错,上一代“玉求瑕”,他的义娘的确是病死的。玉白刀法耗尽了她的元神,将浑身筋骨尽数摧裂。到最后的一年间,她无法自行坐起,更难以走动。王小元见到的她脸上常带着苍白笑意,宽大的氅衣裹住萎缩的手脚,倚在梅树边虚弱而安静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挥刀,雪片与白梅落满肩头,像一幅素净的画。

  玉求瑕深深吸气,冰冷干涩的寒风涌入肺中,带着刀割似的寒意:“这事信不信,倒由在下。但在下有一问,既是如此,为何要以此作恶?有人欲得知自身天命,你就以此要挟他们入候天楼做你的刀?”

  左不正微笑道,“因为这是我的命,我生来就是恶人。既是恶人,就定要做出恶人应做的事。我费了近十年,便是要将江湖榜上名列前茅的侠客一个个除去,好教武盟大乱。昔日有几人死于烙家之主手上,丹烙那老儿好使的很,我本欲借他蛊毒除去国手过文年,甚么伽婆诃罗、一相一味,奇毒倒调了几种,不想那毒竟是落在了你身上。”

  “如今该轮到你这天下第一了。”她转过身,忽而道,“我在等着一个人来杀我,让我落入刀山地狱中。那人一定受人敬重爱戴,与我截然不同,颇受老天爷喜爱,是个不折不扣的善人。”

  “玉求瑕,那人会是你么?”

  朔风刮得愈发紧了。南赤长老笨重的身躯伏在冰面上,如同一块儿巨石。玉求瑕依稀看到西巽长老颓然瘫倒的身影,还有跪在崖边,浑身染血的玉北玄。他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但那夜叉似的女人似是一瞬间便将数位长老重创至此。她果真如同煞星,无人能当。

  “天山门的刀只为精博武艺而挥,不为杀人取命出鞘。”玉求瑕喘着粗气道。“今日,也不例外。”

  “这些年,我背尽世上骂名,而你秉持人间清誉。我杀你师父,杀你同门,竟然也逼不得你出三刀么?真算得刀有意,人无情。”左不正微微叹息道。“那我便给你一个杀我的理由。看看脚边罢,玉求瑕。”

  “你的同门皆因我而惨死,师长被我践踩于脚下。而你也休想仅凭两刀完满地救出人命,”她伸脚踩住瘫倒于地的天山门弟子的脖颈,目光里带着悲悯。“瞧你的同门弟子,真是可怜,只消我轻轻一踏,便能碾碎他喉骨。你不杀我,便是任由我杀他,不过若你贸然出刀,无力逃开的他也定会死于你的刀下。”

  左不正轻轻地一笑,“一刀惊人,二刀伤人,三刀杀人,好个玉白三刀。出与不出刀,全看在你身上。你若是留手,今日只有一个结果……你死,我活。”

  玉求瑕默然而立,他嗅到了血的气息。自他身上流淌的、门生们身躯中流出的血液交织成河,而他站在一片血海中,茫然无措。

  他不能杀人,这是玉白刀定下的规矩。若是身负罪业,心中定会有所动摇,心瘴会乘隙而入,玉女心法便是这样的法门。一旦杀人,他就再也使不得玉白刀法。左不正是想逼他杀人,废掉玉白刀客么?且以他如今这副浸毒之躯,出了第三刀定会如烟云破灭,元神受损,变成个痴呆半傻的废人。

  玉求瑕心中正如乱麻一团,思绪纠葛不清。

  “不必顾及我等,出刀罢……”有瘫软在血泊中、手脚被斩断的天山门弟子拼尽全力抬起头来,声嘶力竭道。他们嗓音发颤,泫然欲泣。“咱们也不求您多少…看在是同门的情分上……请…救天山门一回,门主…”

  玉求瑕怔愣着失神。他知道这些门生原本出自世家,多少都有着副目中无人的性子。而如今这群傲气的门生哽咽着求他保住天山门,以残缺的身躯在地上艰辛顿首,卑躬屈节地求他保住此处。他一只觉得自己出身贫贱,虽守着玉白刀,却时常被人轻议。

  这是弟子们第一回 叫他“门主”,真心实意地低头恳求他。在天山门习剑欢闹的时日仿佛已融入骨血,再分离不得。此处是他们的家,若无天山门,他们便再无归所。

  有人拖着半截身子艰难地把剑握在手里,微弱地道:“放心罢,门主…咱们不会让您背上杀人的罪过…您尽管出刀…”他身躯腰侧裂开一道见骨伤口,显是活不长了,此时悲戚地笑了一声,将剑抵在喉间,“只有我自戕之罪,没有门主杀我等之过…!”

  玉求瑕浑身一颤。他失神落魄地往雪地里迈出一步,血花却已先猝然飞溅开来。重伤的弟子们纷纷挣扎着把剑握在手里,用剑刃恶狠狠地刺透了自己的身子。霎时间天山崖上血水漫溅,像开了一地的火红花儿。

  他们伤势极重,已无力回天。左不正立在他们瘫倒的身躯之中,兴许就是为了引玉求瑕下手残害同门。而如今他们用尽最后一口气了结性命,宁死也不愿任这蛇蝎心肠的女人玩弄。

  “别…你们……”玉求瑕颤巍巍道。他惶然四顾,几近失明的两眼却看不清弟子们举剑自刎的身影。他的心在风雪里疏忽冷了下去,像被戳得千疮百孔,四处透风。

  “门主,你一定想从这儿走脱出去罢,天山门留不住你…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厌弃这个甚么都没有的地方?但是…最后再帮我们一次吧。”遍体鳞伤的女弟子勉强倚着云杉站起身来,灰褐的树皮上画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我在天山剑阵里拦过你两回…你不认得我,但所有天山门弟子都认得你。你是…天山门唯一的刀。”

  似是有个声音在心底里呐喊。玉求瑕按住心口,怦怦的撞动令他心慌意乱。他知道若是再出一刀,依自己如今这副残破模样,恐怕会生死难明。

  “我只能…出一刀。”玉求瑕在模糊的视界里看着垂死的弟子们,心中苦痛难平,轻声道。

  “…一刀,足矣。玉戊子在此谢过您,多谢您愿意留守天山门这么多年。”那女弟子微微的笑了,把剑刃抵在喉间。

  “无缘再会了,门主。”

  “再见,师兄。”

  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悲戚的笑容,这笑容下一刻便永远凝结在染血的面庞上。在左不正身边被挟俘的天山门弟子一个个拔剑自害。他们伤势甚重,又注定逃不过左不正魔掌,竟决绝地了断自身性命。霎时间风狂雪骤,血珠如雨飘,天山崖上流血飘丘。

  玉求瑕呆呆地立了片刻,仿佛有霹雳似的剧痛直劈而下,把整颗心分成两截。痛苦在心中宛如野蔓滋生,他怔怔地望着雪地里模糊的血痕,忽而发现自己在栗栗颤抖。可他连一步都无法迈出,一相一味侵蚀脏腑,他的性命已如在风雨飘摇里的微弱灯火。

  左不正冷漠地微笑着,仿佛在看着遥远社台上的闹戏。她在看着门生一个接一个地凄然死去,天山门化作人间地狱。

  北风吹急雪,玉尘遮天光,天地里一片晦暗浑沌。玉求瑕单薄的身躯随波逐浪似的在飘飖风雪里渐渐被湮没。不知觉间有液珠从眼中落下,温温热热的,不知是血是泪。

  有刺客在她身后跪伏,“楼主,天阶上似有人截了后路,将守着的火部、金部刺客杀灭,兴许是北派永定帮的人找上门来。”

  “再等片刻。”左不正依然从容气定,凝视着目中淌血的玉求瑕,唇角勾起阴冷笑意,“连天下第一都落得这等地步,永定帮又有何可惧?”

  这时忽而听得尖啸似的刀刃擦鞘声。玉求瑕握住刀柄,缓缓拔刀出鞘。玉白刀寒光凛凛,仿若照彻天地。他摇摇欲倒,两眼血红,两行红痕挂在眼角,流泪似的淌着殷红的血珠。

  他终于下定决心,默念起玉女心法。顷刻间心中杂念全无,空空落落,宛如一片洁白雪原。他已隐隐发觉,他从来是个愚钝之人,未能够及义娘的身影,刀招对自身损伤极大。以往他哪怕出了第三刀,都有意收着几分劲道,可每回都是浑身筋骨尽碎,元气大损。过后更是头脑浑噩,记不回往事。如今他毒入骨血,身子已大不如前。但如此之多的天山门弟子都甘愿赴死,他也绝不能辜负他们心意。

  这一刀挥出,恐怕身骨、神识皆会化为齑粉。即便活着,也同个痴癫傻儿无异。

  “再见,各位。”他喃喃道。“这是玉求瑕的最后一刀,玉碎瓦全。”

  一刹间,玉求瑕拔刀而出,刀刃向着左不正袭去!这一刀起势便如天开万窍,万窍生风,百川纳海似的融成雷霆之势。同时肌肤皲裂,迸出血花来。刮杂杂一股骤风,苍莽莽一片白光,恰似千竹倚斜,甲刃铿锵。

  这是竭尽性命使出的一刀,起势如风,动则如雷,他筋骨破裂,周身漫起点点血雾。顷刻间掀起骏波虎浪,将巍峨雄山倾倒,雪云奔涌,排布千里。

  虽是毒发力竭时出的刀招,左不正却也一刹间面色骤变,竟也不敢正面对上,急急往后退去。刀风却如电掣风驰,转瞬间将候天楼刺客刮开,刃锋逼近时,夜叉狂嚎一声,伸手去抵。铁指套却连着指头掉了几只,玉求瑕这拼尽气数的一刀削下了她半只手掌。

  “左楼主——”

  “…退!”左不正惨白着脸,紧紧扣住手腕,脸上却先露出阴森的笑容。“天山门三珠弟子几近覆灭,是我们胜了,这半只手留在玉求瑕刀下也无妨。北派的人来了罢,今日暂且退还同乐寺!”

  刀风劈裂了冰崖,碎冰稀稀拉拉地往云雾弥漫的深谷里掉。玉求瑕瞬时血流如注,白袍上血迹斑斑,他紧握着刀,身子却如断了线的偶人般兀然坠落。

  剧痛刹那间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五脏六腑创巨痛深,血肉淅沥而下。他向着幽深的谷中下坠,神智仿佛被一片片撕裂。他忽然间似是忘却了所有往事,好像有人用刀劈开脑壳,把里头所有的过往尽数倒空。

  ……

  他躺在了山崖下。

  四处朦朦胧胧,像晕染开的水墨。雪絮如沙如尘,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身上。此时的他皮开肉绽,筋骨俱损,动弹不得。他眺望着天穹,忽而迷茫而困乏。因为他忘却了一切,犹如初生的婴孩般睡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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