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5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一阵风扬起,将林中草木吹得簌簌作响,漫天细叶飞舞。风儿挟来了远方的声响,落在左三娘耳中时依稀化作拨动窗茏的微颤。对岸的谷人似是开始高声叫嚷,要将甚么话说与她听。鼓鼓噪噪,却又听不真切。

  左三娘觉得那应该是某种怨毒的唾骂,也许是叫她尽早滚离万医谷,再不许踏入这清净之地;又或是要她赶快将手中的还丹送回,再跪伏在他们脚下摇尾乞怜。

  但那声音渐渐化作一致的呼喊,像一支被编好的曲调,隔着撼雷泻雾的水瀑,越过崎岖嶙峋的山石飘到她身边。一刹间左三娘隐约辨出了那喊声的意涵,胸口更如被巨石砸轧过一般传来闷痛。万医谷的谷人们聚在岸边,一遍又一遍地向着她离去的方向喊叫,话里带着她曾经熟稔的乡音,是她尚在襁褓之时就已听过的土话。

  他们说:

  “一路平安,三儿。”

第221章 (十二)别拈香一瓣

  左三娘走了。

  她的身影没入萧萧树林中,被墨色的阴影吞噬。起初她一步三顿,步子犹豫,后来总算是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迈开腿。

  木鸭公、枫荷梨与谷人在对岸注视着她,目光里烁动着五味杂陈的思绪。枫荷梨用指拭去眼眶中盈的泪花,颤声问道:“孩儿她爹,你就这么忍心放她走?”

  “咱们找她十年,不就是为了看她日子是不是过得好么?”木鸭公背手叹气道,“三儿在外头比在谷里快活,那便让她去吧。比起她在这处伤心落泪,我更愿看她在外边开怀欢笑。”

  他收敛了目光,垂着眸缓慢地抚着山羊胡子,低沉笑道:“何况…这还丹还是我自愿要给她的。三儿的那点小心思,咱们做父母的如何不知?”

  左三娘为了偷取还丹,故意扮作自己身受重伤的模样,这点他们心里已隐隐料到了。只是亲眼所见时也不禁有些错愕,生怕左三娘真伤着了自己。

  枫荷梨也笑了:“是呀。她想做甚么事儿,我心里也早知道了。谁叫她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呢。”

  摸着山羊胡的男人呵呵笑着点头,“荷梨,那还丹本就是要给出去的。但十年前未能脱手,如今让三儿拿去了,也算得是命。”

  他望着水瀑,眼神渐渐飘忽,在震天动地的飞响中喃喃道:“十年前,我曾想将还丹……送予宁远侯。”

  两人默然不语,伫立在石岸边。倾泻的瀑间雪浪翻涌,在石上迸裂成万点白珠,轰然巨响间水雾如纱般将深谷笼罩。他们望着这仿若永不会停歇的湍流,仿佛望见了如流水般逝去的曾经。还丹在晋时为葛稚川炼就一枚,置于南海道观,但据说已散失,时至数十年前由韩真人携全谷之力才得以重炼一枚。无人能决断这枚丹丸应落在谁手中,但木鸭公曾在十年前下了一次决心。

  十年前,嘉定。

  此日正是立春,却依然寒意涌动,云黯雾树,飞雪穿庭。镇国将军府中人流如潮,家仆侍童上下穿梭,挪着椅凳、端着酒水匆匆往来。正是镇国将军金震的生辰宴。放眼望去,府里排着一溜儿服色各异的人物,有的一袭白衣雪绦,背上负着长剑,有的着一件搭护,腰里却捆着只寒光锃亮的立瓜椎。文雅的、粗犷的、高矮胖瘦的人物一应俱全,仿佛全天下的武人都聚在此处。人人将贺礼呈奉上后把盏言欢,聚在一块儿闹哄着说些江湖轶事。

  宁远侯立在厅上,笑容可掬地向前来道贺的每一人作揖礼。此人虽不在武盟,却凭着平镇大藩的战功教天下人心服,就连武盟盟主都敬他三分。他从薛城回来才有些时日,此时着件交领箭袖的常服,虽无鱼鳞铠、凤翅盔,依然一副英气逼人的模样。

  有个侍童从厅外转进来,跑到宁远侯身边。金昊弯下身来听他在耳边小声说了一二句,便歉意地往旁人拱了拱手,快步往厅外行去。

  廊上没几个人,清清寂寂,只听得积雪落下枝头的簌簌声响。有两个黑布衣衫的人矗在那里,一个是个蓄着山羊胡的汉子,正愁容满面地抽着铜管,吐出袅袅烟气。另一位是个女人,焦急地拈着袖口边的铜片。见宁远侯来了,两人心急火燎地迎上前来。

  “在下金昊。”宁远侯简扼地作了个揖礼,报上名姓。

  “唉…久仰将军大名,咱们是万医谷里的人,我叫木鸭公,这是内人枫荷梨。”男人生涩地还敬了揖礼。两人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衣衫发丝略显凌乱,且面有焦色。

  宁远侯看在眼里,笑道:“有幸得万医谷主光临,真算得是蓬荜生辉。不过瞧二位形色匆忙,可是有甚么事要金某帮援?”

  木鸭公也没了客套的心情,当下便心急如焚地将谷里遭的事说了一通。原来是万医谷素来有游春的习俗,先几日将他们家的三女儿扮作小官人抬在轿上巡谷,竟不慎丢失。随行的歌队说是有几个黑衣人突地冲来,将女孩儿掳走,又不知消失到何方去了。谷人们漫山遍野地将万医谷搜寻了一番,可却没找着半个人影。

  “…所以,咱们想着能不能借您公子生辰宴的机会,向各位英杰打探一番咱们那走丢的丫头的事儿?”木鸭公惴惴不安道。他在褡裢里摸了摸,总算掏出一只藤盒,埋着头递到宁远侯手里,斟酌着词句。“咱们也没甚么拿得出手的贺礼,只有一枚还丹。听闻将军平定大藩,保国安民,有您在此是是天下之幸。在沙场上又少不得受伤,咱们也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只有您能拿得这枚还丹。”

  万医谷守着还丹数十年,其间求丹者甚多,王公富贾亦不少。但木鸭公总是咬着牙没送出去,心里想着兴许这药能救一条更好的命,但守着不用也是失了这药的用处。若是说到这天底下最受民爱戴的一人,非宁远侯莫属。于是他同谷人商议一番,总算狠下心来将还丹送来。

  若是这还丹落在宁远侯手里,那也算得不辱其命了。

  宁远侯低头看了那藤盒一眼,却笑着推了回来:“不用。我用不着。”

  这话惊得木鸭公脚步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跌一跤。天下谁人不爱命?以往他见的人都对这枚丹丸垂涎欲滴,做梦都想从万医谷这处夺走。他震惊地抬头:“这…这是能保人性命的还丹,只要有一丝气儿在,甚么都救得!您在刀山火海里处久了,这物件定用得上!”

  金昊温和笑道:“金某不过帮您寻您家千金,可受不得如此重礼。何况生死有命,金某早已打定主意,这条命皆看天数,还丹还是另给他人罢。”

  木鸭公长叹,将藤盒收回,小心地放在褡裢里。他想不明白,为何是愈不值得救的人反而愈会贪求还丹,可他们愈想救的人却不为这珍奇异物所动。他俩因寻木三儿而惙怛伤悴,心里也没了主意。

  “将军不收,咱们也没法子,但若不送些谢礼着实于心不安。”木鸭公转向枫荷梨点了点头,女人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瓷瓶,恭敬又有些强硬地塞进宁远侯手中。“我听闻您家夫人与公子皆是蒙兀儿人,身上寒症重。这儿有两枚壬阳旺气丸,能压体中阴炁,不受寒症所扰。咱们都是只会埋头炼药的人,再拿不出甚么宝贝,这药您一定得收了!”

  宁远侯见他们目中闪着炽热光芒,也不好推辞,接了瓷瓶笑道:“内人同犬子确有其苦,金某谢过二位,寻到令千金之事定会竭力而为。”他让过身,往厅中一指,“本日来府的宾客您都可以询问一番,金某也会托武盟尽早布下江湖令,合各路英杰之力寻得令千金。”

  枫荷梨与木鸭公二人赶忙千谢万谢地回了一番礼。若是得了镇国将军相助,又有武盟之力,寻回三儿这事总算有了些转机。

  “对了,这是咱们丫头的画像,托街里的字画先生画的。”枫荷梨想起他们出谷时还到街里寻人帮画了幅木三儿的像,赶忙拿出后递上。宁远侯点头接过,展开来看,只见上面绘着个杏眼女孩儿,束着两只角辫,颇有些娇俏可爱的味道。

  三人正要迈步往厅里去时,忽听得廊上闹哄哄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听得有个小孩儿气急败坏地高声叫道:“喂,站住!站住!”

  紧接着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响动,廊上插花养竹的瓷盆与红木几架被撞得东扭西歪。三人循声望去,只见有个着织金玄缎衣、扎小辫的小孩儿凶恶地追着一个小下仆,逮着了以后揪着那下仆的衣衫推搡到地上,骑在他身上挥拳便打。那打人的小孩儿生着对碧眼,外眦又上挑,看着就是一副乖张模样。

  宁远侯仿佛见怪不怪,叹气道:“金乌,别总是欺负王小元。”

  金乌没听他的话,先往王小元脸上来了一拳,不服气道。“爹,我这哪叫欺负他?他老偷我房里的东西去卖,又买些零嘴丢进我被窝里,黏糊糊的,恶心极了!”

  那被打的小仆役扭来扭去,菜青虫似的闪着金乌的拳头,大嚷:“我没有!是少爷馋嘴,想翻墙出去偷吃,我就顺着他心意买来给他塞肚子啦!”

  “你先过来,爹有话与你说。”宁远侯叹道,向金乌招手。金乌不情愿地从王小元身上下来,还恶狠狠地踹了他屁股一脚。小下仆朝他大扮鬼脸,一溜烟地跑走了。

  待他过来,宁远侯把那画像塞进他手里,又指着木鸭公与枫荷梨笑道:“记准了。往后你要是看到这画上的小姑娘,就告诉他们听,这是爹爹托你的事,一定给记好了。”

  木鸭公与枫荷梨二人略略惊诧,要一个小孩儿来掺和寻人的事,这举动似乎总有些古怪。宁远侯见他们似是有些疑虑,便直起身来笑道:“两位有所不知,我这犬子无甚能耐,可确有过目不忘之才。他若记得这画,便能原原本本地再描一幅出来,也能为寻到令千金尽一份绵薄之力。”

  说到“无甚能耐”时,金乌抬头瞪着他,忿忿地想踢他的脚,却被宁远侯不动声色地躲闪过去。于是金乌气呼呼地把那画像看了一番,又丢回给宁远侯:“记完了。”

  宁远侯微笑着看他:“真记得了?”

  金乌道:“当然,当然。我记得的东西就会记一辈子,一辈子还找不到这人么?”说着便吐了吐舌头,转身往庭里奔去,张牙舞爪地去抓那小仆役了,口里叫着:“王小元!去哪儿了,给我出来!我有东西给你!”

  庭里的梨树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正是方才那被追着打的小仆役。王小元也是个贪心的主,此时一听两眼里闪着光,问:“什么东西?”

  “两个巴掌!”金乌伸手去抓他。此时虽是春日,却有薄薄积雪,他俩扭作一团,在雪地里打闹,扬起阵阵雪尘。王小元乘机往他衣里塞雪团,结果被打得更厉害。

  望着庭里的光景,木鸭公与枫荷梨两人心头阴霾稍散。枫荷梨看着他俩玩闹,忍不住咯咯直笑。木鸭公也禁不住会心一笑,转向宁远侯道:“令公子聪颖,若是以后入了边军,假以时日,也定是个保疆卫土的英雄人物。”他想了一想,又呵呵笑道,“要到了那时,咱们便把还丹给他。”

  金昊笑着摇头:“还指不定呢。他依着他娘的性子更多些,怕是连要都不肯要。不过咱们做爹娘的,心里想的事都是一样的,对自己的孩儿从来只有一个心愿,并无更多。”

  白雪纷扬地落下,庭中仿若披上素裹银装,四下里凝冻而冷寂。那两个小孩儿耍闹着,最后揉着雪丢起了雪球,在雪尘里叫嚷着用自己的头磕起了对方的脑袋。

  宁远侯望着雪雾朦胧里的金乌,平和又略带苦涩地笑道:

  “…不过是希望他能够一生平安,除此之外再无所求了。”

第222章 (十三)别拈香一瓣

  群山逶迤,碧江粼粼,鹅羽似的云彩浮在天际。小乌蓬在江水上悠悠晃荡,摇过了嘉定、武阳,往天府的南城门漂去。这儿常有些货船,捎些米货入城里,在江上如飞梭般往来。若是空手的人,只消给上艄公两百文钱就能舒服地睡在舱里,一路在微波里摇曳着晃到南门。

  左三娘抱着膝蜷在棚里,把脸埋在膝盖上。她似睡似醒,隔一会儿就摸一回藏在心口的琉璃花。那琉璃花本有一块小盖,掀了以后里头有个放干花的孔洞,淡淡的带着些香气,是姑娘家们最爱的小物件。现在干花被她倒了出来,她把还丹塞了进去,又仔细地摁好盖子。

  她猫着腰走出船篷,只见眼前天高江阔,山光水色,温风拂面,柔柔地掠过发丝裙边,在耸入云天的青嶂里人如蜉蝣般渺弱。眼见之景熟悉又陌生,曾在嘉定金府里日复一日远眺的马山被抛在身后,化作藤萝紫的墨影。

  一股忧愁之感忽而涌上心来,胸口似被揪紧般隐隐生疼,她在离故乡愈来愈远,而还丹就是这忧愁的源头。左三娘举起那枚琉璃花对着日光瞧,只见那枚丹丸在光里灼灼璀璨,放在琉璃花中似是一滴凝结的血。她为这小小的丹丸背弃了家乡与亲友,略一闭眼仿佛还能看到爹与娘、还有谷人们在岸边凝望送别的身影,每人的目光都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像要把她两肩压垮。

  “娃娃,南门快到了。那处人多,我放你在这儿罢。”艄公嘴里叼着芦管,含糊不清地道,手里蒿杆拨起一串晶珠似的水花,将小乌蓬抵了岸。

  三娘微微一怔,笑道:“多谢。”她摸了几百文船钱,递与艄公后便跳下了船。

  靠岸的船家里有卖黑文牒的,左三娘身上的钱还有余,买了路引混进城门里。所幸四处流民众多,门子一一盘查已是分身乏术。查路引的人看了她的手里的文牒,又见她身上只背一只小褡裢,便不耐烦地摆手放她入内。

  城里倒是喧闹欢腾,街里熙熙攘攘地挤着许多身负刀剑的武人,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此时正是三伏天,既有食肆前捆着羊腿割肉的,亦有在成衣铺前用竹竿儿吆喝田丝衣的。着五色衣衫的人儿在眼前彩云一般地飘来行过,直晃得左三娘眼花缭乱。她依稀记得当初关着金乌的那间宅子在蒲公寺边,便急匆匆地随着香客们一路挨挤过去。

  一面走,左三娘心里便一面七上八下。她不由得回想起那夜离开天府时,金乌倚着廊柱向她虚弱微笑的面庞,明晃晃的似是烙进了心里。也不知她离去后颜九变是不是又折磨了他,一相一味是否又侵噬了他的脏腑?光是略微一想,她心里便像遭钝刀割磨般疼痛。

  可还未走几步路,她便瞥见土墙上贴着一溜儿麻纸,是武盟布的江湖令,上面画着悬赏的人像。她再仔细眯眼一瞧,顿时大惊失色:那纸上画的人扎着桃心髻,一对水汪汪的杏眼,正是她的脸!

  两个拎着木梃的地棍将脑袋凑在那贴在墙上的江湖令前,打量半晌,嘀咕道:“平日里寻的都是甚么杀人越货的黑毛大汉,或是走失的势家小公子,如今怎么换了个女娃娃来?”

  武盟不常布江湖令,有时二三年都不曾布一回。可若是江湖令一布下,再狡狯奸猾的凶徒都逃不出罗网。武盟之人遍布五湖四海,且群雄辈出。若是有谁揭了这江湖令,便会得武盟盟主赏识厚赠,因而时常引得各路豪雄挤破头了也要夺得。

  那地棍平素跟着官人混,也识得几个字,当即若有所思地念道:“缉拿:左三娘,陵州蒲亭人氏。此人与候天楼有私,毒害一百一十七人,如有禀报去向者随文给赏铜钱一千贯,捕得者赏白银四百两。”

  “不是罢,这娃娃瞧着娇娇嫩嫩的,怎地是个蛇蝎心肠?老子活到这把年纪了,连鸡都只敢提到肉铺子里要人帮宰呢。”

  另一个地棍哈哈笑道:“那你还在这儿混个屁!”又仔细地将那麻纸看了几遍,眼里闪着垂涎欲滴的光,道,“四百两银子呢,老子要是捉了这女娃娃,岂不是发了!”

  原来是颜九变这段时日扮作金乌在武盟盟主武无功面前厮混,顺口扯了谎,说自己身中剧毒,且这毒是左三娘下的,想借武盟之手除掉她。武无功心里也溺爱侄儿,听信了此话,当即布了江湖令海捕三娘。

  左三娘听这二人的话,只觉心惊肉跳,一颗心撞着胸膛怦怦作响。她赶忙低着头往街另一头挤去,一摸褡裢,里头正巧有回谷之时谷人们热情地塞给她的青布巾子,上头绣着精巧的榕树纹。她赶忙将那巾子围到脸上,掩住容颜,在脑后系了个小结儿。

  但她方才埋头系好,抬头时却猛地瞥见有张脸正贴在眼前。

  霎时间心像漏跳了一下,左三娘倏时后退一步,脊背发毛,汗流至踵。贴着她看的那张脸生着对细狭眼,宽鼻头,嘴唇刻薄地抿起,生了撇髭须,看着是个獐头鼠目的汉子。再一看此人背上负一把牛尾刀,臂上系一张火纹绸带,看来倒还是个北派吞日帮的人。

  这人在方才她系上巾子前就直盯着自己!左三娘浑身一凛,戒备地在人潮里步步后退。

  那吞日帮的汉子将左三娘细细打量了一番,眯细的眼里似是闪着险恶的寒芒。他抬起手,将一张揉皱的江湖令展开:“喂,女娃娃。见过上面的人么?”

  江湖令上画的正是她的容颜。左三娘浑身一颤,良久,微微地摇头。

  “哼,可我看,”那汉子阴恻恻地一笑,忽地身形暴涨,两手如疾电般猛地蹿出,袭向左三娘,“…我倒是见过你!”

  他认出了自己,还想掀了自己的巾子!左三娘惊恐万状,猫着腰往人群里一钻。人潮似是掀起了骇浪,数不清的套着步履草鞋的脚纷乱地在眼前迈动,将她席卷、冲撞。

  突然间,有人惊叫道:“是江湖令上的那女魔头!”“捉了她!”于是一街人流风起浪涌,高喝粗嚎声迭起,沸沸扬扬地闹成一片。左三娘只觉仿佛被磨盘在身上左右碾了一轮,被密如林木的腿脚碰撞了一遭,像被攫住脖颈似的喘不过气。

  她跌撞着逃出了人群,一拐身入了四合头边的小巷,没命似的奔逃。人声仿若乌蝇般在身后紧黏不放,她跑得胃里酸水直泛,一张脸彤红地密密布了汗珠。待在弯巷里七拐八扭地狂奔了许久,四周总算清净了些,左三娘气喘如驴,满耳只听得自己的心跳与隔墙堂屋前搬动台灯、预备着要今夜唱灯戏的窸窣声响。

  街上是走不得了,到处都有手里抓着张江湖令寻她的人。

  左三娘歇了一阵,有些颓丧地挨着墙慢慢地走。她略一想便心知肚明,这江湖令准是颜九变那舍物布下的,既不用得着候天楼出面,教人起疑,又能借刀杀人,可谓一石二鸟。

  蒲公寺边有一片繁密的香樟林,石道蜿蜒而上,没入翠影间。日光从木栾间迎面洒来,像张开千万缕洁白丝线,点点光尘于其间涌动。这几日有招亲会,香客都聚到了武场边,顶多在石道前献几炷香,这儿清净得无人踏足。

  三娘拖着疲累的两腿踏上石道。她像丧家犬一般避过了街里逡巡的武人,偷摸着进了寺边的香樟林。只消穿过石道,就能到锁着金乌的那间宅子里去。

  树林里静悄悄的,虫鸣声有气无力,起了一片又倒了一片。她踩着落满樟叶的草坡小心地靠近围着宅院的墙,忽地瞥见小青瓦上如栖鸦立着个人影。

  左三娘倏地将手指塞进嘴里,方才没在那一刻叫出声。她冷汗涔涔,一颗心像要四分五裂似的狂躁跳动。她一点点地往石道的阑干处蹲下身来,抓紧了自己的臂膀。

  那是个黑衣刺客,脸上盖着修利鬼面,鳍耳豹面,森冷得吓人。刺客蹲在宅子的房檐上左睃右望,冷冽地环视着四周。他的手里端着把火铳,若是被他瞧见身影,定会被铳中铁弹打得身首分离、血肉模糊。

  这处也行不通。绝望感如藤蔓般缠上左三娘的心头。她想过宅子确该有刺客们守着,凭她一个全无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又如何能敌得过这群精装良铠的恶鬼?

  她喘着气,小心地在石道上挪着步子,一步一挨地退出了香樟林。左三娘蹲在茸耏石狮前,苦恼而绝望地揪起了发丝。哪儿都是死路,她入不了宅子。哪怕取得了还丹,也送不到金乌手里。

  心里焦灼似的发疼,左三娘失魂落魄地往蒲公寺走去,步子一挪一顿。她还有甚么法子呢?谁能替她将刺客们赶开,把药送到金乌手里?他每回毒发的时候都那般凄惨,也不知此时是不是还活着,她离开的这段时日里他一定很难受。撕心裂肺的痛若是受过一回,谁都不愿再受,可他每夜都会如此。

  寺边零零碎碎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左三娘撇了个脑袋去看,先吃了一惊。来的人是一众白袍雪绦的道士,正在鼎前奉香。寺里除了他们外并无其他香客,这群道士倒也清静,奉香时抿着嘴不出声,只听得衣袍簌簌作响。他们背上、腰间挂着剑,剑柄上系着一串玉珠,在风里微曳时叮当作响。

  ——是天山门的人。

  左三娘忽地提起神来,愉快得从石阶上腾地跳起来。

  她想到进宅子的法子了,世人皆道天山门与候天楼势不两立,天山门又多古道热肠之人,只要托这群道士将宅子边的刺客引开,她便能带金乌这病秧子逃出来。她怎么就没想到呢?天府这段时日临近武盟大会,各路英杰汇聚于此,天山门自然也不会例外。

  道士们在香鼎前奉完香,齐整地进了佛殿。左三娘瞧见有一人远远地在后面踅过来,头上戴个白纱斗笠,面容朦胧地隐没在纱幕后,腰间缚着柄雪白长刀,看着一副闲散的模样。此人不是那玉求瑕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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