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6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女人微微嗤笑了一声,嗓音柔媚,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危险,仿若吐信毒蛇,“那我交办你一事,你可千万听好了,切不能失手。”

  “他接了声闻令,过些日子会归返寺中。但是他还是一柄未开全刃的刀,声闻令于他而言着实过重了些。凭他如今的本事,如何能从那虎狼之地全身而退?”

  颜九变默默地听着左楼主的呢喃,心里忽地一紧,不自觉揪住了身下衾被。

  “过几日,他便会回来,到那时必定重伤而归,动弹不得。”女人从枕下取出一支青瓷小瓶,朱唇微启,划出一个美艳的笑容,吐出如淬剧毒的言语。“到了那时…”

  “…我要你将这瓶药,一滴不漏的,尽数灌进他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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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顽云满山,夜幕铺满天际,倾盆暴雨犹如天顶泼下的浓墨,将四野染成死寂的乌黑。天地间尽是雨河倾泻的訇然声响,振荡八荒。

  黑天墨地间,时不时有一二道电光点燃浓云,惨亮亮地射进八角亭中。颜九变抱着剑,将全身埋进深沉夜色里。他脚边只点着盏如豆微灯,骤雨狂乱敲击明瓦窗扇,透着森然可怖的意味。

  颜九变的手指在剑鞘上躁乱地点动。他握着剑时,总会想起同金五在竹篁间习剑的光景。那时的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手上、虎口皆生了层剑茧,轻轻一按便火辣发疼。可那也着实是段难忘愉快的时日,金五总坐在一旁定定地看他舞剑,稍有偏移便从怀里摸出枚山里果儿打他,耐心地纠他剑法里的错。

  有时他咬着牙从月钱里省了些铜板下来,从海津街里买了点儿青梅麻花回来,偷偷塞进金五的褡裢里。后来练剑的时候这小子都和颜悦色了几分,每回跌了都好声好气地搀他起来。一起混得久了,他也觉得这接应人不算混账,除了性子古怪了些,每回做事都着实妥当,还是个武学好手。

  他们是朋友么?颜九变惴惴不安地望着明瓦窗,深沉的夜色遮天盖地。兴许是的,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伙伴都应是朋友。他忽而想起他很久未换过接应人了,上一个接应人只与他待了三天,可金五却足足同他待够了五个月。

  嘈杂声响犹如天边沉云缓缓飘近。颜九变耳尖,从马蹄踏乱、喧杂人声里隐约辨出只言片语:

  “雷家火器库走水…金一被石头雷重伤……”

  “木部…!木部的人呢?要金疮药和麻沸散来!”

  颜九变不安地支起窗棍,暴雨扑头盖脸地打来,湿透了衣袖。他隐约瞧见夜幕里奔走的人影,像被惊散的群鸦。

  石阶后朦胧地现出一队人马,都是断肢残臂、浑身浴血的刺客,在雨幕里显得格外苍凉衰弱。颜九变记得那是接了声闻令的刺客们,半月之前他们耀武扬威似的出发,骑着上马披坚执锐,可此时他们人人似败家之犬,灰心冷意地曳着步子。这就是声闻令,连最技艺纯熟的刺客都对其闻令丧胆。

  身后忽而传来微弱响动。下一刻,亭门忽而洞开,飘风斜雨猛烈地倾洒入内,一时间亭内幽咽风声大作,吹得发丝衣衫皆猎猎作响。

  夺衣鬼浑身一凛,猛地回头,却见亭门边立着个人影。

  那是金五。他浑身水漉漉的,系带上没挂剑,散着发丝垂头挨在亭门边。颜九变心里一惊,从未见过金五这般狼狈模样,却看他手脚尚在、四肢健全,便先松了口气,出声道:“金五……”

  可话音未落,眼前这人便一头栽倒在地,闷响一声后便没了动静。

  颜九变惶惧地走上前去,只见他衣衫凌乱,尽是刀剑划出的破口。深色的水迹在地砖上如蜿蜒长蛇般漫开,颜九变蹲下身来扶他,摊开五指时却见鲜血淋漓。他就像一只被摔破的瓷罐儿,汩汩地从破口里流出血水。

  “…金五!喂,金五!”

  夜晚忽而被苦痛与迷茫抻长。寺里的忙乱响动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木部的忙着替受伤之人敷刀尖药、缠细布,土部的埋头裹奠袋,把残缺的尸块拾拣进袋里埋了。可蚊蝇似的余响尚在,猜忌、悲哀与茫然如阴云般盘桓不散。

  一盏风灯映亮了八角亭,将两个单薄的人影笼在暖橘色的火光里。颜九变向木部借了只陶药锅,咕嘟咕嘟地煎起了九塔草。他一面乏困地数着药锅里升腾的烟气,一面眼皮发颤地分神瞥向一旁仰倒的金五。

  罗刹鬼身上的血衣被他想办法除了,有些血肉翻卷之处与绸布粘连作一块,只得剪开。这人身上大小刀剑创口|交叠,还有些被火灼伤的焦黑皮肉,看着教人心寒,也不知那声闻令指的雷家是甚么天险之地,竟能教金部折损惨重。所幸有木十九来帮手止血、上了伤膏,不然凭颜九变一人准要忙得焦头烂额。颜九变歪着头打了一会盹,半梦半醒间浑噩地想道:这兴许是他第一回 见到金五受伤的模样。

  金五从来像一柄利刀,吹毫即破。可如今这柄刀刃口卷了、折了,面无血色地倒在水竹席上,软绵绵地瘫在芦苇塞着的薄被里,像被骤雨冲去了所有声息。他有些发痴地凝望着那张煞白如霜的脸庞,在担忧之余,心里不知怎的竟涌起一丝愉快来。往时气焰嚣张的这人竟孱弱地卧在此处,犹如砧上鱼肉般任人拿捏。

  “…痛……”

  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低低地呻吟。

  颜九变睁眼,他方才靠着墙昏昏欲睡,此时只见卧倒在地的金五微微撑开眼皮来,嘶哑地喘气儿。

  “你醒啦?”颜九变有些欣喜,腾起身来走过去,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些发烫。“现在感觉如何?我斟些药给你,是木部送来的。”

  金五胸膛微微起伏,发丝被汗水打湿,一绺绺地贴在额上,两眼黯淡无光。许久,他方才艰难地道,“哪儿…都痛。”

  这是自然,颜九变见过他身上刀伤,一道一划的层叠斑驳,像被恶劣刻画上的斑纹,细布每回换下时都被血浸得湿透。技艺纯熟如金五尚且因声闻令伤重至此,颜九变心有余悸,不敢再想去接声闻令的事儿。

  颜九变把他小心地扶起,在身后垫了只花布枕,从药锅里斟了碗药出来,吹凉了拿调羹喂到他嘴边。金五闻到药苦气,眉头大蹙,依然乖乖喝尽了,只是罢了不住难受地吐舌。

  “伤得这末重,养好得花三月有余了。”颜九变叹气,“只是不知道金部何时发新密令,要到时你的伤还未好,那该如何是好?”

  金五微微眯起了眼,困倦地道:“大概…只会给我休息一个月。”

  “一直都是这样么,金部从来都是如此使唤你的?”回想起替他包扎时他身上的累累伤痕,颜九变惊道。

  “对…不会有给我歇息的时候的,每回皆是这样。”

  罗刹鬼仰面望着亭顶森然高悬的七幅鬼画,光就居地狱中火焰如红莲绽放,接天连地,青皮小鬼用铁钳撑开人的下颚,残忍地钳断舌根,血如箭雨喷洒。他面色苍白而疲乏,只觉身子仿若浮在虚空中轻飘,只有若即若离的痛楚时而将他钉回地面上。

  日复一日的厮杀仿佛狂涌而来的浪潮,在磨平他的棱角、摧灭他的神识,终有一天会让他化身为罗刹厉鬼,再不能归返人间。

  金五望了一眼颜九变,火光落在他眼里,仿佛带着燎原的痛楚:

  “…所以我很快便要死了,总有一天我定会支持不住,被碎尸万段,灰飞烟灭。”

  颜九变垂着眼,“瞎说甚么,你会好起来的。”

  “不会的,我会坠入到无间炼狱里。一定如此。”

  罗刹鬼喃喃道,阖上了两眼。

第229章 (二十)为恶不常盈

  竹深树密,草蟲喓喓,正是初夏时节。八角亭外时而风雨,时而天晴。日月流转间,不知觉已过半月。

  这半月来,金五依然动弹不得,只在亭中打盹儿歇息,余下的时候依然闲得发慌。那夜同颜九变说过的话仿佛化作伤重时的痴言诳语,两人默契地不再提起,任其如木烬般飞灭。

  刺客们都是两两结伴而行的,除了接声闻令,其余时候都是一块儿活动。如今金五伤着了,颜九变也得老实地陪他养伤。只是这厮脑子里兴许被精虫蛀过,不知从哪儿整来了摹唐寅的竞春图卷刻本,还成日在他身边坐着俨乎其然地念素女经,甚么“二气交精,流液相通”,“深内徐动,出入欲希”,听得金五直翻白眼。可怜他过目经耳不忘,竟将这些淫辞艳画都记在心里。

  颜九变一面翻书,一面若有所思地道:“这书里写着‘九法’,龙翻虎步,蝉附龟腾与凤翔,加之兔吮毫、鱼接鳞、鹤交颈,往时我皆试过一番。但房中术绝不仅有这九式,舒爽的法子不止这些。不过凡事该由浅入深,要教你也该从熟悉的说起。”

  想起每回做他接应人时,总能隐约从锦方格窗后辨出交叠的身影,金五脸色变得煞白了几分。他知道颜九变是勾弄人的好手,却不想听这人是如何同旁人云雨巫山的。

  夺衣鬼合了书,爬到金五身边,笑吟吟地伸手摸上他的肩,“要我说的话,‘蝉附’这一式才真叫快活,骑在人身上,从后头进去,不用花太大功夫。不过咱们做刺客的也不怕累,这事儿比你吊悬在房顶费的力少多了。”

  说话间,那只手仿若化作游蛇,蜿蜒着滑过肩头,直到把金五揽在臂弯里。

  金五挣动了一下,可浑身依然撕裂似的发疼。于是他便像块石头似的硬邦邦地仰头瞪他,凶狠道:“你记得么?水九。先前左不正把我手脚都折了,我尚且能杀她带来的一屋侍从。”

  “记得是记得。”颜九变笑盈盈道,“不过,这又同我有何干系?”

  “…你再古里古怪地摸我,我怕一失手便要了你的命。”

  这话说得凶戾,可颜九变依然没放手,只狡黠笑道:“这又如何算得古里古怪?吃药的时候到了,我扶你起来饮药。”

  窗扇未阖,聒噪蝉鸣从缝隙里钻入,单调而寂寥地回荡在亭中。颜九变扶着金五的肩靠在墙边,灭了药煲的火,从中倾出一碗黑糊糊的苦药来。他一面忙着滤药渣子,一面同罗刹鬼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金五瞪着他道:“喂,你怎么学了这末多奇淫手段?我瞧醉春园里的姑娘玩的花样都没你这般多。”

  颜九变很是自豪,挺起胸膛道:“那是自然!因为我见多识广,非但夜御数女,还常被数女御,有一半的日子都是在床上摸爬滚打……”

  罗刹鬼怜悯地望着他。

  “你这般看着我作甚!你们金部总觉得这不是正经事儿,可我可是有志向的。”颜九变脸上微红,却忿忿地埋头刮去陶煲里的药渣子。

  “甚么志向?不会是做花魁吧。”

  颜九变对他冷眼相看,嘴里说着些讥刺话儿,嘲笑道:“往上爬,爬得愈高愈好。要到了出人头地之日,把你拐到水部来试试咱们的辛苦活儿。”

  金五说:“好啊。你若是能踹掉左不正当楼主,我去做花魁都成。”

  药渣子筛掉了,颜九变端着碗走过来。若在往时,金五肯定是大皱眉头,在将药碗递过来时作翻江倒海的反胃状的。可今日他却只是靠在墙边,用手臂贴着额头,闭着眼微微地吐气,吐息火团似的炽热。

  澄亮日光被窗格割得支离破碎,金箔似的盖在他脸上,却遮不住面庞上的如纸惨白。金五长长地吁了口气,脑袋忽地往旁一歪,整个人斜斜地软倒下来。

  “…都半月了,伤口还未好么?”颜九变把药碗放下。见他一副还在发烧的模样,心里有些担忧,也只能在他头下多塞了几只引枕,将他脑袋垫高。

  金五恍惚地道:“可能不止这次的伤,以前的旧伤一直未好…”

  “以前?除了这次你还接过声闻令?”

  “除了和你搭伙的时候…回回都是声闻令。”

  罗刹鬼垂着眼梦呓似的道,他艰难地扯了一下薄衾,费尽气力地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起,嘟哝道:“不过现在没事。你若是嫌照料我麻烦,自己先去和金十八接个令耍耍…八哥多嘴饶舌了些,却还靠得住……”

  颜九变叹气,面上讥笑道:“你先把药喝了,再作一头长睡不醒的懒猪崽子。”

  “放那儿罢…我醒来…再喝。”

  浑身如被捆缚了巨石般沉重。金五意识朦胧,在燥热的夏时里微微发冷。他就这般静静地蜷缩着,发出灼热而绵长的呼吸声。

  寺中清寂一片,心跳声仿佛化作万钧雷霆,结实地轰响于心头。夺衣鬼拿着滚烫的药碗站在阴影里,目光流连于金五身上,倏时冰冷如霜。七幅鬼画高悬于顶,阴云般盖在心头。

  颜九变悄无声息地从怀中拿出左不正递给他的青瓷瓶,将其中的药液倒在碗里。金五对着石壁合着眼,看不见他的举动。

  等作罢这一切,他蹲身下来,摇了摇金五的肩,耐心道:“不成,你得先将药喝了,这样方才好得快。不然你得花多少时候养伤,咱们又要何时才能接令?”金五混混沌沌,咕哝着直往薄衾里缩,颜九变好不容易才逮着了他,端着药碗往他嘴边送,“张嘴。”

  金五微微张了嘴,颜九变乘机将药汤往他嘴里倾。可还没喂上几口,便听得他猛烈呛咳了一声,捂着喉咙把那药汁吐了大半。

  “怎么吐了?是太苦了,要我加些蜜浆么?”颜九变心里慌了些许,却仍面不改色地问道。

  罗刹鬼咳了一阵,忽地抬起头来。亭中日影阑珊,他浸在阴影中的两目如蒙云翳,竟似绽出灼灼绿辉,尖锐冷厉。颜九变的心先沉了三分,此时只听他道:

  “你给我——喝了甚么?”

  这人的记性果真近妖,只消尝过一趟药汤便能记得其中五味。他记得先几日饮过的药的滋味,也自然知道颜九变往药中添了异物。

  颜九变冷汗涔涔,却微笑道:“就是寻常的药,同你前几日喝的无异,是你多心了…”

  金五也难得地笑了,可这笑真乃皮笑肉不笑,显出一份不留情面的尖酸刻薄。“左不正收买你了么?还拿这玩意儿来混弄我。这是让我一命呜呼的药,还是让人痛不欲生的毒?”

  霎时间,眼前仿佛坠入一片漆黑。颜九变端着药碗,昏头昏脑地呆怔在原处。金五还是第一回 如此冰冷地望向他,眼里似凝结了霜华。那话语如投入无风湖面的石子儿一般,涟漪愈发扩大,最后竟似旋起猛烈漩涡。从漩涡的中心里能瞥见一只黝黑的孔洞,他被那间隙直直吸入,被撕扯碎裂。

  在那幽黑深洞里,他窥见了自己的内心。

  依稀的,他看清了过往的景象。架子床吱呀儿作响,纸帐上血迹斑斑。昏黄的灯光里,女人的身影仿若硕大无朋的妖魔,沉甸甸地盖在他脸上。他无声无息,咬着下唇仰面躺着,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下承欢。汗与泪混作一块,痛意与神识犹如博山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渐渐消弭于虚空中。

  水部刺客们宛若窟儡玩物,被坚硬如铁的利爪扭下头颅,惨叫声此起彼伏,在女人五指间化为血肉。左不正轻声发笑,贴在他耳边道:看啊,水九,你不许忤逆我。谁都不行。

  颜九变面若死灰,汗流浃踵,心虚地望着金五。此时只听得罗刹鬼冷笑一声,仿佛抱着莫大的失望之情问:“是左不正让你来的么?”

  “……是。”

  “这里头是甚么药?”金五盯着他的绸布衫,一字一句地问。颜九变赶忙往胸口看了一眼,只见衣襟微微鼓起一块,隐约现出青瓷瓶的轮廓。他思忖片刻,惨白着脸道:“治你病的药。左楼主说…让你喝下,便能让身上的伤好起来。”

  罗刹鬼的两眼仿佛化作炽烈的火焰,将他一颗心抛置于煎熬之中。一刹间,亭中似是杀气四溢,金五厉声道:

  “你还要同我说多少谎话!”

  这一喝仿若当头炸开一道惊雷,霎时间无数雪片似的光景在眼前纷飞。时而是左不正将水部刺客绞作血泥,温柔劝诱他的模样;时而是金部刺客们的冷眼讥嘲,风言风语;有时他恍若回到中州的那个倾盆雨夜,他与金五两拳相碰的时候。最后,所有的景象凝汇于眼前,他看见金五第一回 怒火中烧,愤懑地注视着自己,碧瞳荧荧,尖刀似的目光直直扎向他。

  出乎意料的是,他本觉得胸膛中该涌起一股反驳的热血,如今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颜九变微笑了一下:“我可不包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我现在只是要你——把这药喝下去。”

  “是左不正…让你来杀我的么?”

  “这说的是甚么话?我不过是让你将左楼主送来的药喝了,早些养好伤罢了。”颜九变惊奇道,连连摆手,随后绽开一个柔和微笑。“我们不是朋友么?我怎会杀你,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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