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6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砖墙已被烟熏得焦黑,目之所及尽是灼亮火光。玉乙未只觉皮肤也似被灼焦了一般生疼,猫着腰从塌矮的门间钻入。

  所幸火还未烧到他平日栖身的屋中,那屋里只四面光秃秃的土壁,墙边堆着草垛。每夜里他会从中搬出几捆柔软的干草,躺在上边香甜入梦。可如今这火烧眉毛的情势可不由得玉乙未多作他想,他心如火焚地从中扒出一件皱巴巴的衣衫,摸了摸里头硬邦邦的银子,幸好还在。

  有了这一百两银子,这段时日的口粮倒还不用操心。玉乙未打定主意,从这山驿里溜出后找个地儿藏着,待土部的人闹去了再爬出来。

  沉甸甸的银子在怀里发烫,仿佛要烧起来一般。他匆匆穿过燎焰四起的厅屋,此时却在火烧的噼啪声听到微弱呼喊:

  “…十七,火十七!”

  喊的是他假扮的刺客的名字。玉乙未惊惶转头,只见在坍塌的屋梁下压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影。水十九面庞焦黑,奄奄一息,拿遍布血丝的眼白死盯着他,手指发颤而费尽全力地向前伸。

  “救…我。我……动不了,拉我…一把,求你了……”

  他悲戚乞怜,仿若一条丧家野犬,全然不见往日傲慢自得的模样。

  玉乙未怔然驻足。水十九兴许方才正与土部刺客缠斗,不慎从屋脊上的破口摔到了此处,又被断裂的房梁死死钉在地上。

  这人从未给玉乙未过好脸色看,总摆着副阴阳怪气嘲弄人的模样。在他从天山门弟子被残杀的邸店里逃出、稀里糊涂地上了刺客们的马车时,是水十九一剑刺穿了藏在车底的他的手掌;他被迫接下密令前去杀人时,也是水十九冷笑着按住的他的手,让剑锋刺透了旁人的胸膛。

  这些时日来,也是水十九处处猜忌他,害他几度置身于险境。

  一时间,玉乙未心中五味杂陈。他拧头走了几步,想叫这猜疑鬼在此处被活活烧死。可鬼使神差的,他又将步子颤抖着退回。

  水十九的目光同今日他所见的颜九变的目光一样,像是凝了墨的死水,可却透着一丝企盼的微光。他隐隐想起今日所听到的言语,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翻来覆去地数着数儿,自一数至六十万的怖惧与绝望之情仿佛也涌上了他的心头。或许水十九也同当初的夺衣鬼一般,在濒死之时发狂似的祈愿有人来拉自己一把。

  他就是个孬种,哪怕是杀人如芥的恶鬼都不忍心下手去杀。

  玉乙未走到了水十九面前,战栗地、居高临下地望着这被牢牢压在梁柱之下,在火海中因被炙烤而哀嚎的恶鬼。

  最终,他腾出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水十九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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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课…忙碌……词句没得修(?д?)

第239章 (二十八)为恶不常盈

  烈火刮杂,烟炎张天。热焰铺天盖地,将厅屋熊熊吞噬。

  玉乙未满头黢黑,满心焦灼,拼尽气力将水十九从屋梁下拖出。水十九的腿兴许是跌断了,瘫在地上扭着古怪姿势。他身上还有数道剑伤,皮开肉绽。

  看着这人,玉乙未心里直犯别扭。他还记得水十九眼中寒光凛然,一剑将他手掌刺穿的模样,不由得心中发寒。若是救回了此人,往后他在候天楼中也许会更为举步维艰。

  “呃…十九大哥,你…还走得动路么?”玉乙未一手抱着包着一百两银子的褐袋,另一手青筋暴绽,要死要活地扯着那具沉重身躯,累得满头大汗。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犹豫片刻,开口道。

  水十九嘶哑开口,依然是一副怪声怪气的模样:“我若是行得动路,还用你帮手么?”

  玉乙未哑口无言,确实如此。他见水十九腿上伤痕累累,创痛巨深,恐怕是一步也挪不动了。可他气力甚弱,往日里在天山门时也是个混吃等死的,如今拖起一个男子着实费劲。

  烈焰仍在跃动,焮天铄地,热浪滚滚。厅屋在可怖的轰鸣声中坍塌,眼前化作无尽火海,血一般的通红透亮。玉乙未心焦如焚,扯着水十九往门前挪去,可那短短的几步路却似无穷无尽,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浓烟仿若蛇虫般扭动着钻入鼻间,呛得玉乙未连连咳喘。在地上被拖曳的水十九起先还难受地呻|吟,后来竟是一动不动,仿若一块重铁嵌在地里。

  扭头一看,这刺客皮伤肉绽,血水已汇作溪河,在地上拖曳出朱笔划过似的血痕。

  玉乙未艰难地从喉中挤字:“十九…水十九!你先醒醒,别睡!”

  “你若是在这儿睡了过去,我也得连自己的棺材本都赔给你!是你要我救你的,你自己倒好,光顾着自个儿梦周公去啦!”

  他吼得声嘶力竭,又呛入不少浓烟,咳得满脸是泪,只得弯下身来拽着水十九匍匐前进。燃烧的木屑刮刮杂杂地落下,在火星飞溅中仿佛一场骤雨。

  一连喊了几声,水十九总算有了动静,半撑着眼皮道:“冷……”

  明明是在这火海之中,这刺客居然喊冷。玉乙未回头一望,只见他腿上血流如泉,脸也如素纸惨白。

  “再撑一会儿,不然…我便把你……丢在这处烤火!”

  水十九反笑了一下,疲乏地道:“…算了。”

  “甚么算了?”

  “是我心贪,不该要你救我。”水十九松开手,目光开始涣散,喃喃道,“你走罢,火十七,我不能要你陪我一同死。”

  一霎间,玉乙未颤着双唇,竟是无言以对。水十九那素来露着凉薄笑意的脸上竟没在笑,可眼里却似是含着微弱的笑意。

  “放你娘的狗屁!”终于,玉乙未禁不住吼出了声,“要我救人的是你!要我放手的还是你!给个准话行不行?你知道我费了多大气力来拖你么?你要我半途而废么?”

  水十九断续道:“你半途而废的时候…还不多吗?”

  “那夜…你在成邑的酒肆里随我们杀人,却迟迟下不了剑。虽说你方出石栅地,可像你一般窝囊又畏缩的刺客却不常有。大多人越过了界、开了杀戒,便没甚么怖惧的,可那时我便看出了,你不过是…一把钝刀。”他轻声细语道,紧蹙的眉宇却在一点点舒开,目中的寒光焕然冰释。

  “再如何打磨…都不是杀人的料。”

  玉乙未默默地听着,用酸痛的臂膀扯着水十九的身躯。

  这人实在是太重了,再这样下去他俩都将被困于这焰海之中。玉乙未满头热汗几近被烈焰烤干。他忽而觉得嗓子干涩,望向怀里抱着的褐袋,那里头盛着沉甸甸的一百两银子。

  那是他含垢忍辱省下的一百两银子,其上不知沾了多少辛酸血汗,本想着溜出候天楼后就寄回并州去给他老爹买宅子。可如今他的手在发颤,若是抱着这一百两银子,他便只能用一只手拖着水十九。

  最后,他一狠心,疯也似的解开褐袋,从里头抓了几枚碎银塞进狭窄的衣兜里,一扬手将一百两银子抛入火海。

  水十九微微睁眼,讶异道:“你…疯了!”

  手上倏时一轻,玉乙未总算腾出两手来把住他的胳臂,使尽吃奶的气力往厅屋外拖,在咬牙切齿间挤出泪水:

  “是啊,我是疯了。那可是一百两银子,我后半辈子的着落!”

  他一面叫喊,一面精疲力竭地将刺客拖出烈焰之中。灰瓦白墙的山驿在血色火海中崩坼,一点点化作焦土,余下的飞灰黑蝶一般凌空起舞。在訇然巨响里,刀剑交戟声戛然而止,只余微颤的回响逡巡。

  玉乙未茫然而又痛苦地挪着步子。他才不要杀人,也不想见死不救。最好天底下的人都背着他偷偷逝去,他再见不得有人在眼前乞怜而后一命呜呼。

  厅屋仿若被烧尽的薪柴,草堆与银子在熊熊火舌中化作灰烬。两人死鱼似的瘫在围墙边,浑身活像从炭里捞出来一般漆黑。微凉山风涌入口中,将内里灼热些微散去。

  似乎经一场厮杀过后,土部刺客暂且撤离此处,方才喧腾冲天的喊杀声倏然不见,四处净荡荡的不见鸦雀,空廓得有些寂寥。这回出手烧了一个山驿,又将候天楼视线自资州引开,想必这件事能教王太心满意足。只可惜苦了夹在中间的玉乙未,只干着里外不是人的事儿。

  水十九这时才喘了几口气,幽幽地道:“我是说……你大费周章跑回这处来,只是为了取一百两银子,真是疯了。”

  玉乙未呆了一呆,旋即颓然蹲下,两手掩面过了许久,忽地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水十九默然无言地爬起来,撕了衣片缚住伤口止了血,拿古怪的眼神睃着玉乙未。“你干甚么呢?”

  这一问之下,玉乙未痛哭失声:“你懂甚么!我这两月省吃俭用,吃些粗糠糗饼,就是为了省些钱下来用。现在倒好,为了救你全都没了!”他哭了还不算,还捶胸顿足,撒泼似的往地上打滚,似是被火烧燎着了一般。

  水十九怔了一怔,兴许是被他的穷酸气吓到了。玉乙未虽说往时也曾是个恋酒迷花的公子哥儿,可自打家道中落后,过得是一日不比一日,后来甚而学会了一个钱掰成三半儿花。

  沉默良久,水十九开口了。“…我赔你。”

  玉乙未愣愣地抬起头来,眼眶上被揉的通红还未消,挂着几滴将掉未掉的眼泪。他忽而想起候天楼里的刺客们皆是不差钱使的,月钱有五十两银子,有时接了帝释令、声闻令还有命捡回的话,还能多领许多。

  “井边往北三步,向下挖三尺。”水十九往墙边努嘴,“那儿有把土锹,自个儿挖罢。”

  好家伙,这人竟在地下埋了个小金仓!玉乙未来了精神,跑到井边,抓起墙边的土锹就往地上掘,吭哧吭哧地挖土。他才在候天楼里待了几月便攒了一百两银子,水十九似乎已在楼中待了两年有余,总该攒了笔敌国之财。

  水十九一面看他挖土,不一会儿便刨出个深坑,一面讥刺道:“方才看你拖我出厅屋时,倒不见有这末大气力。”

  玉乙未手上功夫不停,冲他瘪着嘴,瞪着眼道:“我就是不戚戚于富贵,怎么着?”

  刨了约三尺,土锹果然碰到一块硬物。玉乙未大喜:“有了!”蹲身下去拍净坑底土灰,摸出一只陶罐来。

  那陶罐上封着红泥,贴着封纸。罐上缠枝纹繁复精丽,看着便价值不菲。玉乙未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土坑里抱出来,心里咂了蜜似的甜。水十九要把自己的钱散给他!

  可当放在耳旁摇了一摇后,只听得有一阵汩汩水液声,却不是钱币撞着罐壁的声响。

  玉乙未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摇了摇,里头依旧只有水声。他笑容僵了几分,扭头问水十九:“…里头不是钱?”

  水十九冷笑:“我何时同你说过是钱了?”

  这话瞬时教玉乙未干瘪了下去,摇摇晃晃地从井边坑洞退开,又有气无力地瘫在地上。他还以为水十九能善心大发,将自己存着的月钱分给他一半儿呢,如今看来此人也悭吝,对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半个子儿都不愿给。

  刺客向他摊手,玉乙未愣愣地将那陶罐子捧了过去。水十九拍掉封泥,撕去缠在罐口的布绳,将封纸除去。霎时间,一股奇异幽香扑鼻而来,正如袅袅东风,恰似空蒙香雾。

  “是酒。”水十九道。他趔趄地挨过去,在土坑里摸出两只铜盏,就着井水洗净了,将醇香酒液倾在杯中,递给玉乙未,微微一笑。“我没甚么银子,便只能赔你一杯。”

  玉乙未在心头将水十九骂得狗血淋头,他宝贝的可是银子,不是甚么酒水。可当怔然地抿了一口后,那酒香竟沁人心脾,似是在心头红艳艳地吐出花儿来,浑身浸在花香里,仿佛沾了疏雨的海棠,丛丛簇簇地拥着他。

  “这是…棠下眠!”玉乙未饮了几口,两眼发亮,不禁叹道。这是海津的名酒,听闻一斗都要费上十千钱。往日英国公还在时他曾偷品过一回,那时他还是个锦衣玉食的小孩儿,虽惧酒液辛辣,却也被那奇香慑住心魂。

  水十九面上微笑,笑意却不同往日那般薄凉:“海棠无香,为人世一憾。可若得此酒,天下便无不飘香之海棠。”

  听他如此一说,玉乙未赶忙偷啜几口,顿感飘飘欲仙,如步云端。霎时间,甚么山驿被烧、丢了一百两银子的苦闷事儿都被抛诸九霄之外。

  “挺贵的罢?”他砸吧着嘴,嘟哝道,“瞧你还埋了两坛,不会月钱都花在这上面了罢?”

  玉乙未暗自忖度,想不到这水十九倒紧巴巴得有些可爱。平日里存的钱全拿去换酒了,这人性情孤僻多疑,也没人愿同他一齐喝,换来的酒坛子便一直埋在井边。

  “我平生无所好,惟爱品些小酒。”水十九朝他举杯,目光温和,“今日算得是我谢你,谢你愿将我从那火海里拉出来。”刺客顿了一下,揶揄道,“也谢你愿意抛了那一百两银子来救我。”

  铜盏交碰,清脆作响。他俩坐在被熊熊烈火环绕的山驿旁饮酒,在如雨飞灰中竟有些惬意自得。沉默了一阵,水十九当即又问:“我正恰想到一句话,你可知为何?”

  “是甚么?”玉乙未摸不着头脑,问。

  水十九微哂,“我借苏子卿之诗作一句话:‘我有一樽酒,欲以赠亲朋。’”

  玉乙未持盏的手顿了一下,怔愣着望向水十九。他有些不确定水十九话里的意涵。

  “我将此酒埋在此处,只可惜迄今无人能来同饮。”水十九叹息着笑道。“今日之事过后,我就当你作个朋友了。”

  这个词儿听得心里猛然一惊,玉乙未眉眼微颤,他总觉得自己曾从颜九变口中听过这个字眼。夺衣鬼曾对过往哀叹痛悔,直言候天楼中绝不可能有朋友之说。这血河地狱里似乎本不该有情与绊,否则最终只会作茧自缚,白白断送性命。

  可他瞧水十九又似是真心实意,倒无混骗他的意思,一时有些拿捏不定。

  见他默不作声,水十九蹙眉,用肘推他,冷声道,“我给你的酒都饮了,不会不认罢?”

  “不、不会……”玉乙未有些惶乱无措,连连摆手。

  “那便好!独自饮酒可真够闷的,要两个人才够味。”水十九笑逐颜开,将虚虚掩在脸上的鬼面拿开,凑到他跟前,倏地用鬼面盖着他俩的脸,悄声道。“既然是朋友,那我便帮你瞒着事儿,就这末说定了。”

  心里似是倏地炸开一道惊雷,玉乙未猛地转头,险些与这刺客撞上。在鬼面的阴影里他瞧见水十九笑盈盈的眼,像泛着幽光,粼粼发亮。可水十九如今嘴角噙着的笑意却无往日的刻薄,倒像是盈满了平静与欢愉。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发问,紧张得仿佛被扼住了咽喉,浑身先起了层鸡皮疙瘩。

  “我会帮你瞒着一些事,一些你不愿让别人得知的事儿。就当是今日的答谢,也算作是预支往后陪我饮酒的赏钱。”

  耳旁刮杂的燃烧声仿若雷鸣,充塞于天地。烈焰如剑戟直张天穹,将视界染成一片血红。山驿的厅屋在摧崩声里轰然倒地,千万点飞灰四溅,如蝶飘散。可玉乙未此时只听得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叩击着胸膛。

  水十九开口了,贴着他的面颊,每一次呼吸都会激起他的战栗。在遮去火光的鬼面之后,刺客对他微如丝缕、又笑着窃语道:

  “天山门的…小滑贼。”

第240章 (二十九)为恶不常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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