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6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心跳急促,仿若擂鼓般通通撞着胸腔,激起震荡回响。

  玉乙未浑身发汗,汗湿戎衣,仿佛手脚都变得粘稠。他缓慢地转着脖颈,最终与水十九的两目撞上。那漆溜溜的眼里仿佛噙着不可言说的笑意,危险而狡黠。

  “什么时候…发现的?”

  将这话之后,玉乙未立马后悔莫及,咬着舌头骂自己大意。如此一来他可真就认了自己是天山门的细作!可水十九不过是笑意又深了几分,道。

  “很早之前。”

  “很早是多早?”

  “水部去往湔山,你躲在骡板车下的那一回。”水十九朝他微笑着眨眼,“我往车板上刺了一剑,正恰刺中了你。你藏得马马虎虎,但忍着痛不叫的本事倒算得一流。”

  玉乙未大惊失色,整张脸落了雪似的煞白:“…那可真够早的!”看来他的躲藏与蒙混过关的本事还不到家,竟是从一开始便没教水十九相信过。惊惶感顿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玉乙未冷汗涔涔:不知旁人是否也将他真面目看穿?

  刺客似是看穿了他的担忧,笑容可掬道:“不必惊慌。除却我与死去的火十九之外,无人知晓你原本出身。哪怕是金一都不再起疑,兴许是你面目受损,他与你境况相近,对你抱有怜惜之情罢。”

  若真是让金部之首看穿,那他早该粉身碎骨于刑房之中。想到此处,玉乙未惊出一身冷汗。

  “唉,你知道么?我本打算再看着你过一阵,然后便直截了当地向水九禀报的。可这回正恰是你去成邑与水九接头,换我来守山驿,所以才教你逃过一劫。”水十九笑着叹道。

  这话让玉乙未惶恐不安,若是水十九真向颜九变报了实情,那他如今可算得朝不保夕。可他现今又拿不准水十九是否会将自己真实身份道与旁人听,这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视人性命如草芥,想必也并未将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玉乙未左思右想,只觉心惊胆寒,嗫嚅着对水十九道:“你…会把我的事…告诉其余人么?”

  水十九笑而不语,替玉乙未又斟满一杯酒,自己一仰脖将醇香酒液饮尽。滚滚浓烟中,飞灰纷扬地落满他们的肩头发上,像要将他们掩在这空廓却灼热的山驿中。

  良久,他方才咧嘴一笑,乌黑的眼里露出既天真又狡猾的神色,意味深长道:

  “想让我瞒着这事,那你往后都得陪我饮酒,少一次都不成。”

  ——

  天府街中,熙来攘往,人声鼎沸。

  从空里忽地飞来一只白鸠,扑扇着羽翅落在茶室的阑干上,驻足于探出的手指间。那白鸠爪上缚着信筒,颜九变伸手解下,从里头倒出一只纸卷来。

  此时夺衣鬼只觉困惑,他见那白鸠背上生着一块大黑斑,显然不是平日里左楼主给他传令用的飞奴。何况每回传令皆有定时,上一封密信才发了半日,如今这飞奴倒来得太快。

  兴许是给他贴身的暗卫发的。颜九变的脑海中描摹出水十二与水十九的身影,可惜水十二这段时日暂且随着左楼主混进武盟,水十九又在成邑边上的山驿守着。大抵发密信的人也不知收信人暂且调了个位儿,这才发到了他手中。

  淡黄的纸卷落在手心里,颜九变展开一看,心里却先往下一沉,像是有只铁锤狠狠砸在心上,两耳嗡嗡作响。一刹间他栗栗危惧,手足禁不住地打颤,整个人似是孤伶伶的枯叶,虚浮地在风中摇曳。

  同时自嘲之情涌上心来,霎时间,他仿佛自迷梦中幡然转醒。

  那密信黑字分明,仿佛烙痕般印在他眼底:

  “差人监看水九。”

  “若存异心,当立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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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出自苏拯 《世迷》:“为善不常缺,为恶不常盈。”

第241章 (三十)尘缘容易尽

  成邑中的山驿被大火烧尽,只余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几块石櫍躺在草野间,被灰土掩瘗。受伤的刺客们用麻布将伤口扎起,将刀剑与盛着火末的布袋搬上骡车,慢腾腾地往山林中赶去。

  叛反的土部刺客已来偷袭过这个山驿,下回该奔往另一处痛击他们。于是成邑的山驿里只留了些人手镇守,其余的都赶往未遭袭的驿中。车声辚辚,马蹄踢踏,启程的刺客们仿若利箭般奔出,转眼便没在浓茂山林间。

  方才刚死里逃生一回,玉乙未此时心里只剩忐忑之情,魂不守舍地将布袋子扛上骡车,累得同吐舌喘气儿的狗一般。可一转首便看见水十九翘着二郎腿坐在前室中,悠哉游哉地望着他。

  “……你就光看着我干活,不来搭把手?”

  玉乙未沉默片刻,没好气地开口问道。

  水十九似笑非笑,指了指自己腿上的伤,无辜又央求似的道:“我伤着了腿,动不了啦。何况咱们不是情同手足么?你帮我一把也无妨罢。”

  怎么一眨眼便情同手足了?玉乙未暗自腹诽,但一想这刺客手握着他把柄,若是惹这人不快活了,随时都能将他的事儿捅给别人,心里便在瑟缩间又安分了几分。别说是作朋友了,真要到情急之时跪下来认这人作大爷都成。

  待将装着黑火末的布袋都扛上了车,玉乙未笨手拙脚地爬到前室里,把住车缰,扭头问道:“接下来怎么走?”

  “你混进候天楼后都不做些功课的么?”水十九微眯了眼,反问他,“候天楼统共有六百六十三个山驿,我若是你,在混进来的当夜就把其名字、地处全记下来。”

  “……”玉乙未还没想到这人在教他如何当细作,无言了一阵,无奈道,“我就问个路。咱们不是…呃,情同手足么?作朋友的这么吝啬,连个路也不愿给我指?”

  这回水十九倒没和他贫嘴,只笑得更深了些,道:“直走,沿着山路,去并州。”

  玉乙未咕哝道:“这才对嘛…并州。去并州。”他“渥”地一声喊了口令,牵着缰绳驱着骡子拖车行进。可方才从口里蹦出的字眼仍在舌尖上徜徉,他咀嚼几番,头脑中忽地嗡然作响,似有雷光照彻脑海,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水十九正抱着胳臂闭眼歇息,似是觉得不对,忽地睁眼看向他:“怎么了?”

  并州。这两个字眼忽如凿子般深深扎进他心底,将麻木的记忆敲出细密裂纹。玉乙未口唇哆嗦,脸色煞白一片。

  他知道这两个字是甚么意思,他年幼时家中乘肥衣轻,雕墙峻宇,太公生辰宴时上门道贺的宾客宛如源源不断的流水,去而复来。人人皆喜笑颜开,拱手向他太公道贺:“此地得英国公,是并州之幸!”

  未入天山门前,他的名字叫胥凡,常在并州的花街柳巷、朱阁青楼里厮混。小店街、白龙庙、柳溪街,皆有他足迹遍布,庙会时节便在酒肆里一面饮酒,要一碗拨鱼,一碟澄沙糕,望着在街中跑旱船的花绿女子,惬意自在。

  那是他的故乡,生养他长大的地方。

  缰绳忽地被勒紧,陷入肉里。两头骡子嗬嗬直叫,刹住脚猛地一颠。水十九正倚着藤板闭目养神,忽地被甩起来,头狠狠磕在板壁边,不由得叫道:“停下来作甚!你不会连车都不会驾吧?”

  玉乙未冷汗直冒,眉眼低垂,咬着牙抓紧缰绳,半晌才嗫嚅道:“候天楼这回去并州…是要做何事?”

  他的心中忽地生出一股不祥之情,他总觉得这群杀人厉鬼聚集驻足之处绝不会有好事发生。

  水十九揉着脑袋,又慵懒地斜倚着,漫不经心道:“多半是去山驿里接应罢,不过最近水部要清理门户,大抵是要将先前劫杀的天山门弟子削株掘根吧。”

  一刹间,一股恶寒自脚底涌上,利箭似的贯穿了全身。玉乙未颤声道:“你说…什么?”

  他的思绪仿佛被霎时扯回那个在栈房中血流成河的凄惨寂夜。断肢残臂洒满一地,天山门弟子血流成河,化作毫无声息的肉糜。玉执徐被火铳打穿身躯,湮没在群鬼一拥而上的漆黑身影间。

  玉乙未浑身的战栗无法停止,那一夜的记忆仿佛横亘于心上的巨大伤疤,如今被残忍扯裂,汩汩流血。

  水十九漠然地摆弄着手中的铁镖,满不在乎地道:“先前围杀天山门弟子时不是正恰有人出手搅局么?所以才教数位天山门弟子得以脱逃。正恰水九手上拿到了天山门下山弟子的名簿,连每人各家的所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群天山门的雏鸟,想必也不曾见过世上风浪,死里逃生后定会六神无主、无处可去,只得归返家中。”水十九微笑道,将手在脖颈处一划,作切断状,“然后咱们再入各家中一查…便能将这群瑟缩孬种一一揪出,斩草除根。”

  这人说得轻易,可字字都几让玉乙未椎心泣血。他于战栗间回想起那个漆黑的夜里,倒在血泊中遥遥远望着他的玉执徐,无声地用眼神劝他逃离那处血狱。他俩使尽浑身解数,豁出性命,才换回寥寥数人的生机。

  可如今候天楼仍要穷追不舍,痛下狠手,将他们拼死换回的生机彻底斩除!

  水十九颇会察言观色,见他面白如纸,心里已猜到了几分,笑道:“对啦,我险些忘了,你是天山门的。再让我猜上一猜,并州是你老家罢?难怪你着急万分,是怕咱们出手伤了你家中爹娘与妹子?”

  恍惚间,玉乙未神思迷离。微风拂掠过面庞,将他心绪托向远方。他的目光仿佛越过峥嵘万木、青山秀水,刹那间落于并州之中。他望见昔时的自己不稼不穑,游手好闲,着云提花绢衣裳,带着一身秦楼楚馆里花娘们的熏衣梅花香,日日惬意自得,喝小酒,听小令,翘着二郎腿在临街酒肆里睡上一天。

  然后他爹会勃然大怒地从英国公府中跑出,抄着布鞋底来打他脑袋,把他从竹椅上踢下,直揍个鼻青脸肿,揪着头发将他拖回府里。他爹渐上了年纪,满面皱纹,拖起他来时愈发气喘吁吁,每行一步路都得狠命地捶着老腰,然后将他丢进武场里破口大骂一通。

  他虽总埋怨他爹迫他读书习剑、入了天山门的事儿,却也不总是怨忿的。他娘死得早,自打他记事以来就不曾见过几面,是他爹把他拉扯着长大,不厌其烦地扭正他的性子。后来他背着行囊艰难地跋涉上天山,一扭头便能看到他爹拄着拐棍瑟索着在天梯下远眺他的身影,茕茕孑立,孤苦伶仃,在茫茫雪里似一粒小胡麻点。

  不知觉间,热泪盈满眼眶,断线珠子似的从颊边淌下。玉乙未抓紧缰绳,用衣袖囫囵擦了一番脸,咬着唇呆坐着。

  支持他到今日的所有念想,似乎只放在了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小师妹玉丙子,另一个便是他爹。他在这刀山剑树间担簦蹑屩,为的便是终有一日能走脱候天楼,归返故乡。

  玉乙未猛然转头,却见水十九嘴角含笑,眼神却淡漠凉薄,“我劝你——当断则断。”

  这话像晴空霹雳一般直直炸在他心头。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玉乙未沉冷地发问,声音却在句末发颤上挑。

  骡车在土路上停下,日暮林荒,飞鸟扑簌而过。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与冷寂如阴云般盖在头顶。

  水十九撑着面颊微笑着看他,目光在阴翳林中显得有些森然,“你也是肯将半张脸皮剥下的狠角儿了,自然也该懂得这个道理。如今你想从候天楼脱身,正与在望乡台阴攀刀山无异,身上挂累愈重,往下掉得愈快。”

  未及刺客说完,玉乙未便双目圆瞪,扑上前来一把抓住他两肩,疯也似的摇晃,颤声发问:“要做甚么?你们究竟要去并州做甚么事,之前灭了天山门二珠弟子还不够么,如今你们又在盘算着甚么!”

  他心底早已知道答案,却仍在执着发问,死活不愿相信。

  刺客的嘴角仿若无风湖面上泛起的一丝涟漪,划开欢愉而淡漠的弧度。水十九平静地望着他,像在悲悯地看着一个可笑可叹的人。

  “火十七,既然我认你作朋友,那便再次告诫你一句。若你还算得个有血性的人,那么就该有所觉悟。如今已然变天了,左楼主所为皆是为了倾覆这世道,但若能捱过这场血雨,一切便会止息。候天楼会将所有天山门弟子赶尽杀绝。若有知情者…其亲眷也不例外。”

  “在往后的十日中,你最好‘不看,不闻,不说’。不论你的亲朋遭何等对待,都应饮泣吞声。”

  水十九道。他的眼里泛着森然寒光,也伸出手搭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做个死人吧。如此一来,你便能活着。”

第242章 (三十一)尘缘容易尽

  并州乃九朝古都,正是北方重镇。城高池深,街巷宽窄曲直,盘布于城。城中虽有王室气派,却也不乏市井之气,此时更是热火朝天。

  时值夏旱,人人聚到龙王庙中上香祈福,抬阁游街的队伍长蛇似的充塞街头巷尾,只见攒动人头间立起一支铁棍,铁耳上踩着几个着团凤蟒服的小孩儿,一身金灿红紫,用一端系在铁棍上的白绫捆着腰间。竹片轧着奚琴时,她们便轻灵起舞,仿佛蝴蝶般上下舞动。

  街里人山人海,沸沸扬扬,四合头中却清净。无人注意到描金漆画的屏门后淌出几线深色的线,血水汇聚成蛇,在地砖上蜿蜒爬行。窗纸上溅出一串红梅似的血迹,风里涌动着厚重的铁锈味儿。

  檐上蹲着几个鸦鸟似的人影,是扛着刀剑的候天楼刺客。刺客们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院中,偷得闲来交头接耳:“这家的人杀尽了么?”

  “杀完了。一个老妈子,一个老爷子,三个丫鬟,一条天山门的漏网之鱼。”另一个刺客扳着指头数道。“说来可笑,那天山门的小崽子从天府逃回后,竟躲进了堀室里,终日不敢见光,以为这样便能逃过咱们搜捕…”

  众刺客哄然大笑,将剑上血抖净,用细布慢慢摩挲剑刃。他们将从名簿上誊抄来的纸页仔细比对了一番,火部将那日残杀的天山门弟子的尸首运入山中掘坑填埋,动锹之前都会在名簿上将尸首名姓划去。天山门弟子佩剑的剑格上皆有名姓篆文,故辨清身份也算得小菜一碟。

  有人站起身来,随性地伸了个懒腰,问道:“下一个要杀的人是谁?”

  “英国公府,胥凡。火部发过密信,说是未在尸首中寻到他。那人在天山门的名字,似是叫…”

  刺客急躁地翻动着名簿,啪地一声将其在掌心合起,冷笑一声道:“…玉乙未。”

  ——

  街中摩肩接踵,张袂成阴,满眼尽是攒动人头。擀着面卖油饼的摊贩,在火灶前蒸肉的店家,打着竹板说戏的盲乞儿,吆五喝六声连成一片,仿若一片汪洋。

  玉乙未在人群里被推来挤去,手脚皆汗津津的。他摸了摸脸皮,隔着一张蚕丝面能摸到凹凸不平的疤痕。

  这张人面是水十九给他贴上的,说是照着他原本的脸型挑的最好的一张。用灰泥塑形太费功夫,他如今套着这张假脸,竟也巧合地与原本容颜有个七分相像。

  水十九在他身旁吊儿郎当地行路。他俩如今看来就像一对着椒褐衣的小混子,肩里扛着哨棍落拓不羁地在街里闲晃。只是那哨棍内里中空,藏着柄短剑,为的便是能于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毙命。

  “我…我们是要去杀人么?”

  玉乙未嗫嚅着问道,紧攥的拳里生出痛感。如今他是候天楼刺客火十七,自然做的不是良善之事。

  “是啊,天山门里有几个你的同乡,正恰让咱们收拾上了。”水十九晃着手里的名簿,微笑道,“瞧你这番不情愿的模样,到如今还是不愿下手罢?不愿做被人害者,便做害人者。”

  见玉乙未依然脸色煞白,频频摇头,他又道:“你知道打消其余人对你的顾虑最好的办法么?那便是杀人。你杀的人愈多,便愈像与我们一般的厉鬼。”

  这人的言语仿佛裹着蜜胶的烈毒,在心底的罅隙间乘机而入。如今的他早无律法管束,既在酒肆里用剑杀过人,也替其余刺客修整过杀人的剑与火铳,手上早沾了罪孽的血。

  “我不想…杀人。”玉乙未固执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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