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7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他已有好几日未曾见到水十九了。那刺客一得闲便缠着他喝酒,喝醉了又爱抱着他蹭,说些胡话,可不论什么胡话都比不过当日水十九说的那句“候天楼近来要有大动作”。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从雷家劫来的黑火末堆了几间仓房,分量足以炸平半个并州城。玉乙未心里有些不安,拿这么多黑火末要做甚么事?而且他听闻候天楼从数年前起便一直想攻下雷家,取得火蛇经。

  趁火部的其余人正在捣火末,玉乙未抄起腰间系着的无常鸟面,盖在脸上,蹑手蹑脚地顺着屋脊溜之大吉了。

  一路拨草弄叶,他摸到了坑道边。坑洞被掩在一片翠绿树影里,绿油油的地锦垂落下来,像一片门帘。玉乙未猫腰钻进坑洞里,里面黑漆漆的,一股刺鼻的石流黄味儿。

  来候天楼的这段时日他摸清楚了,山驿里大多时候会有神龛,垂帘后供着个叫“易情”的神仙,也必定会有坑道,里头藏着黑火末和些粮糗。这是用来给刺客们临时栖身的,一面是为防备奇袭,另一面是为防有人将山驿梁基烧毁。

  可惜如今许多坑道都被土石埋了,刺客们也不再守着坑口。玉乙未顺着松垮朽坏的绳梯跳下来,洞里黑黢黢的,像猛兽的血盆大口,凉风飕飕地扑在脸上,在耳旁发出阴森可怖的呜咽。

  他提着琉璃罩灯,小心翼翼地摸去了坑室里。这儿堆着的黑火末不多,都被包成方包,豆腐块似的垒着。许多都已受了潮,用不得了。玉乙未在坑道里走了一遭,心里略略记了一番坑道的走向,可没走几步路便发觉前头的路被土块拦住,连铁锹都挖不开。

  玉乙未苦恼之极。他总有一天得带玉丙子远走高飞,逃出候天楼。如今有了水十九的照应,他自己倒好逃,可玉丙子是那左楼主要的人,被重重看管,每日身边都有不下五六个刺客打着转,又怎能顺顺当当地与自己一同出逃?

  本想着用这废弃的坑道暂且藏身,可看来这儿路都走不通,要是山驿的刺客全来围杀他俩,他俩准会被困在这处不得脱身,只教敌手来个瓮中捉鳖。

  突如其来的,他开始疑惑起候天楼近来备这么多火末的原因,是想炸平甚么地方么?玉乙未想起了烈火熊熊燃烧的模样,火蛇妖冶而灼亮地蜿蜒、跃升向天穹,将屋舍尽数吞噬。书页在火中被烧作灰烬,蝴蝶一般纷零飘飞。

  火…如果用火的话,可以将纸页烧尽,只留下漆黑的灰烬。

  水十九说过,这世上的一切于左不正而言,都如一块白幕之下的灯影戏,也就是像一本话本。若是用刀剑、剪子,只能剪个七零八落,仍然会有碎片残存,但如果用火烧,那便一点踪迹都不会留下。

  左楼主她…是不是想像将书页丢进火里一般,要彻底地灭掉甚么东西?

  正当玉乙未杵在原地左思右想时,突然间,一道惨亮的光倏地打在他身后。

  坑口忽而现出几束光亮,有人拨开地锦,让白惨惨的日光落了进来,在地上留下一片霜似的痕迹。一只无端鬼倏然出现在坑口,幽邃的眼窝仿如黑洞,目光直直射向他的后背。

  “火十九。你在这里…做什么?”

  玉乙未的心仿佛漏跳了一下。他缓慢地回过头来,像一只钻入吊脖套的小兔儿,惶惑而毛骨悚然地望向坑口的刺客。

  他的喉咙忽而变得干涩之极,说起话来时喉间都仿若会扑簌簌落下土皮一般,“我…来这里……”

  “…看一看。”说完这几个字,他的嘴巴便好似被缝上一般,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无端鬼幽幽地探着脑袋来看他,在坑道里投下狭长而厚重的阴影:“有甚么好看的?”

  这刺客起了疑心,要找他的麻烦。玉乙未想道。他有点后悔从火部的仓房里溜出来了。也许一直有人多看他一眼,事事都在监看着他。

  玉乙未挠了挠脑袋,努力让声音平缓下来,把自己握木杵握得红肿的手指翻给他看,“我想着…这儿的黑火末说不准还能用,就来找一找。因为白日里捣药捣到手肿了,我便想偷个懒……”

  这说辞没打动无端鬼,他的目光正恰如磨利的刀剑,不由分说地将玉乙未贯穿。刺客咄咄逼人道:

  “任谁都知道坑道里的黑火末受了潮,不用得了。你到这儿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无端鬼语气淡漠,像是在审讯般一步步探着他。玉乙未像被逼到了悬崖边缘,摇摇欲坠,慌乱之下摆手道:“其实…我是来……找东西吃的!”

  “…找东西吃?”

  “坑室里不是有些粮糗么?我肚子饿,没吃饱,便想来寻有没有还干着的。”玉乙未冷汗直流,胡说八道。

  刺客静默地凝视着他,仿若一块堵在坑口的磐石。玉乙未的胡言乱语落在他身上时仿佛没有回音,他整个人都似盖着一张漆黑的布幕,将悲喜藏起。

  良久,无端鬼道:“你跟我来。”

  身影从坑口离开了,地上又露出一片苍白的、似霜雪一般的光。玉乙未挂着一身冷汗,独自站在漆黑如墨的坑道里,寒风从幽邃的另一头吹来,针扎似的刮在身上。他踉跄着走了几步,缓慢而沉重地爬上了绳梯。

  无端鬼站在坑道外等他,伫立在没膝的杂草中,像半截朽木般无声无息地望着他。见玉乙未爬上坑道来,便不声不响地迈开了步子。

  这人走得很快,三步并作二步,身影犹如鬼魅般在丛簇翠草间穿梭。玉乙未先前还能快步跟上,后来只能撒开腿拼尽全力地奔跑,累得气喘吁吁。一面跑,他一面大喊:“喂!等等!”

  “你要我做甚么?喂!慢…慢一点儿……”

  待一路曲折蛇行,最终站在馆驿前时,玉乙未已是连腿都站不直了,撑着膝盖落水狗似的气喘嘘嘘。

  无端鬼对他冷淡地道:“以后不许独自出火部仓房。”

  “嗯…嗯。”玉乙未抹着汗,支吾应道。

  “近来火部最缺人手,武盟大会在即,你若是怠工,最后倒楣的还是候天楼。”无端鬼倏然凑近他,鬼面猝然逼近,阴影像一大盆冰水般洒在他脸上,“你知道你近来与水部刺客同行的原因么?”

  是说作为他搭档的水十九么?玉乙未懵然摇头。

  “水部都是群揣奸把猾的人!生性多疑,却又能装得若无其事。”无端鬼的两眼忽而眯得细狭,咬牙切齿道,“他们是水九和左楼主的眼,对可疑的细作看得最紧…”他嘟囔了一会,忽地死死钳住玉乙未的肩,在他颊边冷声道。

  “…火十七,你不是细作吧?”

  玉乙未的面颊上有些发毛,无端鬼的呼吸喷在耳边,让他汗毛卓竖。他沉默良久,谨慎地斟酌了一番词句,最终道。

  “……我会向水部自证清白的。”

  无端鬼没说话,在扫了他一眼后猛地放开了他,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把,推搡向驿舍。

  “现在暂且不用你去捣火末了,上回你不是与人换过看着木家那女孩儿的工作么,应该熟悉了些罢?”

  玉乙未愣愣地被他推搡着,抬眼一看,不知何时他俩已站在了驿舍之前。几个着漆黑戎衣的刺客按着刀剑立在门前,好似凶煞门神一般,鬼面浸在屋檐森冷的阴影里。木屋的柴扉半敞着,里头传来细细碎碎的捣药声。

  这是玉丙子的住所,她正被刺客们看守着,在里面研着药草。

  无端鬼道:“先前看着木家那女孩儿的火八被左楼主要去了,你来顶上。上回她哭闹时你不是让她安静了么,我觉得你正合适这差事。”

  不知怎的,玉乙未眼里忽而有些湿润,一股热流涌进四肢百骸——他总算能见到小师妹了!但当他急不可耐地踏出一步后,浑身便似被抛入了冰窟里。

  所有的刺客都在盯着他。无端鬼,拔口饿鬼,金银鬼,十数道目光宛如箭镞,四面八方地将他钉穿。四周似乎变得极冷,草叶簌簌地动,风从衣洞中涌入,在长出鸡皮疙瘩的肌肤上摩挲。

  他被监看着。玉乙未陡然一震,缓下步伐,艰难地咽下唾沫。前些日子他似乎得意忘形了些,忘了此处本就是个血河地狱,走错一步便会落入火海刀山。

  “去啊,火十七。”无端鬼两眼发出炯炯寒光,似笑非笑,“去好好照料她,咱们看着你。”

第248章 (三十六)尘缘容易尽

  玉丙子站在屋中,正垂头抱着研钵,铜冲子一下一下地在零碎的草叶间撞着,发出入耳惊心的脆响。乌黑的发丝如瀑泻下,将她眉眼掩在一片阴影下。

  她站在幽暗的驿舍里,几丝日光钻过步步锦窗的棂条,细细碎碎地落在她身上。一片昏黯冷寂之中,四周皆如浸在淡墨之中,唯有她一袭白衣,亮得似乎有些透明。

  忽然间,她的脸微微一动。有几滴圆圆的水迹在桌上漫开,在灰尘遍布的木桌上洇开深色的印迹。玉乙未踏入门槛时,正恰撞见了这一幕——那是泪。玉丙子在啜泣。

  “总算来啦。”玉乙未呆怔伫立,肩膀却忽而沉沉一坠,有个戴着炬口鬼面的刺客从黑影中滑出,将臂膀重重地搭在他肩上。炬口鬼审慎的目光在他身上游弋。“火八那小子翘了这处的班,我还忙得焦头烂额呢!你是叫火十七吧?去把那木家的女孩儿哄好。”

  炬口鬼拿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他,将玉乙未一把推向玉丙子。玉乙未神情恍惚,脚步踉跄,跌撞着挨到玉丙子跟前。

  玉丙子缓缓抬头,青丝犹如水帘般倾泻,她的两眼像幽黑深潭,在发丝后黯淡地盯着他。那是无情的、注视着杀人恶鬼的眼神。

  身后是刺客灼烈的目光,玉乙未冷汗直流,他不知刺客们对他的怀疑究竟到了何等地步,只得先作了个长揖,“呃,姑娘,别来……无恙?”

  “……是你。”玉丙子死盯着他的无常鸟面,良久,凛若冰霜地呢喃了一句,又别过了头。

  他俩曾在押送的车棚里见过面,那时玉丙子满脸泪痕,手里握着衣带,怆然而悲哀地仰望着他;而他因这小师妹要投缳自缢而焦头烂额,又因刚割毁自己的面皮而处于七颠八倒的怖惧之中。

  玉乙未从未见过玉丙子这般冷漠疏离的模样。往时在天山门中时,她每每见到自己同玉执徐共行,总会挥着手笑靥如花地奔过来,一面同玉执徐东拉西扯,一面拿眼偷睃着自己。他俩目光相撞时,玉乙未总会羞得耳朵根通红,怯怯地转过眼。这时小师妹总会咯咯笑着偷扯自己的衣袍,口中叫道:“乙未师兄,你为何不看我呀?”

  他不敢看她。玉乙未心中绞痛,他如今是缄口无言的火部刺客,在小师妹看来不过是只杀人厉鬼。

  沉默凝结在他俩之间。玉乙未尴尬地挠着脑袋,没话找话,“你…这段时日有受伤么?”

  他最关切的就是玉丙子的安危,也怕候天楼刺客怠慢了她。

  玉丙子冷冰冰道:“关你何事?”

  “嗯,我看你也…不像受了伤的模样。”玉乙未笨口拙舌,嗫嚅道,“这段时日我来照看你,有甚么事儿尽管吩咐我。”

  炬口鬼在旁嗤笑一声:“这么低卑,你是被这小妞儿美色迷了眼,要赶着给她做牛做马啊?”

  前方也射来如箭般的视线,玉丙子对他怒目而视:“不劳你费心。”

  玉乙未左右不是人,只得难堪地闭嘴。

  小师妹低头摆弄了片刻铜冲子,玉乙未只能呆立着看她忙上忙下,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只当是屋里杵着的无声无息的梁柱。

  沉默了片刻,玉乙未心痒难耐,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从方才起,玉丙子便一直在垂头将研钵里的药草捣碎,混上水,和成膏泥。玉乙未见了,又添了一句:“这些是甚么药?”

  玉丙子凝视着研钵。不知怎的,她的眼微微睁大,瞳仁空洞,仿佛浮着层云翳。许久之后,她道:“是治伤的药。”

  “谁伤到了?”

  “天山门的弟子。”她猛然看向玉乙未,目光凌厉却空虚,声音放得极轻,可每个字儿都像是要在玉乙未心上划出血痕。

  “你不知道么?这里的山驿里都是被关押着的天山门的门生,你们日日拿藤鞭、宽板来打他们,用铁钳弄碎他们的手指脚趾,给他们灌药,教他们七窍流血,并以此为乐。”玉丙子像是在瞪视着他一般,冷冽地道,“这种事究竟有甚么好玩的?为什么能将人用作享乐之物?”

  这些话让玉乙未愈发难以呼吸。他想起在馆驿后一架架的染血斑驳的囚车,还有山驿里日日回响着的古怪的凄厉幽鸣。他本以为是野兽的嗥叫,原来那是人的悲鸣。这处也许离候天楼的老巢近了,刺客们便将药人暂且集中在这山驿。

  见玉乙未张口结舌,无话可说,玉丙子默然不语,低着头继续捣弄药草。过了许久,她白皙的手指突而停滞了片刻。玉丙子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叫……火十七?”

  “…是。”玉乙未慌忙回答。

  “火部的…火十七?”

  “正是。”

  铜冲子的声响戛然而止,玉丙子缓缓转过头来,她的面庞清丽而白皙,仿佛在浮尘游弋的驿舍里泛出些微莹光,此时甚而白皙得过了分,化作失却血色的惨白。

  她的朱唇一开一阖。“杀掉执徐师兄的,是火部的人么?你也是…火部的人?”

  胸膛里仿佛被铁锤重重敲了一记,玉乙未两眼睁大,两耳似在嗡嗡震响。他头昏脑胀,只觉似有蚊蝇在耳边盘旋,扰杂着他乱麻似的思绪。

  他的胃里泛起了酸水,那个黯淡无光的夜里的血腥味仿佛渐渐飘来,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鼻间。他紧抿着唇,因为一张口兴许就会吐出来。

  小师妹的脸庞似乎在面前渐渐扭曲,融化成灼烫的铁汁,哧喇喇地倒在他心上。玉乙未木然点头,喃喃道。

  “……是。”

  玉丙子看起来意外地冷静。她问道:“是你杀了执徐师兄么?”

  “不…”

  “但执徐师兄是被火部刺客所杀,你是他们的党羽,是候天楼的爪牙!”

  玉丙子咄咄逼人道。她的话正像尖矛,将玉乙未逼向悬崖边缘。其实她的每句话都不假,可事实却不像是这些话串起来一般。

  玉乙未被她的汹汹气势猛然慑住。炬口鬼在他背后幽幽注视着他,愈发教他如履薄冰。

  良久,他艰难地点头。“是火部…我们杀的。”

  脸上的无常鸟面重抵千钧,将他的真心包裹。玉丙子冷眼望着他,眼里似写着刻骨恨意,将他视作不共戴天的仇雠。

  玉乙未正垂着头,忽而听得一声脆响。研钵从玉丙子手中兀然坠落,骨碌碌地滚到了他脚边。他惶然抬头,眼里却只捕捉到雪白衣角落下的残影。玉丙子以手捂面,从他身边仓皇落逃。

  她钻进了小间之中,猛地将门扉紧掩,门扇像蚌壳一样死死闭上。

  炬口鬼作袖手旁观状,呵呵笑道:“那里是制药用的小间,那丫头硬说有些药末见不得光,得放在那小间里磨。咱们也没法,便给她腾了那么个去处,反正她也逃不出这驿舍。有时她发了脾气,得在里头闷上一整日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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