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7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那她还会…出来么?”玉乙未颤抖着吐息,惴惴不安。他觉得小师妹准是听到他的话后生气了,伤透了心。

  可他着实没有办法,如今已走投无路。他还不能叫这群恶鬼发觉他的真实面目。

  “顶多待到晚膳时候吧,那时她便会出来的。”炬口鬼笑嘻嘻地道,“凡是个人便得吃饭,她再怎么摆臭脸色给咱们看,到底也是个娇养的女娃娃!”

  他们在条凳上坐了许久,小间里起先仍有些微啜泣声,后来渐趋息静。屋外日影西斜,夕晖在石砖上如血流淌。轮值的刺客提着食盒来了,与玉乙未换了位儿,他还是没等到玉丙子从小间里出来。

  “她不会在里头寻死吧?”玉乙未被轮值的刺客催着走了,可他仍不放心,问道。

  炬口鬼冷笑:“岂会让她那么轻易地死?不瞒你说,自打上回她想自缢之后,水九便威胁过她,若是她再寻死,候天楼便会割下所有扣作药人的天山门弟子的头,谅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玉乙未点头,沉重而迟缓地起身,往门外挪去。

  这时正恰是晚膳的时候,伙房里有大碟的剔面板子,玉乙未从驿舍里出来,装了碗后拌着碎肉吃了几口,状似随意地在房前瞎晃。等在房上监看的刺客略略将目光往旁撇开,他便把碗筷放在杂草里,飞也似的蹿向一片浓茂草叶中。

  在房檐上栖身的刺客低头,只见地上摆着一副碗筷,碗里的剔尖面只咬了几口。

  “喂,火十七那小子去哪儿了,你方才看见了么?”

  另一个刺客嫌恶地皱鼻。“出恭去了吧,先前他还到处讨粗纸呢。还有…别在咱们吃饭的时候问这个。”

  林中,玉乙未一路疾奔,压着脑袋穿林拨叶,气喘吁吁地在坑洞处停下。他警觉地四望,此时日头已被群山咬尽,树林中似有一团浓墨似的黑雾,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南北,连远近都在这漆黑之中模糊不明。

  虫声海潮似的此起彼伏,偌大空林中,玉乙未孑然而立。夜色仿如宽大帐幕,将他整个儿围起。

  他不敢点火折子,盲人似的四下摸索,小心翼翼地拨开地锦,踩在绳梯上下了坑道。这回他手脚很快,蹿到坑室里用刀割开纸包,将火绳取出。他要做的是要将火绳接起,在山驿的坑道里布下由黑火末做的长蛇。

  先前玉丙子说的话在他耳边回荡。这山驿里不仅有他与玉丙子两个天山门之人,还有不少被充作药人的门生!玉乙未心潮激荡,又急张拘诸之极。心口似是又压上了数块巨石,他要救的人看来不止一个,倒还有一群。

  坑室里的黑火末刮去表面受潮的一层,里头竟还能用。玉乙未小心地藏身在坑凹处,吹着了火折子,将先前留下的琉璃灯点亮,就着昏黄灯火开始搓接火绳。

  光阴似水,大半个月的日子转瞬即逝。山驿阴来晴往,时而被狂风骤雨浇淋,时而风和日丽。

  在这半月里,水十九依然不见踪影,玉乙未白日里一面在火部仓房里捣黑火末,一面去玉丙子的舍房轮值,夜里便偷溜进坑道里接火线。

  他的手上长了厚厚的一层茧,是握捣火末的木杵时磨出来的。玉丙子依旧不爱理他,发起脾气来还把碾子狠狠扔往他,她那气力砸得玉乙未险些吐血。玉乙未总在晚膳时候开溜,饭没吃上几口,常在接火线时饿得头昏眼花,一头栽地上睡了。

  后来他学聪明了,兜里常揣着块冷硬的锅盔,饿极了还能啃两口坑道里留下的粮糗,可惜那里面发霉的居多。

  处暑过了,秋水潺湲,荻花残落。

  在檐上守着的刺客交头接耳:“火十七那小子整日跑去出恭,不会真把茅厕当自个儿家了罢?”

  刺客们絮絮低语,“可能他吃得辣,得了后不利之症,拉不出来……”

  在漆黑的坑道里,一盏琉璃灯洒下一片黯淡朦光。玉乙未偷摸着找了把土锹,从坑道的另一头挖进去,费尽全身气力在堵塞的土石上砸开一条小隙,从缺缝间将火线两头接起。

  在坑道的沿途上,他把干燥的黑火末包成包,分着摞在道上。玉乙未甚而还偷着着把一架板车弄下了坑道,用来运黑火末。坑室里的包裹太沉,他扛不动。

  转眼间,中元节已至。天气又凉了几分,刺客们换上了厚戎衣,山驿里铺了一层毯似的黄叶,每走一步都似踏进金黄的海洋里。

  坑道的每条路都被玉乙未摸得熟透。如今每条道上都布有了成包的黑火末,只要一点火线便能将这山驿梁基炸塌,让此处燃起熊熊烈火。

  “终于……”他瘫在坑道底,望着昏暗的土壁长舒了一口气。

  玉乙未从坑道里爬上来,脸上尘土遍布,乌七八糟。他抹了把颊边的汗水,正恰是拂晓时分,天边绛紫的云幕被朝阳拨开,日光明媚灿烂,浓茂林间画出千万道亮丽明线。黎明的时候到了。

  在一片朦胧晨曦里,玉乙未将土锹掩在落叶之下,拖着疲累的步子往自己歇息的驿舍里走。晨风微凉,拂去他身上的淋漓汗水。他在坑道里捱过了近两个月,总算给自己逃跑的后路清了淤。

  只要之后拣个良辰吉日,带上玉丙子从这山驿里逃出,他便算得完成此生一件大事儿。如今玉乙未浑身畅快,一直以来压在肩头的重担似是终得卸下,他只想滚进被窝里,呼呼大睡一番。

  驿舍边静悄悄的,只听得鸟雀凄凄冷冷的鸣叫。玉乙未在井边汲了桶水,把脸和手脚都胡乱洗净了,换下来的水里飘着层灰。他舒着懒腰钻进驿舍里,四处张望,想找自己睡的地儿在哪。刺客们常挤着住在一块儿,他先前也用稻秸秆铺了个过夜凑合用的小窝,里头偷塞些银钱和画着春宫戏的小册子。

  但玉乙未方一抬头,便像冰雕似的冻住了。

  梁柱边倚着个人,半个身子浸在影子里,可另半张脸却在晨曦里显出毫无血色的苍白。那人在默然底凝视着他,有血水淅淅沥沥地从他指尖坠下,在地上洇成一片。

  那是水十九。他的身影在一片金粼粼的浮尘间被映得有些虚渺,像只有个浅薄的影子,微一眨眼就散了。

  玉乙未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他快步走过去,脸上流着冷汗:“水十九…?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上去推了一把水十九。“你们水部不是有别处的寮房么?你是不是有一月多未曾出现啦,是接了甚么难缠的密令么?”

  刺客被他握住双肩时,忽而微微颤了一下,他听到了水十九吸了一口凉气。正疑惑时,玉乙未只觉掌中濡湿,稍放开手掌一看,却见晨光中掌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那都是血,是从水十九身上淌下的血。

  “喂,水十九…水十九!”玉乙未登时心震神摇,慌忙去扶他,这才发现水十九遍体鳞伤,气若游丝。他像只被敲破了外壳的窟儡似的,外皮正簌簌剥落,从里头汩汩流出鲜红水液。

  可水十九却睁着眼,恬静地微笑着凝望着他,似是在企盼着他的答话。

  水十九开口了,声音嘶哑却柔和:“火十七。我与你在并州…放过了一人,没按着名簿上来杀人,对么?”

  这话问得突兀,又让玉乙未觉得古怪。水十九与他独处时总爱缠着他叫胥凡,仿佛这个与候天楼相异的名儿能给这人带来莫大的快活一般。

  沉默片刻,玉乙未微微躬身,直视着他的两眼。水十九没戴鬼面,双眸漆黑而浑浊,似被搅浑的泥池,但在晨晖中又雾蒙蒙地发亮。那双眼里映出了玉乙未的身影,微敞的驿舍门,窗外金黄而舒展的枝桠与秋叶。还有——正蛰伏在暗处的刺客的影子。

  玉乙未正如遭了晴空霹雳一般,死死地盯着水十九的眼。

  他在水十九瞳眸的倒影里瞥见了在窗外鬼祟窥视、在檐廊中持刀而立的刺客们的身影。

  他们被包围了。

第249章 (三十七)尘缘容易尽

  玉乙未扶着水十九跪坐下来。

  他摸了摸水十九身上的骨头,所幸都没断,看来身上皆是些皮肉伤。可再硬骨头的刺客也禁不住几月来的痛打,候天楼刑房里都是宽板儿荆条一齐用上,若用刑人有心,准能将人打成肉糜。

  但水十九还有气,候天楼想留着他来钓出自己的话。玉乙未想起自水十九眼瞳重瞥见的身后刺客们的倒影,他们虽围在驿舍周围虎视眈眈,却暂无下手的打算。这群恶鬼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若不是他偶然瞥见,还不知这驿舍外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你怎么了?为何伤得这么重?”玉乙未虽是明知故问,心里却也焦急,慌忙问道。

  水十九却连支起眼皮的气力也无了,他颤着眼睫,又轻而缓地问了一遍:“我与你…在并州……是不是放过了一人?”

  在这种时候他还在说些听似无关紧要的话,更让玉乙未听得心急如焚,但同时也觉蹊跷。水十九说的应该是他们在并州放过胥益的事,这事他俩早心知肚明,更要守口如瓶,不对外人提起。

  可如今水十九却在气若游丝之时当着众刺客的面频频发问,也正是说——这是一个诱他道出实话的陷阱!

  也不知是什么把柄落在了刺客们的手里,这才使得水十九被严刑拷打了一番。玉乙未也拿不准这家伙有没有吐露实情,当即紧张地摇头:

  “你在说甚么话?这事从未有过……”

  水十九默然地盯着玉乙未,神色微缓,紧绷着的眼底透出几分苦涩的宽慰。

  但他的气息太轻了,每一次呼吸都断续犹如细丝,面庞苍白如雪,仿佛所有的血都已从他的躯壳中悄然流走。

  身后传来冰冷砭骨的声音:“…你还要狡辩!”

  刺客们一刹间鱼贯而入,漆黑的身影挨挨挤挤地充塞了驿舍。两人像被黑幕子重重围起,被一双双仿若枭鸟的眼死死盯住。

  刺客中忽而走出一人,凶恶之极地望着他俩,正恰是只青面恶相的无端鬼。无端鬼手里提着只方鸟笼,其中关着几只灰羽令鸽,毛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鸽子不安地扑楞羽翅,咕咕大叫,叫声在空廓驿舍里一波三折地回荡。

  “这笼中本有四只报信用的飞奴,如今却只余两只,你把另两只放去了哪儿?”无端鬼一把揪起玉乙未衣襟,恶狠狠地发问,“水十九在并州杀人时走漏了风声,有邻舍说见你俩寻了一大捧稻秸秆铺在车上,你们是不是藏起了人?”

  无端鬼又咄咄逼人地问道,“给水九…少楼主报信的令鸽被掉了包,这又是不是你搞的鬼?”

  玉乙未惶急摆手,大喊道:“没有这些事!你们是不是哪儿弄错了,凭什么要污我的清白!”

  “那你和水十九出并州城又是如何一回事!”

  “我…途中便与他走失了,”玉乙未临急扯谎,“先前与水九在一块儿时,他吩咐我去购置些素绸,用作衣裳裁料。哪想到与水十九走丢了,我那日就与他待过半天,后来他去作甚么事我一概不知!”

  众鬼沉默地伫立。玉乙未扯谎可算是一把好手,再加上他搬出了水九的名头,愈教这群刺客拿捏不准。

  良久,有人道:“这小子虽说可疑之极,但确实并无证据说他与这水十九有所勾连。”

  “不错,虽说是水十九的搭伙人,但毕竟是各为两部的人,其间未通过气也算得寻常。”

  “他是火部的人罢?咱们不好动,让火七来好好审他一番…”

  喧杂的低语在群鬼中响起,嗡嗡作响,好似蝇虫飞旋。

  看来候天楼确实并未抓住他怀有叛心的确凿把柄,玉乙未心里先微松了口气,却依然如临深渊。他们兴许是怀疑上了水十九,可还没能将他彻底打为叛犯。

  他已隐隐察觉候天楼中亦有等级之分,众鬼们对金、火二部敬重之情较其余几部重,约莫是这两部管着兵铁杀伐。若是随性杀了,定是候天楼一大损失。

  无端鬼凝望着鸽笼,鬼面后的眼里却迸发出浓厚的戾气,又狠狠扫向玉乙未,“不,不能轻易放过这小子。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

  这刺客眼珠一转,忽而桀桀发笑,便向其余人摆手,“不若将他放到刑房里,在武盟大会前看死了他。免得教左楼主为诸多琐事分神。”

  “唉,就这么办吧。咱们这段时日也忙,把黑火末运到天府也费事儿,分不出心来管这末多。”

  刺客们看着一副颇不耐烦的模样,有数人走上前来,以蛮力制住玉乙未,把他的臂膀牢牢钳起。玉乙未起先仍挣动几下,可刺客们按在他肩头的手却冰冷有劲,让他再丝毫动弹不得。

  玉乙未被一路拖去了山驿的刑房中。说是刑房,却是天龙山边的一个洞窟,里头幽森森的,树了密密栅栏将窟中各处隔起。窟中灯火阑珊,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儿。凄厉惨叫与含混低吟交织作一块,仿若古怪的乐曲。

  他的脖颈上被扣上了只木枷,上面用朱笔书了个监字,意为不准再踏出那刑房一步了。刑房里四处有看守着的候天楼刺客,个个都带着刀,眼神也同刀锋般寒光锃然。

  刺客们倒是没对玉乙未上刑,兴许是因为动不起火部的人,只把他撇在地牢里,每日供些难吃至极的饭食。玉乙未躺在草堆上,心里却躁动不安,他在想水十九。刺客们不知把水十九拖去了哪儿,以那人身上的伤势,不知如今可还安好?

  想到这处,他心头愈发鼓噪,跳起来哐哐地拍着牢槛,嚷道:“有人么?来人啊!”

  有刺客提着灯盏走过来,重重地踢了牢槛一脚,铁条嗡嗡震鸣。“做什么呢!在这儿扯着嗓子喊这么大声!”

  玉乙未忙诚恳道:“我是火十七。本来也没犯甚么事儿,您看能不能把我放出去在外面溜达一下,我保准不出去。”

  “想得倒美,给我乖乖躺着!”刺客并不买他的账,高声喝道。

  “你们缺人手罢?”玉乙未道,“这处是不是关着天山门弟子,一个个料理可麻烦得紧。又要喂饭又要清扫的,土部又不在,准累坏你们了。”

  刺客斜着眼睨他颈中木枷,眼珠子转动,似在思索。“…你是火部的。”

  玉乙未知道他略有些心动,赶忙点头。这段时日并州山驿里的刺客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一人掰成两人用,既要应付武盟大会那边左楼主的号令,又要处置一批天山门弟子,这才叫他有机会在坑道里布火线。

  再加上火部刺客在候天楼里颇有些实权,虽说不比高高在上的金部,却也颇受刺客们忌惮。他瞧这成日看着他的刺客对金、火部刺客都分外恭敬,显有巴结之意,如今看来是猜对了。

  “你同火七走得近么?”那刺客忽而凑近他,鬼鬼祟祟地低声发问。

  沉默片刻,玉乙未立马领会了他的意思。火七是火部之首,这厮保准是想找他打点些关系,当即也对他低声道:“那是自然…!我同火七大哥那可是交情甚厚,他对我分外照顾。不但如此,我还与当前的少楼主走得近,他颇为看重我,上回还向我应承了带我去见左楼主一面!”

  那刺客似是满意于他的回答,微微点了点头。玉乙未一咬牙,伸手探入衣中,把内里缝的衣袋扯开,将几粒金子抓在手里,塞到那刺客手中。这可是他省吃节用攒下来的月钱,如今为了出去也只得平白交出。

  刺客压着嗓子对他咕哝:“你替我给火七说一声,让他给我换个火部的接应人来,要身手好的,先前我那接应人只习了些三脚猫功夫,孬得很。”

  玉乙未赶忙京巴狗似的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态:“成成成,我把准在他面前美言几句。”

  牢门打开了,玉乙未被撵了出来。那刺客嗤笑一声,道:“虽说如此,但我还是得看着你,只许你在这地牢里走动,不准出去。”他解了玉乙未颈上木枷,却给他手上又牢牢套了一个。

  刺客冷笑,“待会儿我同守门的报一声,其余人见了你也不会把你捉回牢里去。但你要是胆敢出这牢窟一步,哼哼,你的脑袋可要比你的脚先落地。”

  “还有,去给刑场那儿帮把手。”刺客在玉乙未的背上猛推一把,往幽深的窟中指去。那处有幽荧的火光,嶙峋的洞壁上明明灭灭,像落了一片殷红的血。有呜咽的啼哭声断续地飘来,仿若叫唤地狱。

  玉乙未起了身鸡皮疙瘩。刺客在他身后阴冷地笑,“你不是要帮咱们排忧解难么?任你在这地牢中闲晃也不妥,我现在押你过去,你给他们去做个帮手罢。我也正恰能让那边的人好好盯着你,不让你捣怪。”

  “那边…是什么地方?”一滴冷汗从玉乙未颊边淌下,他喃喃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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