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7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刺客道:“是关押天山门弟子的槛牢——不过你若是想将他们开膛破肚,以此作乐也可以。毕竟咱们在这儿待久了,也没甚么好耍乐的。”

  说着,他便猛地钳住玉乙未肩头,往洞窟深处推搡而去。

  玉乙未头昏脑胀,耳鸣嗡嗡。他微张着口,只觉胸中鼓沸着一团烧红的铁浆,要将浑身燃烧殆尽,七窍中透出震悚与怒火交织的沸腾之气。刺客方才的言语化为针锥,狠狠钻在心上。

  这处是……关押天山门弟子的地方?

  不过那厚重浓郁的血腥味、时时盘桓不散的悲鸣声似乎早已让玉乙未心中略有了些猜测。施刑的鞭声、烙铁贴在皮肉上的焦烂声不绝于耳,他向着洞窟内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欲陷。

  恍惚间,玉乙未似是看见自己正踏在通往武场的山壁边的小径上。天山沧冷凄寒,芦花似的白雪纷飞。他拾级而上,身边有天山门门生嬉笑着飞奔而过,笑声银铃似的清脆,洁白的衣袍角在他身边一掠而去,带起回旋寒风。

  可再往前踏一步,他又从这幻境中转醒。颊上伤疤忽而火辣发疼,冷硬的无常鸟面覆在脸上。沙土在脚底下咯吱作响,层层叠叠的悲鸣在洞壁上弹动回荡,余音一浪接着一浪地向他奔涌而来。

  “乙未,你又迟来了!”他隐约看见在天山的漫天飞雪间,众门生蹲在武场前,抬起被冻得红彤彤的脸蛋冲他哈哈大笑的模样,口中呵出的白气汇进一片素裹银装间。见他前来,众人便笑着骂道,“你这懒骨头,总爱赖在床上不动,这才害得执徐也迟到!每回他受罚,有八成都是你的错…”

  这话听得他颇不服气,扯着嘴角辩道:“他自己走得慢,关我甚么事儿?你们说我是懒骨头,这我认了,可他也是个拖拉成性的……”

  众门生先是对他摇头嘘声,又混笑着用揉好的雪团子砸他。“你又说领班坏话,咱们告状去!”他东躲西藏,放声大笑,也蹲身去抓了雪扔门生们。玉执徐在他身后无奈地看他们,板着脸清咳了几声,于是众人便也附和着大咳特咳,磨蹭着列队。

  在朦胧的幻景里,天山的一切都仿佛蒙着一层模糊的光影,看着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即。那冰凉却清新的晨风、银辉熠熠的霜雪,像鸟雀般叽喳闹腾着的弟子,还有玉执徐的身影都在渐渐离他远去。

  他只瞥见了玉执徐恬淡而含笑的侧脸,像微茫的月色般,在身边轻轻一晃便消散了。于是这幻梦也随之而散,只余眼前漆黑的洞穴与透骨的寒凉。

  玉乙未在浑浑噩噩间下了石阶,耳边的惨叫声愈发清晰可闻,厚重的石壁也掩不住凄惨的啼哭声。

  刺客把他推入一个洞窟里,逼仄的甬|道后别有洞天。但那处简直是只有地狱才有的光景,一股连鼻子都会歪掉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仔细一瞧,一排排木桩如林而立,桩上不知捆着多少鲜血淋漓的躯体。有的甚而脱了水,干瘪瘪地缩成一团,瞧不出原本作为人的形状。

  地上似是挖着接血的渠子,蚊蝇盘踞其上,甚而有漏出的五脏六腑在其中堆积着。候天楼刺客们聚在还活着的人边上,嬉笑着用铁剪剪去他们的手指。玉乙未微微一瞥,便从那些因痛苦而扭曲、被鲜血糊满的容颜上认出几个昔日熟识的伙伴来。

  “去吧,拣一个你喜欢的审着玩玩儿。”刺客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他们都是天山门的二珠弟子,说不出甚么有用的话,留几个做药人就成了。余下的想如何杀就如何杀,反正咱们带着这么多人不便回同乐寺里。”

  “嗯……嗯。”玉乙未神情恍惚,含糊应道。

  他跌撞着走向那群被捆在桩上的天山门弟子。还有几个活着呢?玉乙未心惊胆战地扫一眼过去,可已没几人鼻翼仍在微微翕动了。

  天山门在遭这次血洗后,已是名存实亡。

  玉乙未缓缓在木桩间迈着步子,愈看愈是胆颤心惊。他深深地埋下头去,颤抖着吁了一口气。若是闭上眼,兴许就不必看到这番惨象。但在踉跄着走过一枝木桩时,他的耳旁忽而飘来一阵古怪的低喃声。

  这低喃声嘶哑含混,听不清那人是想说甚么话。玉乙未抬头,只见那木桩上捆着一个血淋淋的人。

  那人可谓是凄惨之极,浑身的皮都似被剥去,露出暗红的血肉,用细布裹着,却仍有殷红的血水洇出。玉乙未看着就觉得痛,身上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自己划过半边的脸皮,就已痛得死去活来,也不知这人是遭受了何等非人的苦楚。

  “咿……”那人低吟道。

  蚊蝇在他溃烂的伤口上盘旋,有些伤处甚而有白花花的蛆虫在蠕动,散发出浓烈恶臭。玉乙未皱了皱鼻子,转头看了一眼四周的候天楼刺客,见没人看着他,便问道:“你想说甚么?”

  “…咿……”那人竭尽全力挣动,像是要对他说话似的抻着脖颈。这一动血肉便似剥落一般扑簌簌落下。

  见到这副光景,玉乙未眨了眨眼,被吓得微退了一步。但他再一瞧那人遍布血丝的眼,发觉那人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胸前。

  他的胸前有何物?

  玉乙未低头一看。先前他的衣襟被刺客们粗暴地揪乱了,如今正微微敞开,露出了胸膛,还有颈上挂着的一枚铜钱,在火光里泛着黯淡光泽。

  那枚沉甸甸铜钱上系着根红线,是某一人亲手交予他的辟邪之物。

  在天府的蜿蜒小道中,在雨后闷热的夏时,那人将这枚铜钱塞进他掌心里,对他说这是西川祭礼里用的辟邪钱。“方圆一体,生世难分。在我们西川,这是结了缘分的意思。虽是迷信的物件,但这段时日江湖风雨难测,你且收着。”

  又拿淡然的语气对他道,“如此一来,下回你若有难,我便能赶到你身边,与你并肩。”

  心里忽而天翻地覆似的剧烈震动起来,玉乙未一刹间如坠冰渊,从喉口挤出断续而微弱的呻|吟。他听清了那被捆在木桩上、血肉模糊的人的话。

  那人在艰难而痛苦地发出声音,嗓子里似是充满了血,发出嘶哑难辨的声响。

  “咿…………乙…”

  “…乙……未。”

  刹那间,玉乙未的心整个摔进了谷底,彻底摔了个四分五裂。他藏在鬼面后的面庞沉痛而难过地皱起,喉咙干涩,仿佛已然龟裂。霎时间他眼前闪过过往的明媚光景,可在片刻后即刻化为深沉不化的漆黑。

  他看着这皮开肉绽、已不成人形的人,抱着难以置信之情,颤抖着道:

  “执徐……”

  “…你是……玉执徐。”

第250章 (三十八)尘缘容易尽

  回想起来,那已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胥凡那时还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成日混迹于花街柳巷,最爱闲时喝些小酒。一日他被他爹连哄带骗地赶上了去往天山的马车,一上车便被几个婶子五花大绑,塞住口。车声辚辚间,他从并州一路稀里糊涂地赶往天山。

  天山冰雪晶亮,仿若满地泛着明辉的碎银,却冷得彻骨。胥凡在这儿糊里糊涂地换了身素白的行头,领了柄铁剑,每日扎马步,练手形步法。可他性子里的馋懒怠惰却改不了,成日不是日上三杆还赖在房里呼呼大睡,便是一见东青长老转身,便偷摸着溜下武场。

  一日,东青长老在名簿上点了点,抬头问道:“玉乙未呢?”环顾武场一周,发觉无人应答,先前紧锁的眉关又皱了几分。

  门生们忍笑答道:“长老,他人不在。”

  “甚么时候不在的?”

  “啥时候都不在。”门生们道,“他三日没来过武场啦。”

  东青长老气得长髯直抖,“……好哇,一个玉求瑕就已经够教天山门烦心的了,你们这群浑小子学风真是愈发不端!”

  这一日,胥凡在房里睡得正香,却隐隐有些不安稳,睁眼一瞧,却见床前有个人影。在帐子后影影绰绰的,却似个木块似的杵着,一动不动。

  “…你……你是谁!”胥凡吓了一跳,抱着衾被跳起身来。

  一支剑鞘忽而探入帐来,将纱帐拨开。雪白的天光映进来,刺目而寒凉。胥凡眯着眼眨了几下,只见一个天山门弟子矗在帐外。那人一身素白衣裳,打理得齐齐整整,仿佛看不到一丝褶皱,眉目清俊疏冷。

  那人开口,声音平淡。一张脸也是无表情的,让胥凡想起无风无浪的湖面,“我是领班,来叫你上学。”

  胥凡沉默了一会儿,没想到债主这么快就追来了。他翻身盖好了衾被,闷闷道:“…不去。”

  剑鞘探入被中,倏地将衾被掀开,寒风飕飕地涌了进来,胥凡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又跳起来怒骂道:“你又在做甚么!”

  “送你去上学。”那人恬淡却执拗地道。胥凡只觉头疼,看来这回他碰上了块铁板。他瞧这领班一副冰雕雪琢似的模样,面目神态颇不近人情,这回可有他的好受了。

  胥凡皱眉,在床上大剌剌地翘起了二郎腿,“凭什么我就得听你的话?我连领班是做啥的都不知道,连你的名儿也不懂。”

  那人倒是答得干脆:“玉执徐。”

  “这是你的名字?”

  “是。”

  胥凡心里倒涌起一股酸意来了。他总觉得自己入天山门时长老给起的名儿都随便得很,从天干地支里随意抓一把,还给自己拣了个次的。“乙”是草木在阴气仍胜时冤屈而出,“未”又有不足之意,玉乙未这名字合在一起就像在嘲弄他似的。

  而反观那些颇得四长老青眼的人,甚么“玉求瑕”、“玉斜”,还有他眼前的这位玉执徐,名儿都起得一个赛一个的好。他隐约记得执徐是虫蛰复苏而出的意思,倒也有些生机勃勃的意味在里面,这一想他心里又变得愈发酸溜溜起来。

  “真好啊,你是领班,是咱们这些弟子里的大人物。”胥凡从床上抬起脑袋,撑着下巴没好气道,“得您来喊我去武场习练,是我三生有幸啦。”

  玉执徐道:“天山门有门规,卯时起,到山壁下练剑。我来叫你,也不过是遵从门规而已。”

  胥凡眼珠子一转,心里却生出了些狡狯心思,道:“那山壁上刻的、书册里写着的天山门门规,你每条都会遵从咯?”

  “是。”玉执徐不明所以,郑重点头。

  闻言,胥凡冲他咧嘴一笑,从枕下扒拉出一本麻纸册子。上面誊着天山门规,弟子们在入门的第一日便会被塞上如此一本,上面密密麻麻书了百条门规,看得人眼涩。胥凡先前草草翻过几页,就拿来垫枕头了。

  “天山门规第九十一条,不许私自出入门生内房。”胥凡翻到末尾,得意洋洋地读道,“执徐领班,你可违规了啊,要不我来罚你?”

  玉执徐默然无语,可握着剑鞘的手却松了几分。

  胥凡在床上枕起了胳膊,悠然自得道:“你要来劝我去上学,我偏不去!我学剑的本事平平,逃学倒是可以的。你若真是恪守门规的领班,不仅要能劝我真心实意地回武场去练剑,还不能踏入这内房一步,这才算得有领班的本事。”

  他心里又思忖了一番,想了几个偷溜的法子。若是玉执徐要强拿他去武场,他便假意在地上跌一跤,身上混得几处青舯,然后拿“不得伤及同门”的门规再压这领班一回。

  毕竟掌刑的西巽长老无情之极,用刑时从不问缘由。只要有违了门规的弟子,便会被西巽长老抓入刑堂去痛打。胥凡心想,哪怕是自己要被拿去问罪,也得拖这叫玉执徐的领班下水。

  玉执徐深深看了他一眼,将剑收回系带上,转身便走。

  胥凡大为得意,口上却招呼道:“领班,执徐领班!你怎么不理我了呀,不是要我乖乖随你去上学的么?”

  “我在外面等你,”玉执徐将门带上,“你快些出来。”

  这厮果真古板得很,说不违门规就真老老实实地遵守。胥凡心里冷笑,他瞧天山门里傻子居多,大抵是学剑学傻了,或是被这终日飘雪的不毛之地的极寒给冻傻了。听说门生中那位列三珠的玉甲辰算得一个,除了会跟在门主玉求瑕屁股后跑,啥事儿也拿不了主见。

  见玉执徐出去,胥凡索性往床上一倒,舒了个懒腰,滚进衾被里。管他甚么领班与习剑,反正玉执徐也进不来这房,他先睡个大觉再说。

  才阖眼一会儿,窗格上就传来“笃笃”的声响。胥凡猛地惊醒,张眼一看,只见窗格外有个朦胧的影子。

  玉执徐站在窗外,平淡如水地道:“出来,随我去上学。”

  “…我在换道衣呢!”胥凡随口嚷道。“还要戴素冠,扎巾子,穿靴履,擦亮我心爱的竹手板……”

  外面的人顿了片刻,道:“不用换了,你出来就成。”

  胥凡默然无语了一阵,难不成这人真要逼自己赤身露体地出去罢?他烦躁地在床上翻身,每过一会儿玉执徐就会“笃笃”敲窗,直扰得他睡不成觉。

  没法子,他只得从被子窟窿里伸手进去,抠了两团棉花塞进耳洞里。然后把自己用衾被裹着,舒舒服服地先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日昳时分,雪光白莹莹地映进内房,房中通透而敞亮。胥凡爬起身来,推开松纹窗,飞雪与寒风霎时扑到脸上,带来沁人心脾的凉意。玉执徐仍站在窗前,怀里抱着剑,肩上积着雪,脸上清清淡淡地无甚表情。

  “怎么,你还在呀。”胥凡倚着窗朝他笑,扭身往床底拿出一只小瓷罐,一只酒盏,往盏里斟上清澈酒液。这酒是用蜀黍与天山雪水酿的,胥凡从山下买了些,一直藏着不忍喝,如今倒有兴致来在这领班面前饮一杯了。“喝不喝?这玩意儿可快活着呢,比你去和花娘们耍都叫你开心。”

  玉执徐盯着他的酒盏,“天山门禁酒。”

  听了这话,胥凡叹气:“嗐,你好生死板。那我不喝啦,我不当着你的面喝。”说着,他便从窗边一缩脖子,在墙后把盏内酒液一饮而尽,这才探出头来,“如何?我没坏规矩吧?”

  那清俊道士无言,伫立在风雪中时就像个定定打坐的天尊像一般。胥凡以为他睁着眼睡着了,却不想他忽地探一支剑鞘过来,刷一下便把他手里的杯盏打翻在地。莹亮的酒液泼在雪地里,一会儿便化作了冰。

  胥凡难过地大嚷:“我的好酒…!”

  玉执徐道:“我不会喝,不过你也别想喝。”说着便收回剑,依然纹丝不动地立于雪中。

  这人真是好生无礼,又古里古怪,胥凡对他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他可打不过这厮。玉执徐之后便一言不发,见他沉闷,胥凡也自讨没趣,伸手关了窗,继续滚回自己床上躺着。不一会儿他便又酣然入梦,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阵。

  再次转醒时,只见窗格里泛着金辉,竟已是到了黄昏时分。胥凡凝望向天顶,眨了眨眼,翻身起来时只觉腹中一阵饥饿。桌上用罩子盖着中午时吃剩的些韭菹稀粥,有一半已冻上了。胥凡无奈,只得刮进小锅里烧融了,才勉强着下口。

  勉强将肚子填了三分饱,胥凡晃到窗边,心想那古怪领班也该走了,将窗猛地一推。

  只见眼前群山嶙峋,白雪上覆上一层淡红夕晖,玛瑙似的荧荧发亮。天边显出一片淡薄的青蛤壳紫,像在水里洇开似的美丽。可奇的是风雪却一直不减,鹅羽似的飞雪漫空纷零,落在窗格里。

  窗外已没了人影,空荡荡的一片。

  胥凡心里不禁有些失落,虽说他早料到那叫玉执徐的领班会走,毕竟不可能有人能从早到晚一直在风雪交加的窗外一直杵着,若真的有,那也该是全天下最蠢的大傻瓜。

  但他心里却是有些微期盼的。他自己是总被人嫌弃唾骂的孬种,进了天山门后尤甚,人人都嫌他原来的家世低微,剑法又比不过自小便有钱习武的人家,学得平平。与其去受人嘲弄,不如自己在这儿逍遥快活。

  “唉……”胥凡怔怔地望着窗外白雪,叹道,“看来…连领班也看不上我。”

  话方脱口,他便觉有些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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