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7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是他自己赖在房里不愿走,又兀自将这罪名归给旁人,可谓低劣之极。想到这处,胥凡愈发沮丧,恨不得当即给自己几个巴掌。

  可就在此时,从雪里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

  “…不是看不上你。”

  胥凡猛然抬头,只见窗前的雪堆忽而扑簌簌地蠕动,雪屑脱落,不一会儿露出一张俊脸来。

  “……咳。”胥凡大窘,感情方才那话全被他听了去,轻咳只得一声故作镇定,“你怎么还在?”

  那张脸正是属于那叫玉执徐的领班,方才他一动,胥凡这才看出那在窗前矗立的雪柱原来是个人。玉执徐眉上、发上挂了层冰晶,周身埋在雪里,只露出张脸。兴许是雪下大了,他立在那儿又久,不一会便活脱脱被雪盖成了雪人。

  本来该是副滑稽可笑的光景,可这玉执徐神情却板肃得很,竟也教胥凡笑不出来了。

  玉执徐道:“我在等你出来。衣服还没穿好么?”

  胥凡与他定定地凝视了半晌,忽而捧腹大笑:“我若说没好,你怎么办?”

  “等到你穿好为止。”玉执徐道,“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在你门前守着,你也别想到东厨里吃一口粥食。”

  “唉,你为啥就盯着我不放呢?”胥凡将手肘撑在窗棂上,笑容里带着些自嘲与苦涩,“我就是块甚么都练不成的朽木,去教其他门生多好呀,放过我罢。”

  玉执徐摇头,雪簌簌地从他头上落下:“不行,身为领班,每一位门生都得顾着,你也不能落下。”

  胥凡无奈。他本想就这么答应,乖乖随玉执徐一块儿去武场的,但心里总有个疙瘩在。于是他想了想,又道:

  “领班,我的剑丢啦!我没了剑,甚么也学不成。要是去听课,也只能听个囫囵,对着西北风比划,还平白挨别人的打。”

  他还想再胡扯些甚么话儿,却见玉执徐抖了抖身上的雪,从系带上解下剑来抛给他:

  “给你。”

  胥凡:“……”他笨手拙脚地接了剑,“那你没了剑,该怎么办?”

  玉执徐道:“我没了剑,也照样能赢你。”

  这话说得狂傲之极,可不知怎地,若是放在玉执徐这人身上,便只觉平平无奇,甚而有股谦逊之意。

  但胥凡仍不死心,又道:“可是武场里教的招式都千篇一律,即便学来了也只能打鸟偷鸡。三千弟子都学那古板之极的剑法,人人用得都一样,还有甚么好学?”

  “剑法是一样的,可一比起来便会高下立判。哪怕是一样的刀招,任何人使出来都不同,可谓千变万化。”玉执徐道,“不如咱们就地比一场,我若是赢了,你就得每日卯时乖乖随我去上学。”

  胥凡可不想上这个当,他要是赢了玉执徐,那才叫稀奇。于是当即便猛然摆手:“不用不用!我不比,不比!”

  见玉执徐从雪里向他缓步而来,他高叫道,“执徐领班,你莫非是忘了门规?你可不能踏入其余弟子内房一步。要是违了门规,我便告到西巽长老那处,让咱们一块儿挨宽板!”

  玉执徐神色淡然,在狂风骤雪中安如泰山,道:“无事。我不进去,你出来就成。”

  一刹间,他身形仿若飞雪般倏然消散,带起阵阵疾风。胥凡简直吓破了胆,惊叫着便要缩回头颈,可玉执徐却更快,转瞬间便掠到了窗前,五指揪住他的衣襟。

  “乙未,多有失礼了。”

  胥凡只听得玉执徐低声道,旋即便觉脖颈上传来一股崩山摧石似的铁劲,任他东西南北如何仓皇逃蹿皆无法挣脱。这是少林的身法,可又与天山门的路子融得极好。胥凡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头晕目眩间已被甩出了窗外。

  他在雪地里摔了个狗啃泥,又骨碌碌转了几圈儿,屁股墩裂开似的生疼。

  玉执徐站在胥凡面前,缓缓拔剑出鞘,寒光照彻二人脸面。

  他的剑拔得极慢,口中每吐一个字便拔一点。

  “现在,愿意和我一起上学了么?”

  胥凡欲哭无泪,这厮究竟是甚么怪人,才做得出这等古怪事儿。看来他要不去武场一天,玉执徐便会在他窗外立一天,还会趁他在贴近窗时揪他出来,把他摔个底朝天。

  识时务者为俊杰。胥凡当即连忙点头,低三下四地道:“愿意愿意,明儿起别说是你押我去了,我大清早的在你房前候着都成!”

  玉执徐走到他跟前,眼里盈了些笑意。这人不笑的时候显得古板僵直,可笑起来时却厮绵绵微风似的令人心情畅爽。胥凡恨恨地想,这厮定是个招蜂引蝶的货色,吃白饭的小白脸。

  一只冰凉的手牵住他,将他从雪地里拉起。胥凡抬眼,正恰撞进玉执徐那风恬浪静的眸子里。

  “那就这么说定了,乙未。”玉执徐松手,沉静地道。

  ——

  第二日,待再来内房前时,却见漆木门扉紧闭,没一丝响动。

  其余弟子早匆匆出门,聚到山壁前了,剑刃破风声如波涛阵起。玉执徐一望雪地,只见胥凡的房前白净净的一片,没有半个靴痕。

  没人出来过。

  玉执徐沉默半晌,上前敲窗,声音依旧清清淡淡,听不出情绪,“…昨日不是说好了,要出来上学的么?”

  房中,胥凡在床上缩成一团,得意地发笑,耳里塞了棉花。这回他打定了主意,要和这领班死耗到底,玉执徐问他甚么话都不出声。昨日是他粗心,在窗边晃荡,这才叫玉执徐把准机会把他摔了出来。如今他龟缩在内房深处,这回他就愣是不信玉执徐能将他逼出来。

  过了一会儿,窗格上的影子徐徐地褪去,渐渐淡了。胥凡听见踏雪的簌簌声,兴许玉执徐已走了。

  可这回他可不敢大意,说不准这是玉执徐在原地踏雪,故意作出自己已行远的假象,所以依然在床帐里缩着身,不去理会外头。

  怀里的汤婆子凉了,抱着像块冰冷的铁块。房里的炭火盆也熄了下去,最后一点暗红从炭灰间熄去,房里冷得如冰窟一般。

  胥凡牙齿格格战抖,爬起来寻炭烧,却发觉装炭的竹篓里空空如也。他昨日与玉执徐耗了一日,本就存得浅的竹篓子里空得愈快了。他再瞧一眼桌上摆着的一小碟豆腐、闷鲜笋,这些为今日备的吃食都仿佛被冻得覆了层寒霜,石头似的硬邦邦的。

  “倒楣…今儿可真倒楣……连个舒坦觉都睡不成…”饥寒交迫间,胥凡瑟索着咕哝道。他不禁冷得够呛,索性又往床上摸去,将自己用衾被裹了个严实。

  就这么过了一阵,他腹中饥饿感愈甚,像卷起了个漩涡,把内腑都吸了入内。可桌上吃食又冻成了冰水,是如何也下不得口的。

  正在此时,窗外忽飘来一阵叫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小虫儿似的钻进鼻中。胥凡心痒难耐,裹着厚裯爬起来,顺着那香气挪到窗边,将窗开了条缝儿。

  他往外一瞧,只见窗外依然立着个人影,正是那阴魂不散的领班玉执徐。可与往时不同的是,这玉执徐手里竟提着只食盒。此人这时正寻了片雪少的地盘膝而坐,将食盒盖打开,从里头露出一只金黄酥脆的素鸭来。

  天山门所食皆清淡之极,并无荤腥,在此处修习的几月早就将胥凡饿得前胸贴后背。那素鸭用豆油皮包着,里头裹些毛竹笋、花菇,淋了香油,看着便教人食指大动。虽是素斋,却也诱人。

  “喂,你拿这玩意儿到我窗前来作甚!以为我是只重口腹之欲的饿痨鬼么?”胥凡只能看不能尝,心里怨忿,擦着哈喇子怒道。“你便是拿一百零八道官宦菜在我门前摆宴,我也绝不会踏出去一步!”

  玉执徐肃然道:“谁说这是给你的?”他从食盒里取出一对筷子,夹了一块油亮的素鸭放入口中,带着平淡的神色咀嚼。

  “这是我的午膳。”

  胥凡见他吃得香甜,恨得牙痒痒。可惜他不得从这内房里往外踏一步,若是从这儿出去了,他便会被玉执徐逮住,扭送到长老们面前,便只能干在这儿看这人用膳。

  好不容易挨到一碟素鸭用尽,看这厮慢条斯理地用收拾碗碟后,胥凡心里微松,却见他又将食盒搬开一层,从里头拿出一碟碎丁样的笋鲞,用淋了香油的蕈菌拌了,和白粥就在一块儿下口。这些盛在盒里的吃食一看便不是出自平日的东厨手笔,样样都做得精致。

  “……你咋还没吃完呢!”胥凡无奈,没好气地道。他本想着眼不见心不烦,闭着眼便不想吃了,可无奈鼻子却不同眼,是闭不得的。香味丝丝缕缕地钻入房来,将他空空如也的胃牵来勾去。

  玉执徐抬头,淡然道:“我吃我的,又和你有甚么干系?”

  胥凡摸了摸咕咕乱叫的肚子,道:“你这是在我门前吃,当然大有关系。你让我的眼发了馋,这可该如何是好?”

  看得到却吃不着,这无疑是人世间一大酷刑。此时胥凡肚中更似是有数条馋虫东噬西咬,教他愈发饥肠辘辘。

  “你若是想吃,就出房来。这些也不过些粗茶淡饭,平平无奇。”玉执徐道,“我看,光喝你房中的西北风也不错。”

  胥凡在心里暗骂,好家伙,这一出看着钩直饵咸,却着实能教人上钩。毕竟无人能抵得住饥肠辘辘下的一餐饱食。且这领班看起来古板正经,嘴巴倒挺毒辣。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无言。可兴许是肚里着实空得够呛,终究是食欲占了上风,胥凡巴巴地望着玉执徐,嗫嚅道。

  “领班,行行好,从我门前让开,让我去东厨一趟呗。”

  “不成。”

  玉执徐应得倒恨干脆,“若让你去了东厨,我这数个时辰岂不是白在这儿候着了?除非你明日半点儿花招不耍,乖乖与我上学,我就从这处让开,让你在后厨里大快朵颐。”

  说罢,玉执徐平静地望着他,腮帮子仍在微动。胥凡见他几口好菜下肚,吃得香甜,愈发心痒难耐。

  磨蹭半晌,胥凡总算忸怩不下去,一抹口边涎水,狠下心道:“…行。”

  “这回不再赖账了罢?”玉执徐只是低头在食盒中挑拣,扒着鲜香四溢的笋鲞。

  在白粥上,慢条斯理地送入口里。他动作徐缓,举止优雅,却让胥凡看得仿若遭了一场酷刑,恨不得要夺门而出,直将那食盒里的玩意儿尽数倒在肚中。

  “……嗯。”

  犹豫良久,胥凡沉重而视死如归似的点头。

  ——

  晓钟鸣响,宏亮而悠扬的铜钟声响彻山间,惊起一群白鸷,雪羽飘雨似的纷零落下。天色湛蓝如洗,清晨山壁下的雪很厚,一脚踩下能没到膝头。

  两人在雪里艰难跋涉,胥凡方从床上被揪起,四肢无力地垂软,后领被揪扯住,身子在雪里拖出一道长痕。玉执徐安静地抓着他的衣衫,不由分说地把他拖向武场。

  “领班,领班,这么老早便拖人起来,你们都不睡觉的么?”胥凡眯着眼,避着雪里的白光,拖着嗓子哭丧着脸道。“还是说,你们喜欢不让人睡觉?”

  “早课时候到了,乙未。”玉执徐只平淡地道。

  “时候到了又如何,人活着就是为了上课么?反正人生苦短,不如教我及时行乐……”

  玉执徐抓起一团雪塞进他口里,这才让这聒噪多舌的混球收了声。

  天染红霞,沉闷鼓声震动山岳。冰雪染上瑰奇的淡粉色,牡丹似的艳丽。倦鸟掠过的影子剪过雪地,将欢闹归返的天山门门生的身影三三两两地剪开。

  胥凡从石阶上一蹦三跳,球儿似的滚下来,欢叫着往雪地里撒泼打滚,像吃了几大缸酒的醉汉。玉执徐在他身后默然行着。

  “走了!被东青长老训得狗血淋头这么久,可算累死爷爷我啦,肩膀腿儿都站得僵死了!”胥凡兴高采烈,捧着雪四洒,“我今儿竟上了一整日的学,得休息三日来以示庆贺!”

  在他身后,玉执徐沉静地道:“明日卯时还有课,我来送你。”

  胥凡的笑声戛然而止。

  春日的天山虽亦有小雪,可山色却空明许多。天幕澄蓝,仿若一匹柔丽绸缎。剑冢冰池水色宛若翡翠,嵌于周围琥珀似的土岸中。盲女的舠舟时而于融冻冰河中流淌漂游,孤叶一般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在去武场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胥凡侧目一望,只见冰池下鱼影隐约,顿时玩心大起,嚷着奔上池上冰面。不想春日和暖,冰雪融冻。他两脚一踏,冰面便裂开蛛网似的裂痕,豁出一块缺口,教他直坠了进去。

  胥凡狼狈高呼,“救我……救我!”不住在冰水里扑腾手脚。玉执徐却不紧不忙,从梅树下捡起一枚长枝,伸给胥凡。

  被拉上岸来时,胥凡只似个落水狗,垂着湿淋淋的脑袋蔫蔫地跟在玉执徐身后,在寒风吹拂下不一会儿浑身便挂了层冰棱,看着滑稽可笑。

  玉执徐走在前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平静地道:“以后不许擅自绕路,以免再生枝节。”

  “嗯……”胥凡没精打采地应他。

  待到夏时,不少天山门弟子在课余去梅林中捡落下的二度梅,亦有许多门生在树下盘腿调息,背诵心法,甚而多嘴笑闹。胥凡这日下了武场后自个儿到梅林中溜达,与几个走得近的门生勾肩搭背,说起近来趣事来。

  玉己丑素来与胥凡有些嫌隙,此时见他腰间系带上挂着玉执徐丢给他的钢剑,便阴阳怪气道:“你这剑借了领班数月,怎么还不还?”

  胥凡讪笑道:“领班说他不用剑都能赢我,他带着也重,这剑就放我这儿啦!”

  闻言,玉己丑脸上现出不平之色。原来玉执徐在他们中是受千敬万爱的领班,人人皆佩服此人剑法高强,品行高洁,又见胥凡成日让领班费心,于是背地里对胥凡怨言载道。如今见胥凡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玉己丑撇嘴道:

  “你拿了领班的钢剑,害他只得佩桃木剑。修习天山门剑法还是得使钢剑,不然招式飘然不实,你这是害领班过后还得多花功夫来将剑法修过一遍呐!”

  一众弟子听了这些话,也纷纷拿眼恶狠狠地睃着胥凡。胥凡见情势不妙,撒腿便奔出梅林,眼睛也不住地往腰间挂着的那柄钢剑上瞟。

  自那日他扯谎自己的剑丢失不见、玉执徐将此剑抛给自己后,兴许是想让他能在往后乖乖去武场习练,玉执徐便再未向他索过此剑。

  可听方才玉己丑所言,玉执徐竟是将自己唯一的一柄剑给了自己!而在其后艰苦严酷的修习之中,这领班竟是从山下市中凑合着买了柄桃木剑,佩在身边。

  仔细想来,玉执徐此人清俭异常,那日在他窗前吃一份诸如素鸡素鱼的好素斋已是破天荒般的事儿,平日里常只吃一份清水白粥,又处处告诫胥凡不可铺张浪费,胥凡常因此在他背后骂他抠门穷酸鬼。

  如今在心里这么一想,他不知怎的忽而有些难受起来了,心里像吃了只涩果儿似的酸溜溜的。他抿着嘴望了那钢剑一眼,突然烦躁不已,索性解下来甩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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