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7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乙……未……”

  不见人形的肉块发出嘶哑的低鸣,看起来他是在挣扎着要说甚么话。声音弱如游丝,细细的,一会儿便被湮没在山窟中腥臭的风里。

  “我听到了…执徐……我听到了。”藏在无常鸟面后的脸早被滂沱泪水淌湿,玉乙未压着嗓子哽咽道,微微掀起鬼面,用手指拭了拭眼角的泪珠。“你先别说话,我…这就带你出去。”

  可不论是谁,只消看过一眼这凄惨的人,都会觉得如此严重的伤势已是无可救药。玉执徐命不久矣,倒不若说,能凭着这副破败的身躯撑至今日,已算得他命大。他孱弱之至,兴许一阵微风都能吹去他的性命。

  玉乙未想起在馆舍里垂首捣药的玉丙子,她总是在凝望着研钵里绿油油的伤膏,泪水涟涟。那伤膏是给被关押在此的天山门弟子使的,玉执徐大抵是靠着这药才得苟延残喘至今。

  但猝然间,一阵深切的迷茫涌上心头。玉乙未心痛如割,望向被捆在木桩上的这人。玉执徐血肉模糊,两手两腿早已流脓溃烂,即便是将他成功救下,他也定再握不得剑,做不回往日的那个玉执徐。

  更何况此处有重重刺客把守,这儿的恶鬼皆是取人性命的好手,凭他的本事着实在他们手下走不过几招。

  此刻可谓是——穷途末路。

  玉乙未紧咬牙关,浑身战栗不已,他缓慢地从地上爬起,将一把染血污泥抓在手心中。

  正在此时,他忽听得木桩上的人沙哑而虚弱地呻|吟起来。

  “执徐,你再忍一会儿,我一定会……”玉乙未心中一颤,咬牙切齿,低声道。

  “不……”

  出乎意料的是,血人缓慢地从干裂的口中吐出了模糊的字眼。他挣扎着微微扭动头颅,引得血水滴下。

  玉乙未呆住了。玉执徐这是在…拒绝他么?拒绝让他把自己从这苦狱里带出去。

  “你不愿意…让我救你?”玉乙未急切而低弱地问道,“你在说甚么话!我一定会带你出去!哪怕是豁出我这条命,我都会…”

  “…不……”那人痛苦地低吟,依然坚定地摇头。血污间的两眼虽憔悴之极,饱蕴苦痛,却依然如往常那般清澈无澜,“你…自己……”

  玉乙未呆呆地站在木桩前。

  他的心坠了下去,这人究竟是经受了多少折磨呢?恐怕连他本人都数不清。可即便到了如今,哪怕是到了面目全非的此刻,玉执徐还是只想着让他独自逃走。

  一刹间,他仿佛又置身于那个黯淡无光的夜里,候天楼刺客用火铳围攻倒在血泊中的玉执徐,刀剑入肉的钝响声回荡耳边,而自己只能狼狈不堪地逃离,躲在草席中无声恸哭。

  不错,不救玉执徐才是最明智的选择,那时如此,如今也一样。玉执徐快死了,说不准还未带出这个山窟便会一命呜呼,还会成为他逃出候天楼的拖累。他还要救玉丙子,他也想活着。他一定救不了这么多人的,因为他从来只是个拖人后腿的孬种。

  先前围聚在另一处的刺客们七嘴八舌地聚了过来,有人瞥见玉乙未身上脏污,嘲笑道:“唷,这是怎么了?”

  “这小子方才脚软,吓得在地上跌了跤!毕竟是刚出石栅地的娃娃,没甚么见识……”

  有刺客瞥了一眼被捆在桩上的玉执徐,冷笑道:“这不是天山门的领班么?咱们拴着他拷问了许久,还费了不少伤膏,给他吊着命,结果甚么也没问出来,真是有张硬嘴。”

  “真臭,是不是有哪儿已经变成坏肉了?”

  刺客们装模作样地捏着鬼面上的鼻子,嫌恶地在周围踱步。当瞧见戴着手枷的玉乙未时,有人嚷了起来,“这不是被逮着要讯问的火十七么?怎么把他放了出来?”

  先前被玉乙未关节贿赂的看守的刺客匆匆赶来,讪笑着打圆场:“我放他出来的,这人也没甚么毛病,先前不过是误会一场。只要诸位兄弟看着他些,叫他在武盟大会前老实在这儿待着便成了。”

  有人嚷道,“你是左楼主,能拿准主意他一定没问题?”

  这话一出,那受贿的刺客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这样罢,”刺客们沉默半晌,有个头戴无财鬼面的刺客站出来,道,“咱们试这小子一番。若他信得过,就让他继续在这山窟里晃,不过要严加看管;若他可疑之极,咱们再把他捉回牢中,死死看着。这样如何?”

  众人皆点头称是。

  无财鬼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匕,强硬地塞到玉乙未手里,又抬了抬下巴,指向被捆在木桩上的鲜血淋漓的玉执徐。他道:

  “喂,火十七。这样罢,这人是天山门弟子的领班,如今照着金一的心意留着,可如今和一团腐肉无几,也审不出甚么东西来啦。咱们不好违金一的意,你和金一一般,脸上有伤,曾被他看好,所以即便杀了他也不会被金一过多怪罪。”

  玉乙未愣愣地听着,不知觉间已面色虚白,冷汗淋漓。匕首在手里沉重欲坠,似有千斤。

  无财鬼拍了拍他的肩,指着玉执徐继续道:

  “…你把这人杀了,咱们便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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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要变得勤快起来!(立flag)这篇文总体上走的还是王道剧情,不会太邪门…

第252章 (四十)尘缘容易尽

  匕首沉甸甸地躺在掌心中,寒意渗入心底。

  周围的刺客笑闹着起哄,笑声桀桀,身影在昏暗火光里落在岩壁上舞动。仔细想来,他们多是幼时便从各地掳掠而来,自小便在血河洗沐间长大,自然觉得杀人不过一呼一吸之事,轻而易举。

  玉乙未凝视着那匕首,刃身磨光锋锐,寒芒大盛。若是用它扎进玉执徐胸口,定能于片刻之中结束他的痛苦。

  血人儿在木桩上挣扎,血肉犹如脱落枝头的秋叶般簌簌而落。玉执徐在凝望着他,眼里含着怆然与悲伤。

  “执徐,你方才说了……不愿要我救你。”

  几度呼吸后,不顾候天楼刺客还在身旁,玉乙未难过又平静地喃喃道,“你想让我自己逃走,对罢?”

  在这处杀了玉执徐才是最好的做法。执徐已经痛够了,即便再活着也不会有转机,那还不若短痛之后归于尘土。胥凡只是个贪酒爱色的纨绔子弟,玉乙未又是个不学无术的天山门门生,一定也在这危急之时派不上用场。

  但在长久的重压之下,他的心里似是生出新芽,自打重见玉执徐开始,他干涸的心田似是得到了滋润,不再龟裂。

  玉乙未并非好赌之人,他从来畏畏缩缩,怯步不前,但此刻他想赌一把,将他的性命当作筹马。

  刺客们哈哈大笑,“这小子在说些甚么话!古里古怪的!”

  有人笑够了,却觉不对,道,“这火十七怎么知道天山门领班的名姓?还有那‘逃跑’‘救人’的说辞,听起来不大对劲……”

  一个激灵闪过他们的脑海,有刺客两眼中迸出精光,立时从腰中拔出精钢剑。

  雪亮寒光映出了玉乙未沉静的两眼。他站在刺客们的中央,微微垂着头,像低首认错的孩童,但眼里却含着一片通透澄澈。

  那是总算下定了决心,视死如归的眼神。

  玉执徐在木桩上颤动了一下,发出不成声的呜咽,遍布血丝的眼里写满了恐惧。玉乙未看着他,心里出乎意料地宁静。

  他等这个时候等得太久了。从那个天山门弟子惨遭屠戮的夜晚以来,他的心便如死去了一般,身旁之人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血泊之中,而他也一直临渊而行,战战兢兢。

  但当他见到玉执徐之时,他心里竟平和下来。与其在如履薄冰,担惊受怕,不如纵身跃入深渊,以命相搏一把。

  “对不住,执徐。”玉乙未微微上前一步,将匕首紧攥在掌心里。他的心脏像迸裂似的鼓动,每一下撞击都仿若临战前椴木战鼓上的通通响声,将浑身热血燃沸。

  他缓缓抬眼,与玉执徐四目相接,难看地笑了一下。“我…似乎从来都是个教你失望的人。”

  右手里握着短匕,刃锋明锐,仿若流星般划出,顷刻间便将捆住玉执徐周身的绳索划断。玉乙未用尽平生气力,像离弦之箭般蹿出,一把将跌落下来的玉执徐扶住,另一手则搭上了腰间云芝格剑。

  星念神速之间,他一遍遍地回想起曾在天山门时习剑的过往。东青长老手执龙纹剑,起势转体,弓步舞剑,虽说记得不甚明晰,其中点点滴滴却似是早已融进骨血里。

  他还想起了在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金乌在他面前执剑杀敌的模样。腕节内收,剑光寒凉,与潋滟水光交相辉映,刃身精巧而冽厉地在空里翻旋。

  曾经所见过的一切,所学过的一切皆在骨血中复燃。心中的栅格瞬时倒坍,玉乙未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拼尽全力地做成一件事。在那一刹他嚼穿龈血,从喉中发出嘶嚎,将过往的懒怠、怯弱尽皆抛却。

  剑身微微上挑,疾风似的向前平刺。刺客们惊愕失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剑击扰乱心神。玉乙未咬牙切齿,将剑刃送进眼前刺客的琵琶骨下!继而是一记回抽,玉乙未一手扶着玉执徐,另一手则把着剑把那刺客抵在身前。

  血花四溅,无常鸟面上血迹斑驳,在昏黄火光中竟有一股怵人气魄。众鬼惊惶了一瞬,旋即哄闹声顿起:

  “火十七!你在做甚么!为何要对本楼的人动手?”

  “你要叛出候天楼么?无端鬼说得对,你果然包藏异心,就是个混入楼中的刺客!”

  玉乙未两眼飞速扫过山窟各处。眼前有十余名刺客,将他团团围起,在窟壁凸起处有数十名手执机弩的恶鬼,两目灼灼。杀气仿若凛冬霜雪,铺天盖地地涌来,他止不住的胆颤魂惊,双膝发软。

  他在害怕。敌手有他十数,而他仅孤身一人。

  但是他又回想起那个凄暗无光的夜晚,那时玉执徐也是独身一人,站在被血海浸透的邸店中。黑衣罗刹两手把住数十枚天蚕线,每一枚都如削铁利刃,蛛网似的将玉执徐盘桓围起。火部刺客们手执火铳,对他虎视眈眈,伺机待发。玉执徐那时面临的恶鬼比他更多,处境更为艰险。

  “拿住他!这回对他用严刑也无妨!”有刺客高叫,“这小子果真是叛徒,混进来别有用心!”

  “抓住他,抓住他!”

  喊声如海潮沸起。众刺客绰刀在手,刀光凛冽,映得山窟中犹如白昼。机弩铿锵声接天连地,奏起惊心动魄的乐声。

  玉乙未将玉执徐缓缓放在脚边,他一手握着云芝格长剑,剑尖穿透身前刺客身躯,另一手执匕首,漆黑的身影在一片昏黄里显得格外明晰。

  血珠从无常鸟面上垂落,玉乙未微微侧脸,长吁了一口气,对玉执徐道。“执徐,这回我可听不得你的话,因为我又懒,又笨,总不明白你的心意,还净干些让你不快的事。我就是这么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做甚么事儿都遂不了你们的愿。”

  “所以,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玉乙未将匕首横在身前,眼中渐染坚毅之色,掷地有声。

  “这回哪怕惹你生了气,我也不在乎。”

  霎时间,刺客们倾巢涌上,手中剑刃展开细密白光,悚然惊人。窟壁上的刺客手拉槽稍弓,将如雨羽箭射出!玉乙未用挟住的刺客抵在身前,左闪右避,铁弹与箭簇尽皆射进那刺客的身躯之中。

  这数月来,他每晚梦里皆是与候天楼刺客厮杀的可怖景色,天山门弟子在面前凄厉哭喊,如被刈去的熟麦纷纷倒下。每一夜他都在梦中仓皇逃蹿,候天楼刺客的身法、挥刀的模样已深深烙入脑海之中。

  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本还想安静蛰伏一段时日,待一切完备后再动手,把玉丙子平平安安地带出候天楼。可他现在改了主意,他也要将玉执徐救出去,一刻都等不起。

  刺客们见他狡狯,几击皆不中,再加之也不知他来头,在生擒与杀灭间摇摆不定,竟也不好下手。

  在重重包围间,玉乙未深吸一口气,嘴唇微动,道出一串低弱的言语。

  “……在说甚么?”刺客们严阵以待,隐约听得他喃喃自语,不禁疑惑不已,面面相觑。“那小子又在耍甚么把戏?在说些甚么古怪话?”

  有刺客高声怒叫,“火十七!候天楼待你不薄,左楼主又有通天之能,你为何不肯受她恩泽?你既然出了石栅地,那便是候天楼的鬼,理应归伏于左楼主脚下!”

  被玉乙未挟持的刺客的身躯遭箭矢洞穿,在鲜血淋漓中低吟。玉乙未缓缓抬起脸,用匕首尖挑断了铜面的系带。染着斑驳血迹的无常鸟面当啷落下,发出一声脆响。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对自己道:

  “…温平自在,呬呴入出。”

  这是玉女心法,是如今唯一能让他心境平宁的安心咒。逐字念过之时,玉乙未只觉心中悲切仿佛被渐渐抚平,他归于渺然雪雾间,神志格外清明。

  在曳曳火光下,他露出了那张曾被割去半张脸皮的面庞。那面庞在常人眼里可怖之极,一半暗红发皱,似被灼烂,另一面煞白如纸,在火光明灭更教人生畏。众人似是被这面容所震慑,围在近处的刺客皆不由得往后退去。

  玉乙未把那铜面一踢,无常鸟面在地上打着旋儿被踢远,落进浓郁的阴影里。

  四周静了下来,只听得火烧灼灼声。所有人的眼都在死死盯着他,看着这面目全非的、应该才是初出茅庐的刺客。

  “什么狗屁候天楼刺客,我当厌了。老子在这儿辛辛苦苦地做了这么久,没拿到几个子儿的月钱,一回是给火烧了,另一回是全用来请水部的那酒鬼饮酒去了,反正我如今也是囊空如洗,光杆儿一条。”玉乙未说,声音不大,却在山窟中层叠回荡,清晰可闻。

  刺客们微愕,目光粘连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很弱,挥剑的动作并不老辣,但两眼里却隐蕴着一丝疯狂。那是连群鬼都为之讶异的疯狂。

  “但我这辈子既然入了天山门,就是天山门的人。”玉乙未微吸一口气,骤然睁眼,声嘶力竭地喝道。

  “……哪怕是死了,要做的也是天山门的鬼!”

第253章 (四十一)尘缘容易尽

  山窟中逼仄狭窄,刺客们只得以羽箭相逼,不敢贸然使用火铳,生怕铁弹打到石壁上胡乱弹动,引起误伤。

  但玉乙未在狼狈躲闪间,余光已然瞥见在凸起的石壁上有刺客二人成组,一并架起蹬弩。那弩足有半人高,黑漆油亮,一人仰卧在地,足蹬弩弓,手扯弓弦。另一人将羽箭搭上,填入引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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