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8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那人影渐渐近了,雨幕里映出他朦胧的形状,像一团黑雾,轰然雨声中间杂着车轮辘辘声。刺客们往外看去,只见那人头上顶着块桐油布,雨水挂在布缘,滴滴答答地下坠,像挂着珠帘。他的脸掩在阴影里,五官暗晦不明。

  但那人身上穿的确为候天楼刺客的黑绸戎衣,只是显得破烂焦黑,好几处绽开了口子。他以剑鞘支地,拖曳着一条伤腿,地上留下一道朦胧血迹。

  来人低哑地开口,“我是火部的,山窟那儿起了火。”

  刺客们依然把手按在剑上,咄咄逼人道,“什么缘由?”

  “先前审人时有人不慎将火把落入血槽里,点燃了火油,让整条槽沟都烧了起来。那槽沟又连着坑道,里头还有些没受潮的黑火末,一下便起了大火。”

  两名刺客对视一眼,这人说得有理,状况又与当前境况贴合,于是心里疑惑便打消了半分。

  “娘的,我本来就让他们使火油用刑时得悠着点,那窟底没甚么风,若是火烧起来了,岂不是要把洞中清气烧尽,让人呼吸不得?现在可好,总算出事了。”刺客中的一人嘟囔道,侧身让拖着板车的来者进入馆驿中。

  另一人瞥了一眼板车,只见其上放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包,便问道:“这是什么?”

  来人声音沉静,“是受伤的伙伴。刚才不甚被火烧着了,伤得厉害,我来这里找木家的小姑娘上些三黄膏。”

  那刺客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神却狐疑地落在来人身上。那人浑身湿淋淋的,雨水盖不过浓烟味儿,黑绸戎衣的裂口处能看见被水泡得有些发皱的伤口。那伤口还没止血,像是剑割出来的伤痕。

  刺客忽而伸手拦住他:“…你受了伤。”

  “是。我离山窟近,起火时没跑远,身上烫伤了些。”那人微微一怔,道。

  “那为何是剑伤?”刺客倏然警觉,鬼面后的两眼霎时凌厉万分,他的手猛然握住剑柄,“你身上的伤不是烧伤,是剑伤!你是——”

  话音未落,来人也猛地一掀头上盖着的桐油布,身形鬼魅似的前迈。屋外劈过一道雪白电光,继而是令人心惊的滚滚雷声。一刹间,刺客们瞥见了来者的面容,那张脸半人半鬼,一边仿佛被削去脸皮,暗红斑驳,另一边则瞪着一只金刚怒目,眼里迸出强烈杀机。

  那是被无端鬼怀疑通敌天山门的火十七,他自阑风长雨中而来,出手便要取人性命!

  霎时间,刺客们虽惊魂未定,却也倏然握上钢剑剑柄,将剑刃抽出。桐油布在猎猎风声中舒展,遮在几人的眼前。布片滑落时,只见眼前剑光如雪,寒芒四溅,玉乙未一手抽出长剑,一手执短匕,面目狰狞,向两名刺客突袭而来。

  可他先前腿上被火弹开了个洞,疼痛难当,不免得在挥剑时分了心神。再加上玉乙未剑法本就平平,虽得玉执徐指点,但功力毕竟难在短时内暴涨,于是他绘出的剑刃顷刻间便被两名刺客一左一右架住,再也动弹不得。

  刺客冷笑,将手中精钢剑又重重压下几分:“这人面目生得丑陋,方才吓了老子一跳。现在仔细一看,也不过是个只会胡乱舞剑的孬种!”

  玉乙未忍着腿上疼痛,抽着凉气,艰难地抵着刺客们的剑刃,此时两只恶鬼正一左一右地夹攻着他。他从那引燃了黑火末后爆炸的山窟处拖着玉执徐逃出,身上还带着伤,一路上早耗尽了气力。

  就在那剑尖即将割向额头之时,刺客身后的阴影里冒出个人影,一只瓷白玉手高高举起,玉乙未瞥见那手里攥着根药杵。药杵狠狠砸到了刺客的脑袋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被砸的刺客的脑袋上瞬时鲜血横溢,竟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手中的精钢剑跌落在地。另一个刺客大惊失色,转头一望,立即勃然大怒道:“你这天山门的小娘儿们!”

  拿着木杵的人正是玉丙子。她眼神凛冽,有几点血溅在脸上,竟似玛瑙珠子般更衬出她的艳丽。玉乙未打了个寒战,他记得这小师妹天生神力,方才这一砸竟把木杵断成两截,连躺倒在地的刺客脑壳也险些凹下一块。

  另一人恼羞成怒,伸手便向玉丙子抓去。乘他分神间隙,玉乙未剑身一旋,拿着匕首的左手往刺客脑袋上敲去!刺客的头上挨匕首柄重重捶了一记,也鱼翻白肚似的软塌了下去。

  两名刺客昏死在地上,玉乙未气喘吁吁,收起了剑与匕。玉丙子直勾勾地望着他丑陋的面庞,眼中敌意不减,他默不作声,从地上拾起桐油布盖在脸上。

  “能让我进去么?”他犹豫着开口,有些窘迫地将桐油布在头上缠了一圈儿,遮住可怖的脸面。此时他孤仃仃地站在雨里,浑身湿淋淋的,血混着雨水自衣角滑落,像只被抛在荒郊野外的小狗。

  玉乙未仰起头,望向立在馆中的玉丙子,苦涩地一笑。

  “我想……避个雨。”

第255章 (四十三)尘缘容易尽

  滂沱暴雨间掺杂着人声,攘攘杂杂,像在远方鼓噪的闷雷。

  但当馆驿的漆木门阖上时,一切都归于死寂,屋内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门缝里偶尔透出一丝雪白的电光。

  玉丙子将门扇按上,闭着眼微微吐气,如此反复三四回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猛地转身,脊背紧紧抵在门页上。

  “……你是谁?”

  她警觉地问道。

  玉乙未正手忙脚乱地用麻绳将两个昏死的刺客捆起,把他们身上刀剑、镖翎统统取下,放在自己身边。待做罢一切后,他慌忙拖着伤腿赶到板车旁,把遍体鳞伤的玉执徐扶起,急切地道:

  “你先救他!”

  “他又是谁?”玉丙子生疑的目光在玉执徐身上游走。玉执徐伤得太重了,浑身血红,似脱了层皮,面目全非,连玉丙子都看不出他样貌。

  “是……天山门的弟子。”

  玉乙未艰难地把名儿咽进肚里。他不能告诉玉丙子他俩的真实名姓,要是知道眼前这具几近腐坏的身躯是属于她最崇敬的师兄的,她一定会悲痛欲绝。而此时他犹疑的目光也正恰与玉执徐相接,玉执徐缓缓摇头:他也不愿让玉丙子得知自己的身份。

  女孩儿的面庞倏时煞白,她狠狠瞪了玉乙未一眼,二话不说便从小间里抱出只沙罐,盛了水,生起火来。待水中冒泡,她便将晚饭时的元蹄扔进罐里,烧得一碗热汤。玉乙未见玉丙子张望,立刻会意地从木桁上取下绢巾。

  她一声不响,接过绢巾沾了滚水,用剪子剪碎玉执徐身上褴褛衣物,不留情面地把滚烫绢巾擦在玉执徐身上。这一擦拭腐肉与血便扑簌簌落下,血污染了一地,看着可怖之极。

  玉执徐低低地抽气,血肉模糊的五官皱作一团。他受的刑比这要重,早痛惯了。玉乙未却闭了眼不敢看,他只恨自己先前塞耳的布片扔得早,玉执徐痛苦的低喘入耳,每一声都似是割在他心上。

  他正闭着眼,忽觉衣袖被轻扯了几下,睁眼看时,却见玉执徐极力平抑痛苦,对他颤声道:“若我…昏过去……就…叫醒…我。”

  “为…为何?”

  “来山驿时的路…我还…记得。有条……能避开人…的小径。”玉执徐断续地说罢这些话,便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好了。”过了许久,玉丙子在玉执徐周身敷完食肉膏散,才轻声道。

  玉乙未犹豫着睁眼,只见敷完膏药后,玉执徐浑身似生了瘢痕般,斑斑驳驳,也瞧不出伤势是否有好转。他问:“这样…便能好起来么?”

  小师妹垂着眼摇头:“他伤得太重,寻常的祛腐生肌的法子又来不及使,我不过只能略略缓些伤势罢了。我医术不如家中几位姊姊精妙,实在是…无能……为力。”

  她的拳紧紧攥起,泪水涟涟。若是让她得知此人便是玉执徐,那该不知会如何伤心。玉乙未心想,难过地凑近前去看。玉执徐眉头紧蹙,低吟不已,身上发了一层带血的薄汗,似已昏厥过去。

  看着他昏睡的模样,玉乙未有些不忍心叫醒,却也无可奈何,拧头问玉丙子道:“有甚么醒神的药么?我还有事儿想问他。”

  玉丙子却美目含嗔,“你叫醒他作甚么?还想折磨他么?”

  这话说得玉乙未无言气塞,不过转念一想,在小师妹的眼里,他就是个对天山门弟子用尽毒刑的恶人。他连忙摇头,“他知道出山驿的捷径,还是让他为我们指点为好。外头的刺客多,我们贸然出去,定会被围袭。”

  默不作声了一会儿,玉丙子抬头,神情里染上了几分坚毅。她直视玉乙未,道:“你还未告诉我,你是何人?”

  玉乙未将玉执徐扶上板车,用桐油布裹好,垂着头踌躇了一会儿,道:“…来救你的人。”

  “你是…火十七吧?我与你打过照面,”玉丙子望着他,眼里盈着浅淡的悲伤,她揪紧了衣襟,问道。

  “一个候天楼的刺客,为何要伸手救我?”

  这用棉布裹着自己头脸的刺客默然不语,蹲下身去搜那两个昏死在地的刺客的身,从怀里摸出只羊角烟壶,打开来看了一眼。这烟壶成色好,里头的烟末看着也花了大价钱,平日里常被刺客们吸上一口提神。

  玉乙未倒了些烟末出来,凑近玉执徐鼻下,让他吸了吸。玉执徐连连呛咳,勉强转醒。

  女孩儿见他不回话,踱步上前,却见玉乙未耳边血迹斑斑,惊呼道:“你的耳朵怎么了?”

  “嗯?啊……”玉乙未似是如梦方醒般,他方才没听见玉丙子的声音,羞赧地挠了挠脑袋。“先前在山窟里引燃了黑火末,耳朵没用布片塞严实,可能耳镜破了。”

  他心里则在暗暗恼恨,他引燃了黑火末,本想借此把这山驿炸了个痛快,可不想天公不作美,竟给他降了场骤雨,把火熄了。

  玉丙子眼神里漪光微烁,她蹲下来靠近他,问:“我方才在问你,你是谁?”

  玉乙未与她四目相接,只觉心口怦怦乱跳,如有鹿撞。他沉默片刻,道:

  “…我是候天楼刺客,火十七。”

  “你又在…对我撒谎。”忽然间,女孩儿如此说道。玉乙未心头一震,惊愕地望向她,只听得玉丙子声音发颤,面上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你一直在骗我,你说的不是实话,对不对?每当你撒谎时,眼总会往旁瞟,你从未与我说过真话。”

  玉乙未被她的模样震慑住了。

  “为何不与我说实话?你为何总来关照我?在来这儿的一路上,一直是你在暗地里护卫我吧?既然你是候天楼刺客,又为何要救天山门的弟子?你在我身上图甚么?”

  小师妹连珠炮似的发问,她眼眶发红,含泪欲洒。

  玉乙未低着头,没答话。过了半晌,他站起身来,微掀窗屉。外头暴雨倾盆,人声隐隐约约。

  “没图甚么。”他说,“只是…于心不安而已。”

  沉默片刻,玉丙子忽而将脸一撇,将眉眼浸在阴影里。她轻声道:“我给你拿些药来。你的耳镜破了,腿上又受了伤。”

  要放在平日,玉乙未心里一定会大为感动,巴不得再同小师妹亲热些时候。可如今情势紧急,倒容不得他多想。玉乙未点头道:“我先出去一趟,一会儿便回来。”

  话音未落,他便从火盆边拿起拨火棍,跳出窗外。

  冷雨淋了玉乙未一身,他深深地在潮湿的风里吁气,用手掌隔着棉布拍了拍自己的脸以振精神。他记得这附近也有个坑道口,被朽木与茂叶遮掩着,但他们不能从坑道里溜走,那儿中途崩坍了一段,只能通火线,不能通人。他从坑道里取回了几包黑火末,捧在手里,用桐油布盖着一瘸一拐地奔回馆驿中。

  人声愈来愈近,像杂乱飞舞的蝇团。玉乙未忙乱地在板车上铺了一层棉布,又用麻绳捆了几圈,将黑火末包固定在车下,这样能防止黑火末受潮。一旦有情况发生,他便会弃车而逃,把这板车当作最后的炸药。

  做完一切后,他对玉丙子喝道:

  “走!”

  “去…去哪儿?”玉丙子方才只是看他动作,如今看起来惴惴不安,慌忙问道。

  “我会带你…”玉乙未顿了一下,眼神坚定,斩钉截铁道,“离开候天楼。”

  ——

  暴雨仿若天洪一般倾泻,在凄风中飘摇。豆大的水珠在嶙峋山石上迸溅,绽开花儿,打在身上时竟隐隐生痛。远方的火光影影绰绰,渐渐被夜色湮没,可喊杀声却一浪接一浪地升起。

  两人在山野中疾奔,玉乙未拉着板车,拖着伤腿仓皇逃蹿。玉丙子亦在一旁气喘吁吁地迈腿奔跑。为了便于奔逃,她把纱裙撕去一大片,露出两条藕白的腿,被雨水沾湿欲显莹亮。

  可此时的玉乙未可没有欣赏小师妹的旖旎心思。玉执徐喘着气,在昏沌中给他们指路。他俩一路逃到坑道边,在一片漆黑夜色里立定不动。

  “呼,呼……接下来该如何走?”玉丙子微微气喘,手撑在膝上,以探询的目光望向两人。

  她信了玉乙未,信了这个面目丑陋骇人,却口口声声说要救他的候天楼刺客。她也在途中频频对玉执徐发问,想知道他是哪位天山门弟子,可玉执徐时昏时醒,除却与她对过玉女心法的字句以证身份后,对自己的名字闭口不提。

  玉执徐勉强起身,从桐油布下伸出一只残缺的手,手指指向浓黑夜色的深处,“从这里…出去。这里有一道…土坡。”

  这条小径确实绕开了刺客们的耳目,从方才起他们便一路都不曾见到阻拦的刺客的身影。他们正在地势高处,这处也许本是山人开矿处,仍残存着个黑魆魆的、半塌的银孔。他总算知道地下的坑道是为何而来了,坑道兴许并非候天楼所建,而是用上了村人取铜银穴时的井道。

  但玉乙未拖着板车走了几步,往玉执徐所说的方向探头一看,却倏然止住脚步。

  眼前是一片森冷的阴黑,看不清林木的影子,仿佛都溶在黑夜的泥沼里。寒风幽咽地吹拂,呜呜地在他们面前逡巡。

  寒雨浇透心间,玉乙未仓皇四顾。他动了动脚,只听得履底沙土松垮下落的声音。

  这土坡被暴雨冲刷,倒坍下去,上头的一段还算缓,下面则陡峭十分,难以行人。若是从这儿下去,摔不死也得跌残。

  玉丙子惊道:“这儿…没有路!”

第256章 (四十四)尘缘容易尽

  琉璃罩中的火豆跃动,在乌黑林间连成一片海洋,从山脚缓缓跃升上来。那是提灯的恶鬼,候天楼刺客们翻草拨叶而来,皮札把雨洼踏得水花四溅,仿若漆黑起伏的浪潮一般行进。

  攘杂的人声、脚步声落进玉乙未耳中,他心急如焚,三番五次望向黯淡无光的天穹。

  “你在看什么?”玉丙子尽管心焦,却也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厚云重重,风雨晦瞑,偶有几道惨白电光照彻山野。

  玉乙未紧咬牙关,“我先前乘刺客不备,放出了两只令鸽,让它们给候天楼的前任少楼主报信,想搬点儿救兵。可不知是风雨太大,令鸽飞不回,还是那位大爷本就不想帮我,到现在还没半个援兵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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