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0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但一看他的面容,却又与镇国将军之后一模一样。世人对三度收复边陲玉门,又平定大蕃,威名远扬的宁远侯万分敬仰,爱屋及乌,连带着对那金府里的小公子也觉得喜欢。加之在十年前的生辰宴上,金乌便已展露出惊世之才,过目不忘,甚么武学看上一遍就能依样画瓢地使出来。黑衣罗刹的真容竟与金乌一般相像,是众人万万没想到之事。

  江湖弟子们早在武盟主布下的江湖令上见过金乌样貌,因而如今一见,便能认出来:这人与那画像上的人儿毫无二致!

  门生们肃静了片刻,一阵嗡嗡鸣响又自人群中浮现,弟子们愕然地交头接耳。

  “黑衣罗刹…和江湖令上的那位金公子……很像!”

  又有人迟疑道,“不,不。何止是像…简直是如出一辙。会是血胞么,还是…就是同一人?”

  即便是见惯风浪的武无功,如今也愣呆呆地立在原处,惊愕失色,目光在那张并无血色,仿若幽鬼般的惨白面庞上逡巡,喃喃道。

  “你是……金乌?”

  黑衣罗刹眨着眼,道:“我不是金乌,还能有谁是?”

  他瞥了一眼武无功身旁坐着的颜九变。夺衣鬼看起来面色比他更不好,薄唇紧抿,眼仁发颤。罗刹鬼都可怜起他来了,在大热天套着件羊毛褂子装成病怏怏的模样,这副行头不把他闷死,也得累个半死。

  颜九变坐立不安,冷汗直流。本应被他杀了的金五为何又在此处?他还记得上一回见面时是在天府的宅邸里,金乌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形销骨立,死人似的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可如今罗刹鬼却意气飞扬地站在此处,孤身一人前来,仿佛对这阵仗排场毫不在意。

  武无功颤声道:“金家在十年前便被候天楼所灭,武某第二日赶到时,府中已是一片血海,人人惨死,一个都未剩下……你若真是金乌,那这十年究竟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为何是你做了黑衣罗刹?”他望了一眼颜九变,胸腔剧烈震颤。

  “还有,你们二人中…究竟谁才是金乌?”

  罗刹鬼只是平静地笑。颜九变平日没见他笑过几回,如今看他从摘下鬼面起便一副奚弄耻笑人的模样,似乎对自己围困于此处的处境满不在乎,只觉脊背生寒。

  “十年…是啊,已经过去了十年。也没做甚么事,只是在杀人罢了。”黑衣罗刹垂着头,拍了拍手里的灰,望着手心里的长疤道,“杀的人多了,便自然成了罗刹。往后哪怕自己不用动手杀人,罪名也会像雪片一样飞来,全都栽在自己头上。”

  武无功见他一副浮薄模样,漫不经心地叙说手中累累血债,只觉怒火冲天,高声猛喝道:

  “你怎的会是金乌!镇国将军一世英明神武,是民心所向。而你却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颜九变乘机牵住武无功衣角:“武伯伯,他说的尽是假话!候天楼将我捉了去,用尽刑罚、变着法子折磨我,他们尽是怙恶不悛的厉鬼,连半点良心渣子都没有。”又指着黑衣罗刹急切道,“他那张脸是用洗颜水化来的,候天楼水部最擅改头换脸。他不是金乌,我才是宁远侯之后!”

  这番话说得有理,众人见颜九变神色凄迷,又一副孱弱可怜的模样,面上惊惧之色渐褪,望向罗刹鬼的两眼里烧燎起仇怨之火。比起一个候天楼的卑劣刺客,他们更信得过光鲜的座上宾客。

  武无功也松了口气,慈爱而赞许地拍了拍颜九变的脊背。“好侄儿,莫怕……我信你。”

  玉白刀客笑盈盈道:“诸位,莫听这恶鬼在此惑众。候天楼罗刹罪孽深重,死不足惜。诸位兴许不记得了,可我却能一条条数列出他罪状。哪怕他正是宁远侯府的公子,恐怕也罪不容赦,该落进八寒地狱里。”

  罗刹鬼的两眼很冷,像新磨的利刃,直直刺向座上的那位女人。他曾与她对峙过多次,每回都伤得千疮百孔,几乎损身殒命。只不过,这该是最后一回。

  女子亦冷眼望着他,娓娓道来:“这些血债,真要数来,恐怕得数上一天一夜:癸丑年建寅月,黑衣罗刹曾在三岔河口杀直沽寨周氏二人,当夜随金部灭其三族!”

  玉白刀客的声音冷毅,不紧不慢,细细列出他的每一条罪过。宝殿中众人屏息凝神,每数一条,面色便煞白一分。

  “癸丑年建卯月,罗刹杀擅闯同乐寺山门三人,尽将其头颅斫下。”

  “癸丑年建辰月,杀涨海饲百幻蝶族,吴家高祖一族尸首被焚于火海之中。”

  江湖弟子们神色悲愤交加,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地瞪视着黑衣罗刹。他们听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有数不清的人丧命于恶鬼之手。

  罗刹鬼默然地听着,想起夜叉将一件件声闻令交到他手里的光景。那时他昏沌迷惘,甚而不知自己是谁,被威逼利诱,最终铸下大错。

  “癸丑年建辰月,杀中州钱家六口,前朝川翁九世孙。那一夜,院中化作血海,尸身支离破碎,教人不忍卒睹!”夜叉藏在白纱后的嘴角微微勾起,笑容里似盈满了烈毒。

  法藏寺方丈朗思不忍卒听,蓦然出声:“够了,够了!”

  众人纷纷转首望向他,玉白刀客亦收声不语,只是隐在白纱后的笑意迟迟不散。

  朗思方丈长吁一气,将胸口浊气尽数吐出,才缓缓道:“黑衣罗刹罪恶昭著,世人尽知。各派之主秉行武林正道,素来惩奸除恶。”

  老方丈环顾四周,神色肃冷。“如今入了此殿,便绝不得让此人全身而退,各位想如何处置此人?”

  恶人沟当家钱仙儿冷笑几声,阖上掐扇:“小的觉得,不若废其手足,让他再不能执剑。”

  罗刹鬼却插嘴道:“不劳你费心,我手脚早废了。”

  听他如此一说,在座之人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忽地想起黑衣罗刹是个跛子,手上亦伤痕累累,瞧方才闪避的动作也不甚灵便,这才觉得那罗刹手足受损的传闻倒有几分真实。

  朗思方丈怒目圆睁,喝道:“老衲倒是想瞧瞧,能教导出这般重逆无道的魔头的,究竟是何人!黑衣罗刹的血亲、师长、与他狼狈为奸的同侪,都该拿来问罪!”

  对着这逼人言语,黑衣罗刹倒漫不经心,张口就来:“我爹娘双亡,自学成才,单刀赴会,并无同侪。”

  在场众人哑口无言。吞日帮主能大梁一拍裂桌,眼中贪色骤显,抖着短须道:“我看呐,处置倒还是其次,候天楼在江湖上横行数年,也总归有了些家底。得先叫他将这些年来积下的不义之财散尽,江湖功法全掏出来。”

  罗刹鬼嗤笑:“哪来的江湖功法,等会儿你出手了,我倒是能从你身上偷一套。”

  这恶鬼仿佛刀枪不入,没甚么事能教他伤心。众人大眼瞪小眼,也没想出个能处置他的法子。一片寂静中,玉白刀客笑中藏刀,冷声道:“各位所言皆极是,可此人恶贯满盈,为何将他就地处死,千刀万剐?”

  黑衣罗刹静静地听着她的言语,脸上嘲色尽显,道:“我今日来到此处,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听到此处,众人才明白这恶鬼便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根本没想着往后的活路!顿时人人惊惧,不由得自他身边退开半步。宝殿中愈发空阔,黑衣罗刹孤仃仃地伫立在重重人影里。

  武无功一挑剑眉,发指眦裂,对他怒道:

  “你究竟想要甚么?你来到这儿,只是想拿我好侄儿的面目搅浑水,再乘机杀人的么?”

  罗刹鬼直截了当道:“不是。”

  坐在一旁的颜九变只觉浑身发冷。他忽而醍醐灌顶,忽地醒悟过来,明白金五接下来要做何事了。

  左不正想在武盟大会上除去武盟,为此备了如山的黑火末,想让此处化作火海,而他便是在这场浩劫中的幸存者。到大会结束后,武盟不会留一个活口,无人会得知大会中发生了何事,而由他假扮的宁远侯之子也能真正坐上盟主之位。

  金五如今正是想毁去他俩的意图,顺带也毁了自己从初生至此累积的名声。

  他想叫世人知道,金乌与黑衣罗刹是同一人,罪行累累,当被碎尸万段,扬灰弃骨。

  武无功仍在怒吼,吼声如空中闷雷,在石壁间隆隆回荡:“那是为了何事!”

  “为了拿回我的名字。”黑衣罗刹迈前一步,这一步似带着四溢杀气,将他的身影衬得愈发森冷。“为了告诉你们,杀人如芥的罗刹鬼就是镇国将军之后,宁远侯府的那位姓金的小孬种杀了很多人,背着血债深仇。”

  “可今日过后,我再不是甚么候天楼刺客,不是黑衣罗刹,不是金五。”

  他仰起脸,碧眼里透着殒身不逊的决毅,道。

  “我是金乌,仅此而已。”

第287章 (十一)罔圣罗刹相

  金乌站在宝殿之上,孤身伫立于佛像道画之前。

  他仰起头,大威德金刚正森然而立,漆黑如炭的手臂如枝伸展,九头十八目对他怒视。金刚身后燃起烈火熊熊,似要将一切焚尽。阎魔德迦降伏妖鬼,故受人尊崇敬奉,而他就是被阎曼德迦双足重重碾裂的恶鬼,将被践踏得骨肉支离,永世不得翻身。

  恍然间,他回想起幼时。嘉定春意和融,暖风袅袅,一树海棠红艳艳地盛放于枝头,花瓣落了宁远侯与他一身。他俩坐在檐下,望着如雪花瓣飘进淤泥里,落进静潭中。

  在那个过去的日子里,男人凝望着零落花瓣,忽而轻叹着唤他的名字。“……金乌。”

  小金乌抬头,炫目日光自花瓣间落下,将男人英毅的侧面染得斑驳明暗,只听得他爹叹道。“每每看到这些花儿,我便会想到你娘与你。”

  宁远侯对他一笑,英朗的眉目仿佛化进胭脂似的花海里,眉眼弯得似两道月牙,却能辨出几丝哀愁。“这花开得这般漂亮,却总会凋零,过了皋月便难见着。花儿不是坠进泥中,便是被人踩在脚底,忘却了原本的模样。”

  “若是这花儿能一直开着便好了,既无腻虫害,又不会凋谢,一直都是这般漂亮的模样。”宁远侯长长叹了一声,微笑着望向漫空花雨。

  金乌聪颖,知道他想说甚么。他扑眨着眼问道,“爹,你是说我和娘都像它们,都活不长久么?”

  “你是如何猜到的?”宁远侯笑道,笑里藏着几分苦涩。

  “这些日子你常找大夫进家里给娘看病,她是不是得了很难治的病?娘的手好冷,摸着像块冰。”金乌说着,不由得想起那冰凉的触感,赶忙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又懵然地问。

  “我也会变成那样么?”

  话音方落,他便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那个被人们口中被传颂得英明神武的男人忽而紧紧将他搂在怀中,温热的水液落在他颊边,金乌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攥碎在这坚实怀抱里,喘不过气儿来。

  宁远侯话里带着颤音,俯在他耳旁低声道:

  “不会的。爹绝不会让娘死,也会让你活得好好的。”

  金乌抱了抱他,眼角忽而有些酸涩,轻轻地“嗯”了一声。

  男人颤抖着叹息,“咱们一家人永远都不会分开,一直在一起。”

  倏然间,忽有一阵狂风袭来,海棠瓣如骤雪落下,将目及之处掩埋。紧拥着他的人影忽而烟消云散,金乌恍然间似是置身于昏暗卧房中,簌簌飞雪扑打着放下的窗屉,窸窸窣窣地作响,铜鎏金的熏炉腾腾地冒着热气。

  罗帷后有个单薄的影子,金乌缓步凑过去,从里头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放在他头上。

  那是会兰乌也,他的娘亲。

  “金乌,哈茨路人的一辈子很短,就同陨星一般,只在天上亮一会儿,便会落下来。但我们的痛苦却很绵长,世辈承续,上一代的罪孽总会延续到下一代,昔日的罪业会化作死前的苦痛。”

  隔着帐子,会兰乌也的声音轻轻地传来。金乌隐隐瞥见了她翠绿的双眼,在暗处里泛着幽光,正恰如传闻中的罗刹女一般。可她如今羸弱多病,昔日在黑水边策马驰骋的焕发英姿已不复存在。

  “我见许多年轻的哈茨路人因寒疾而死,但我不愿你也如此。你已经离开了黑水,身上只有一半蒙兀儿的血,再不是哈茨路人。”

  悲伤的叹息消散在罗帐后,会兰乌也道。“你要走自己的路,好好活下去,知道了么,金乌?”

  “我知道,娘。”

  金乌望着自己过去的影子,喃喃道。

  “但是我今日走的这条路…必死无疑。”

  过往的幻景在心头烟消云散,暖意和融的嘉定与清冷的卧房顷刻间被抛在脑后,此时他眼前正是金刚忿怒相,牛头明王面容令人心生憎怖,对他怒目圆睁。

  在这森然泥像下,金乌在心里苦笑:他的娘亲,会兰乌也绝不会想到,他虽好不容易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路,可那条路却是必死之路。恶鬼注定会不得好死,他业报缠身,早难脱身。

  宝殿内阴凉而漫散着一股陈腐的尘灰味,除却怖畏金刚外,武盟众人——武盟主、颜九变、红烛夫人、吞日帮主、钱仙儿、迷阵子、朗思方丈及众江湖弟子都在拿烧着熊熊怒火的双目瞪视着他。

  殿中石砖微斜,往茶船处走去时,他只觉仿若在行走于一条漫长的石阶上。他在慢慢地往上攀援,而在那最高的顶峰处,有无人能敌的夜叉在等待着他。

  金乌将视线从佛面上收回,投向人群之后的那个雪白人影。那副玉白刀客的壳子下,藏着的是夜叉左不正。

  他似乎从来都没赢过这女人。

第288回 对上她时,他被她信手扭折了四肢,躺在榻上几月动弹不得。第一百回对上她时,夜叉在他胸腹处打了一掌,那时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剧痛,吐了小半盆血水。

  他们对峙了兴许有数百回,可每一次都以他的惨败告终。而如今他终于要最后一次面对她,一切将在今日终结。

  宝殿中忽而陷入一片死寂。众人紧屏着呼吸,只觉自己咚隆鼓动着的心是殿中最聒噪之声。

  自方才金乌放话后,众人便哑口无言,再巧舌如簧、机敏神辩的人此时都变得笨口拙舌起来。天下最恶贯满盈的罪人忽而说自己便是受尽众人爱戴的镇国将军昆裔,这件事足以教人瞠目结舌良久。

  金乌环视在座之人,忽而平淡地开口:“你们还要甚么?”

  众人惘然,都不知他在意指何物。此时金乌又道:“方才不是还在谈论如何处置我么?”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们还想从我这儿拿走甚么?”

  人们望着他的身影,从他的神色里看到了坦然。他来这处仿佛就是来送死的,江湖榜上五位名列前茅的高手正在他眼前,更有千余名江湖门生将四下里围得水泄不通,无论是谁都插翅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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