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5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李方生贴着板壁,一动也不动地从缝里窥探房中动静,心里像烧起了教人焦渴的火。

  他大抵弄清了隔壁厢房中发生了甚么事,那白日里曾与他交手的武馆师父是这府邸中的下人,而那恶少爷正是府中主子。一时间,李方生义愤填膺。可他又不敢出去,阻止这一行径。一来他自知不是那恶少爷的敌手,二是此时出声,便会暴露他入书斋中偷看谱册的行迹。

  于是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悄然窥视着,心里想:武馆师父,我等您大显神威,把那混球儿痛打一番呐!

  可那两人却未大动干戈地打起来,李方生在黑暗里等了一会儿,慢腾腾地动起身子。

  ……

  耳旁还有些那两人的声响,可他这回却无暇去理会。得从这处离开了,不然若是被人发觉他在这处,那可真算得百口莫辩。

  可他才膝行几步,却似是碰到了甚么物事。一枚石子样的玩意儿滴溜溜地滑了出去,在地上打转。李方生伸手一拾,却发现是一枚黑子。

  棋子?哪儿来的棋子?

  刹那间,他的脊背上流窜过一阵寒意。这书斋里并无一枚棋子,只在厢房里的几案上有。除非有人于他回身的那一刻将棋子掷出,穿过壁缝落到了书斋里,不然这黑子绝不会出现于此处。

  他忽而生出一点可怖的猜想,战抖着返身,又将眼凑在板壁缝上看。好巧不巧,他正望见那恶少爷在榻上支起身子,两眼戏谑地望着壁缝,似是正恰与他目光相接。

  金乌张开口,无声地对他道:

  看够了吗?

  碧眼在月光里绿玉似的明亮,可那人脸上带着的笑容却犹如张开长獠的恶鬼。

  李方生猛然从板壁边退开。

  心似是要迸裂开来一般,跳得极快。他喘不上气来,头脑间一片空白。这回不必过多作想,他赶忙手脚并用地逃到门边,飞快地掀开槅扇,疯也似的闯进了夜色,在一片苍苍柏林里奔逃。

  此时他早已将北派乱山刀、复仇、父兄之事尽皆抛在脑后,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不住回荡。

  嘉定是个是非之地,绝不能久留!

第369章 不见旧时人(五)

  翌日清晨,李方生从那绿油门中离开时,浑浑噩噩,双眼无神。

  他夜里没能逃离金府,只因他在墙边流连时,听得游廊上有下人的足音频仍传来,又有轻咳、嬉闹之声,心里不免有了些怯意。

  那恶少爷尚且能将一个刀法如此高强的武馆师父治得服服帖帖,这府邸也定然是戒备森严的,教人插翅难逃。虽墙内看着无人,可翻出墙外后定会被抓个正着。

  于是他丧魂落魄地回到下房之中,刀谱也无兴致翻阅了,只闷着头大睡。第二日清早起来,有人来叩他的门,李方生顶着黑眼圈推开槅扇,只见得满园的天光里,王小元一袭素衣,正笑盈盈地站在他门前。

  “李公子,不知您昨夜住得是否还算得称心?”

  “算…算。”李方生结巴道,“…挺好的。”

  他的目光停在王小元白皙的脖颈上,那处有一点细细的红痕,梅花瓣儿似的隐没进衣襟里。愈是看这人一副素衣雪袍、不染纤尘的模样,李方生便愈是想起他昨夜里一丝不着的光景,还有那辗转于枕席的荏弱模样。愈是心中更发焦乱,神游天外。

  王小元笑着问他:“府中备有早膳,公子要用过再上路么?”

  李方生赶忙摆手,“不,不。我现在走,现在就走。”他逃也似的拾起行囊,拔开两腿,飞奔过游廊,蹿向绿油门。

  此时甚么行侠仗义、替天行道的念头全被他抛诸九霄云外,这儿不是他该待着的地方。嘉定是龙潭虎穴,他得趁早跑离此处。

  他冲出门外,只见一条傍着石墙的小径蜿蜒通往街巷。沿道栽了许多水青风,蓊蓊郁郁,日光透过绒毯似的碧叶落下来,金鳞一般地洒落在墙上。

  街巷里人声喧杂,李方生不爱带着一身脏污在人群里挨挤,便转头往另一头行去。他走了好一会儿,喧声渐息,石墙渐生苔痕,有婉啭鸟鸣四起。

  这时他方才望见,小径的尽头有一个人影。

  说是人影,却又有点古怪。那人似是坐在一架小轮车上,着一件缎衫,浑身却裹得严实,连头脸也被白布包得密密匝匝的。

  李方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行过那人身边时,他挠了挠头,道:

  “劳驾……”

  那人缓缓地转过头来。

  “您能让个地儿么?”李方生望着转角,这处地窄,他出不去,得要那人挪一挪身下的小轮车才成。

  可那人却一动不动,幽深的目光缓缓转过来,凝望了他半晌。李方生看着这人,只见白布未遮拦之处露出一点暗红的血肉,不由得心中一颤。

  这人似是被剥去了浑身皮肉一般,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

  “你要…去哪儿?”那人开口,嗓音犹如干涸的裂地,却又带着几分熟悉。

  李方生不知那人为何要如此发问,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怎地会如此关切自己的行程?他伸手指了指转角后的巷口。“我想到外面去。”

  那蒙面人摇了摇头,“我不是问你一刻后去哪,而是问你明日、下月、明年将要往哪儿去。”

  粗眉少年想了想,忽而有些迷茫。沉默片刻,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我该去哪里。”

  他从北面一路走来,行经海津、齐省、天府,最后来了嘉定,一心想着要为父兄报仇。可接连不断的受挫之下,他连这本深铭于心的信念都渐渐忘却了。

  说来真算得惊奇,明明那蒙面人的样貌是如此骇人,可他却觉得莫名亲切,仿佛四肢百骸里流淌着同样的血,言语不必脱口便已知对方心意一般。

  “你是…北派乱山刀的传人么?”蒙面人突地问道。

  李方生愣了一愣。那人伸指点了点他背上的刀。

  于是他木然滴点点头,心底里却似生出些微的喜悦之情。被欺侮、轻慢、藐视了这些时日,他心中本以为乱山刀一无是处,连个乡中恶棍都教他颜面扫地,却不想在他乡遇到一位识刀之人。

  “是…是,你也知乱山刀的名讳?”

  “自然知晓。”那蒙面人垂头,目光里写满怀念,“乱山刀乃李氏所创,山戎崇山,此刀便是将通天之路劈出、最雄浑有劲之刀。上一任传人…是李枯藤罢。”

  “对…你说的一点不差!”李方生来了劲,激动地捏着拳,可不一会儿,他又颓沮道,“可是…永定帮已灭,乱山刀到了我手里,便弱得教人发笑。若是兄长仍在,他那般厉害,绝不会教人看不起……”

  蒙面人平静地望着他:“你是要去报仇?”

  李方生一愣,摇了摇头,“不,我没…”可过了片刻,他又嗫嚅道,“对,我想为父兄复仇。他们被候天楼所杀,我咽不下这口气!”

  “十年前,永定帮应了武盟主的江湖令,在山道边布下伏兵,要为江湖除害。可候天楼主…那个叫左不正的女人!她伸手一抓,便将爹爹…”李方生犹豫半晌,话音里带了些哭腔,“把爹爹的脖颈拧断在手里!”

  往日光景于眼前一幕幕浮现,渐染血色。李方生还记得那些如梦魇一般的过去,北派的弟子面色沉重,将血迹斑斑的布包递到兄长手里,说那是他父亲的头颅。兄长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停灵七日后,兄长忽而背起家中铁剑,迈出了家门。那一日下着骤雨,雨珠穿过出煞时揭瓦的小洞,滴滴答答地落进屋里。屋中屋外尽是寂寥的雨声。

  那时,兄长对他说,“方生,我去给你爹报仇。”

  李方生才八岁,怯怯地缩在门后,问他。“报仇…是甚么?”

  兄长的眼里似有着暗沉沉的焰光。

  “是我和你——下半辈子都要去做的事。”

  于是兄长走了,与他父亲一般,再也没回来。

  蒙面人缄默地听他叙说。不知觉间,李方生已泪流满面,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在把疮疤揭给一个陌生的、素不相识的人看。

  待他抽噎着叙说完毕,蒙面人轻轻地叹息,“你的兄长…李青藤,是个愚不可及的人。”

  李方生抹了把涕泪,粗着嗓子嚷道:“你胡说!我大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

  他还记得兄长向他温和微笑的俊雅面容,还记得那只带着茧子的手轻轻摩挲着自己发顶时的粗粝感。

  蒙面人凝望着远方,喃喃道,“可他抛下了你,还抛却了北派的名号。为了寻仇,他想去学天底下最好的功夫,入了天山门,换了个名字。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后来他被候天楼刺客捉住,废掉了筋骨,却又戏谑地被一个刺客救下,留了条半死不活的命。”

  一阵风儿拂来,桤木浓翠的枝叶摇曳,在曜目的日光中挣扎。李方生听得怔愣,心中突地一阵发涩,叫道:“你…你究竟是谁?为甚么会对大哥是事儿知之甚详?”

  那蒙面人却未答他的疑问,只是艰难地抬手,往北方指去。

  “若是不知将要去往何方的话,就去天山罢。”

  眼前忽地闪过几点晶莹辉光,李方生慌忙抬手一握,却见掷来的是几枚圆润玉|珠。

  “这是…甚么?”李方生盯着那玉|珠,疑惑地发问。

  “是你兄长的信物。”蒙面人道,“他半道而废,没能留在天山门。但他一直以弟弟为豪,希望他前去天山门研习,于武学上有所进益,却也不愿乱山刀被荒废。”

  “大哥…想让我去天山门?”李方生听过些许天山门的传闻,

  蒙面人缓缓点头,“是。他想教你看一看除却复仇之外的、这世上的其余光景。”

  “他是北派的李青藤,但在天山门的名字却叫玉执徐。你若是那儿去了没人照应,便同其余人报他的名号。”

  小轮车缓缓退开,给李方生让了条道。李方生凝望着那玉珠,愣愣地走了过去。从方才起他便如堕梦中,与这蒙面人相见、谈天的一切都如缭绕青雾,不时便会散去。

  “现在,你可以走了,无人可阻拦你。”蒙面人道,语气温和而亲切,“究竟要去往何方,由你来拿主意,方生。”

  李方生怔愣着迈开了步子。到这嘉定来的几日里,他仓皇、落魄,恨不得要从此地早些逃离,可如今要让他离去,他却满心惶惑,心底里甚而生出了一点不舍。

  走了几步,他蓦然回首,惊愕地发问:

  “你…你究竟是谁?”

  一个与他不曾相识的、全身都似布满暗红疮疤的蒙面人,为何对他与他兄长之事如此了如指掌?

  可这一回头,他却没瞧见那坐在小轮车上的人影。青砖巷口里,绿油油的地锦攀上石墙,榴花红艳,像火焰般一簇簇地从墙头烧下来。蒙面人的身影已然不见,犹如梦幻般悄然消散了。

  日光熠燿,浮尘如细碎金沙。

  只有一句临别的话语渺然地回荡在李方生耳边。李方生仿佛看见那蒙面人在笑,分明是被白布遮挡、落了皮肉的可怖脸庞,却带着令他无比谙熟的笑意:

  “我是你的—— 一位故人。”

  【不见旧时人 完】

第370章 芳思两难猜(一)

  秋风冽冽,虫声唧唧。府院里木莲花与秋海棠盛放,艳红、明黄之色交相辉映,花海烂漫飘香。

  金府之中,着素白道服的天山门弟子来来往往。一道长列聚在堂屋边的小窗前,人人抻长脑袋,想去一探前头光景。

  天山门弟子今日聚在此处,是因前一回武盟大会不赶巧,碰上候天楼行不轨之举,该议之事未尽,于是武盟主便再定下大会之期,邀重整门派后的弟子于嘉定一聚,再议江湖大事。

  天山门如今由玉甲辰掌理,虽已无三珠弟子,却亦有不少新秀。若假以时日,便能重排天山剑阵,拾回昔日声名。乘着这难得的下山时候,不少弟子便慕名前去金府,同上代玉白刀客请教论道。

  玉甲辰今日也下得山来,他今日星巾素帔,一条袍袖空空荡荡。虽在龙尾山中过了些落魄时候,这些日子里他却养复了神气,宛若女子的清秀面庞上明眸如炬,顾盼生辉。

  同门房招呼后入了金府,玉甲辰远远地便望见,丛丛簇簇的晕红秋海棠间,一个身影立在横风窗后,着一身直襟大领的素白道袍,静静地背手微笑。

  问询的弟子排起长龙,一个接一个地挤到窗前,迫不及待地发问,只因那人是他们鲜少有见的玉白刀传人、天山门上任门主玉求瑕。

  “门主,大名久仰。”一弟子虔心作揖,“小可想向您请教。最近小可在翻阅洞真部谱箓类道藏,已看了清河内传等七本道典,您说,接下来应看甚么的好?”

  王小元说:“随便看,随便翻。”

  又一弟子上前,恭敬问道,“听闻门主在虚陵洞天曾观阅过玉女心法下部,不知其中有甚么厉害心诀,对习练刀剑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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