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5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老黄牙颤巍巍地抬眼,皱纹里似有暖洋洋的笑意。“小兄弟,你来学武哇。”

  李方生飞快地点了点头,有些局促不安。说是要请武馆师父来指教,却也不是。他心里还有些乱山刀传人的傲气,不过是想同乡野武人比划一番,凭着刀法取胜这些浅陋乡人,好给自己寻回些信心。

  “唉,我老啦,又只教得些拳脚功夫,教不得你,该如何是好?”老黄牙长吁了口气,却又想到甚么似的,转身往武馆里叫道。

  “小元,有个娃子想来学刀,你指教他一番罢!”

第367章 不见旧时人(三)

  不一会儿,从武馆里走出一个着月白衫子的少年。

  见到那人影前来,李方生一愣,只见得那人一头雪丝,衣衫是白的,发也是白的,像一片雪落进了人间。看着年纪轻轻,噙笑的眼里却似有星霜,到头来也不知究竟是比他年少,还是年长了。

  可最教李方生奇怪的是,这人身姿单薄,不似个武人。练刀之人常重膂力,可这人手脚纤细,不似能提起重铁的模样。

  李方生打量了他半晌,狐疑地道:

  “你是这里武馆的师父么?”

  王小元背着手,只朝他笑:“不是。”

  “既然不是,那老头儿怎么把你叫出来啦?”

  “老黄牙是教拳脚的师父,不大会使刀。”王小元说,他颊边现出了个浅浅的梨涡,像盈满了和暖笑意,“我懂得些粗浅门道,便来应你的门了。”

  李方生心里却在窃笑,他瞧这人面上从容,可等他演出那祖辈相传、天下闻名的乱山刀法后,这人定会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叫娘。

  老黄牙在旁重重咳了一声:“咳,这…这位虽是代师父,懂些刀法,可却不传人。”

  李方生犹豫着道。“嗯…所…所以,你不授我刀法,只是同我切磋一番?”

  王小元笑道:“是。”又道,“先进武馆来罢。”他斜过身子,领着李方生走进武馆里,老黄牙对他高声道别,要他走时记得挂好门锁,便佝偻着背走了。

  朱红的板门后是片砖地,扫得整洁。明黄的旗帜前置着兰锜架,王小元在架上取下一柄长刀,梅花刀格,刃身却黯淡而有颇多豁口。李方生见了,不屑地撇嘴:

  “怎地用这破烂玩意儿?是这乡里没一柄好刀了么?”

  那少年有些困惑,将手上的刀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瞧,道:“这刀不是挺好的么?刀这物事,能用便成。”

  李方生在心底里冷笑,果真是井底之蛙。他使的乱山刀乃错金刀锷,使的是百炼之钢。没了好刀,再厉害的刀客也使不出十分劲力。

  他正胡思乱想,却见得王小元已后退几步,将腕节贴上刀盘,作出起势动作,朝他比划了个“请”的手势。于是他也后退站定,大模大样地亮出自家祖传的那柄乱山刀。

  只见得王小元微笑道:

  “何况,若是刀太好了,在下容易收不住力道。”

  话音刚落,李方生便压低身子,双足猛蹬,如离弦之箭般蹿出!他没把方才王小元的话放心上,在先前与那恶霸少爷的比试中没夺得先机,吃了亏,这回他在心底里打定主意,可要长上一智,先发制人,把这小子脸上的笑容打没。

  他俯身向王小元劈刺而去,厚重乱山刀如怒涛般呼啸而出,刀光交织,从四面八荒而起,汇成一张巨网。武馆中黄旗猎猎而飞,挂着重铁的兰锜架咯吱作响,正同疾风迅雷一般。

  李方生挥得胳臂酸痛,浑身大汗淋漓,两眼凶光灼灼,见那少年只是持刀立定不动,霎时心中大喜:这乡下的武人没甚么见识,已被他吓得魂飞天外啦!

  可此时却听得一声脆响,李方生浑身一激灵,只见得背后堂号急坠于地,立条石柱被生生削去一截,朱漆门如豆腐般被齐齐破开。刀光犹如白虹,空里似泛起滟滟浮波,将天地一分为二。

  刹那间,百千刀光戛然而止,乱山刀如叩击于坚石之上,脱手而出,飞旋着插在梁上。

  那白衣人只信手一挥,如泼墨般自在悠游,一刀便将他的狂澜攻势生生阻住。

  非但如此,与那人交手的瞬间,李方生忽觉腰中一凉,那寒凉刀气锋锐不可当,似已将他整个人分作两截。他只觉不可置信,猛然抬头,只见得那少年立于堂上,自始至终未移位一步。那墨玉似的双眸中如覆天山冰雪,透出砭骨寒意。

  浮尘之中,那人仿佛飘然独立,衣袍不沾一丝尘埃。

  “承让。”王小元对他一笑,“还要再来一趟么?”

  李方生动了动唇,没发出一点声。若说先前他只觉自己遇上了强横敌手,咬咬牙尚且能挺过,如今却似是见着了下凡天人一般。只一刀,这一刀却教他领教到了天渊之别。

  他发觉自己的两腿在抖抖索索,软如糜子面,忽地一下便跪了下来。

  “不…不用了。”

  王小元伸手一挥,便将插在梁木上的乱山刀劈落,又客气地交还到李方生手里。李方生浑浑噩噩地接了,脑袋中一片混沌。

  一个乡野的武馆师父,怎地要比他今日见过所有人都要技高一筹?还是乱山刀真的一无是处,北派不过徒有虚名?

  对街是个卖莲花酒的铺子,门前坐着个看廊房的老婆子,满口牙都掉光了。天有暮色,她本该拾掇起板凳回房去了,此时却跑到武馆门前哇哇地叫起来:

  “王小元!你个短命娃儿!说了多少回了,练刀便练刀,别把老娘的铺子也一同削了!”

  听了这话,王小元先前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不见,面色煞白地赶忙跑到门边去看。他方才那一刀非但削坏了武馆的门柱,连对街的铺子也遭了殃。酒旆杆子裂了,门前的大水缸和方从板车上卸下、列在廊坊前的一排陶坛也破了肚,酒水流了一地。

  “叫你家主子来偿我酒水和修缮的价钱,知道了么?”那婆子恶狠狠地道,眼里凶光怒放。

  “是,是。”李方生方才从地上爬起,却见得那方才还从容不迫的武馆师父点头哈腰,满面愧色,口里忙不住地道。

  婆子骂骂咧咧地回酒肆里了,王小元哭丧着脸,慢腾腾地拾捡起被自己折腾得破烂的武馆。他今儿方才洒扫过一回,这下倒好,又得再清扫一番了,还得腆着脸同金乌讨钱,也不知他家少爷会拿他如何打骂。

  李方生踉跄着挨到他身边,结巴着问道:“你…你这是甚么刀法?”

  王小元将堂号牌匾扶起,靠到墙边,他正忧心今夜怎么同金乌交差,信口道:“是神功无敌刀法。”

  “真…厉害。”李方生两眼无神,喃喃地喟叹,“确是神功,也的确无敌。”

  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墙边,弯下抓起褡裢,丧魂落魄地说起自己的事儿。“我来嘉定…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刀法。我要给过世的爹爹和兄长报仇……证明乱山刀是咱们北派、不,是全天下最好的刀法……”

  李方生背起褡裢,脊背似被穗子压弯的麦秆。他朝着王小元凄然一笑,

  “而今我知道了,我甚么也不是,身上甚么也没有。既无过人的功力,也没习武的悟性。”

  说罢这话,他仰头望天,自嘲地苦笑,“就连一个落脚之处也无。”

  “悟性倒还是有的,还要比我好上许多。俗话说,勤能补拙,你本就不拙,再用功些便更不得了啦。”王小元拿着笤帚,扫了扫地上的灰,朝他安慰地一笑,又忽地想起甚么事一般,道,“你今夜有去处么?”

  “没、没有。”李方生窘迫地摸了摸顺袋,忽地想起此时近夜禁时分,一路走来的客舍又尽皆无房,不由得急道。

  “说来冒昧,但您…您能收留我过夜么?我这儿…今日得了许多钱,定会付您留宿所费!”

  初来这嘉定,他人生地不熟,一路上又听得些风言风语,说嘉定有些黑心驿舍,爱往过往行客吃食里放蒙汗药,趁夜里睡熟了拖去东厨里宰了。他虽胆儿肥,不怕迎面强敌,却怕暗里黑手,又见王小元武功颇为高强,似是个正经人物,便不由得央求出声。

  “要我睡马厩也成,有叠干草便好。”李方生几乎要跪下来大行跪拜,“求您了,师父!”

  王小元沉思片刻,道,“我不是管事的主儿,拿不定主意,你先暂随我来罢。”他笑了一笑,“不过,你若是想学刀,府上倒有几本刀谱,能借你观阅。”

  ——

  随着这着月白衫子的少年一路走,李方生顺着绵延的卵石墙走到了一处府邸门前。只见得碧树苍翠,石级堆砌,黯淡霞光映红了漆柱间的牌匾,似是写着“金府”两字。

  那府苑华美,里头有如河带般的绕墙海棠,奇石垒叠,草木盘郁,小池映出一弯淡白月牙,淡雅而清净。

  李方生被那少年带到了一处下房,王小元给他拾掇好了被褥。这处虽离堂屋甚远,但却敞阔整洁,甚而要比北派仍在时李方生住的卧房要好。

  他塞了许多铜板给王小元,可王小元却摆手不要,还给他拿了些晚膳和刀谱册子,似也是名流所藏,其中言语颇为精深奥妙,李方生看得直了眼。从这广阔府院、屋中不菲陈设来看,这应是个颇有名势的大户人家。

  就着白烛翻了翻谱册,李方生只花了一个时辰便看完了。他曾是北派里被称作天才的人物,记性好,不一会儿便把那刀谱上的字画全数记下。

  素白月光如水泻入房中,想起白天种种,李方生又不由得记念起王小元所挥出的那一刀。那一刀也似写刻于他的心上一般,久久不能去痕。

  “那师父…真是个奇人。”他喃喃道,“也不知他那惊世刀法…这府中是否藏有?”

  一旦生出这念头,他便格外坐立不安。凡是武人,必定会对高妙功法念念不忘,甚而发痴入狂。在下房里踱了一会儿步,李方生禁不住心痒,还是悄悄将门掀开一条缝,溜了出去。

  府院甚大,轻絮似的云彩浮在天际,月色如清冷霜华,落在身上时也寒意渐生。走过山兰从与槐林,穿过曲廊,片刻后他到了连着厢房的书斋边上。园里熄了灯,只有堂屋里似有些摇曳的火光。这府里没有守园侍卫,看起来清净而松懈。

  李方生将耳朵贴在书斋门上,里头没有人息,静悄悄的,也没挂锁。他小心地开门,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在书架上摸索。

  借着月光,他翻了几本册子,发觉都是些刊印的文集、物图考,写的是街头巷尾常念的话文,还有些花鸟图画。王小元给他拿来的刀谱似是书斋里的全部,这儿没多少本练武用的书册。

  在架子上摸了摸,李方生发觉后头还有一层书,顿时大喜过望,抽出来就着月光一看。

  全都是秘戏图,还是有彩墨套印、厚实成沓的秘戏图。

  翻开一看,都是些人儿在榻上依偎的戏画,阳台云雨,行人道之乐。

  李方生整个脑袋都麻木了。

  他总觉得嘉定这地方古怪,如今只觉邪门。一个武人的家里不藏武书,光藏这些秘戏图作甚么?他使劲儿翻了翻这些图册,想寻出其中是否有甚么关窍。可哪怕把这地方翻个底朝天,他也没寻到那“神功无敌刀法”的谱册。

  翻找了许久,李方生心里也生出些悔意。那少年好心收留他,他又怎地忘恩负义,翻起人家家中物件来了呢?若不是今日所见的那刀法着实教他牵肠挂肚,他也不会一时做出这糊涂事儿。

  正动身打算回房时,他忽地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书斋连着厢房,那声响是从厢房里飘来的。似是有人在说话。

  “你说…我要怎么罚你?”

  那声音喑哑,隔着板壁飘来,却又有几分熟悉。李方生心尖一动,不由得好奇地凑近去听。

  “你弄坏武馆、祠堂、酒铺子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街坊常向我告状,有些火恼的还闹着要把你逐出嘉定。你究竟想要我往外赔多少银子?”

  壁上有条细缝儿,李方生将眼凑过去看。只见得隔壁厢房里一盏暗淡的铜油灯正缓缓地摇着焰苗,昏黄的灯光里有两个人影,一人坐着,一人立着。

  坐着的那人嗓音沙哑,似是压着怒气。李方生一看便大惊失色,那不正是他白日里见着的、横行霸道的恶少爷么?站着的那人一身素袍,正是他傍晚时见到的武馆师父王小元。

  王小元笑道:“要论作乱,你也不少。街坊里的小孩儿也同我说啦,你总爱出去横行霸道,东西南北地横敲一笔。他们是对你敢怒不敢言了,便专爱挑我的刺,你说是么,少爷?”

  他虽面上带笑,颊边却有些虚汗。

  兴许是看出了他心虚,金乌也难得地笑着点了点手指,“武馆的堂号牌子、石柱、梁木、门面修缮合计五两银子,酒铺子的酒招、十坛佳酿少说也要六两银子。我要从哪儿抽出这银钱去赔人?从你的工钱么?”

  王小元的气势软下来了,他嘀咕道:“少爷,上月你就已经扣完我的工钱了。”

  烛光昏黯,满室都是淡黑的影子。

  金乌以手支颐,低头不语了片刻,道:“那便多加些活儿给你干,从别处抵上银钱。”

  如今也只有这法子了。王小元点了点头,依然一身冷汗。他从金乌的面色里瞧出了些许不对劲,这人老奸巨猾,肠子兴许都是黑的,准不会放过他。

  “要我做甚么?”

  “就干你最熟悉的老行当罢,你刚入府时说自己最擅甚么事,今夜就干甚么活计。”

  金乌仰面朝他一笑,笑容险恶而戏谑,口吻却冷淡而斩钉截铁。

  “把衣物除掉,过来,王小元。”

第368章 不见旧时人(四)

  孤月悬空,清辉皎如寒水。

  月色从万字窗格里透进来,浅浅地流淌在厢房中的两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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